从田里收工回来的金国泰，是赵桂芝二儿子。他高个头，大眼睛，留一嘴整齐黑胡子，年进五十，为人随和。不分男女老幼，万事不与人争。不管你骂他，讽刺他，还是蔑视他，他只是嘴一泯，鲁迅先生便鼓励他说：
“最大的蔑视就是沉默。”
在是非面前，他总是眼瞎耳聋。仿佛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他觉得只要弟妹能上学，母亲身体健康，周边人平平安安生活，就是幸福。闲言碎语都是东北风——吹吹就过去了，不往心里记。所以，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和他谈得拢。赠他一个雅号“万伙行”。
万伙行是赤北空山最勤劳的庄稼汉。管一大家人的吃饭问题。万伙行觉得多说一句空话，还不如在田间地头多干干农活保收。说人长短不但费口舌，还消费生命，不值得。这就是赵桂芝教育出来的后人——赤北空山老实巴交的农民——金国泰。
丘西看见金国泰回来非常开心。他从樱桃树下跑到院门口，接过金国泰手里的农具，亲热的叫着“国泰叔”。就像儿女见到父亲一样，那么自然和亲切。
金国泰一边把农具放在樱桃树下的墙角边，一边责备似的对他说：
“丘西，婶婶在家，你坐在外面干啥子？凉飕飕的，整感冒了咋办？”
太阳下山，气温骤降，这是大山里的气候特征——晚起风。
丘西仿佛没听见金国泰说话，他把接过来的农具也放在樱桃树下，就跟在金国泰后面进了屋。屋里已经点上灯，暖色的灯光和桌上的菜香味将屋子装得满满。丘西数着桌子上的菜：排骨炖冬瓜一大碗放在中，粉蒸五花肉一盘在右，泡菜一碟在左，青菜炒香菇一盘在北，童子鸡炒尖椒一碗在南，另加一瓶梨园烧酒在东。丘西挺挺小肚肚，食指含在嘴里，望着桌上的菜直流口水。
一声“洗把脸就吃饭”，把他的手指从嘴里喊出来了。那是金国泰的老婆张英在灶台前喊话。她和金国泰还没照面，但心领神会就知道他回来了。也许是生活的时间让他们有了默契，也许是他们的心真正交给了对方。相爱之人心心相映，千万里都能接收到对方的信号。
说来也奇怪，赤北空山有很多夫妻钻在一个被窝里身上都睡起老茧，还不知道彼此在想什么。他们不是同床异梦，就是心怀鬼胎，劲儿从来不往一处使。丘西还小，闹不懂大人的事，就不摆谈。
赵桂芝从东屋走过来，丘西拉住她的胳膊，亲热的叫了声“奶奶。”老人冲着他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帮婶婶端饭去。”并递给他一个眼神，意思是说：”要灵活勤快，有礼貌，给婶婶打个招呼。”
就是这个眼神，丘西有了人生第一堂课。他把奶奶扶坐在椅子上，快步来到灶台前，亲切地叫了声“二婶”。算是跟金家人都见了面。
张英回头看着他，似非笑非笑，欲哭无泪的神态，自言自语道：“丘西，你咋黑瘦成这副样子？肚子饿了，你咋不晓得跑到我们家来呢？”
张英哭笑不得的眼里闪着泪光，满是慈母情结。手里勺子有些哆嗦。好像有一万只蚂蚁在胸腔爬上爬下，十分难受。她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话了，就目不转睛的看着丘西。
这位张英，她在屋里屋外是把好手。话虽不多，但要就她说，那也上得了桌面。她有两句不文明的话在赤北空山四处流传，原话记不清了，大概意思如下：
“自己的儿子不严格管教，长大了别人就会帮你管，那时候自己脸上就不好看；自己的儿子舍不得揍，长大了别人就会帮你揍，那时候自己心里就不舒服；觉得儿子今天给你整的是小事，明儿长大了，就会给你整出天大的窟窿，那时候，保管你吐血。宝贝宝贝千万莫言过其早，说不定那天就让你颜面扫地！”
她两个儿子大学毕业后都在外面工作。大家称金家为模范家庭。张英转过头，一面往碗里盛饭，一面对高出灶台一头的丘西说：
“这碗是奶奶的，她的饭要盛锅底的，米要软些，一次不能多盛——她吃得慢——要不就凉了；如果盛得多了，她是节约惯的，舍不得剩下，就会使劲吃完。晚饭吃得饱了，对老人睡眠不好；不够呢，我们再给她添。就是动下手，走几步路而已。孝敬老人莫得捷径可走，在于勤快和耐心。”
说罢，她转过头，看着丘西问道：
“你记住了？”
她看着丘西的眼神硬要他马上记住似的，恨不得让他重复一遍。丘西抬头望着她，眨了眨眼睛，轻声回道：
“我记住了？！”
丘西第一次听母亲教他学事。那么近，那么亲切。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激，眼泪在眶里打转转。张英儿子那么优秀，其中的道理他好像明白了。他恨不得拉住张英的手高兴的叫她一声“娘。”
丘西端着两碗饭走在前面，张英端着两碗饭走在后。二人一高一低一前一后来到到饭桌前。桌子一边坐一个人。金国泰坐在母亲左面，和张英对坐，丘西坐在南面。劳累一天苦力的金国泰总要喝点酒解乏。他一边吃酒，一边那么心疼的看着母亲，还时不时给母亲碗里添菜。这是他最幸福的一件事。兄弟姐妹十个，和娘一起生活的是他，和娘同桌吃饭的是他，给娘碗里夹菜的还是他，他觉得十分幸福。
夫妻二人留在赤北空山的最终目的就是孝敬母亲！赵桂芝也喜欢和他们住。喜欢吃金国泰种出的粮食，喜欢吃张英烧的菜。夫妻二人在母亲面前百依百顺，远近闻名的孝子！
在这个世上最开心的事莫过于陪自己最亲爱的吃饭。金国泰夫妻不但分享母亲晚年时的幸福生活，而且还提前享受自己的晚年幸福，所以很满足。
“你跟你爹一样，老往娘碗里添菜。我自己不会夹菜么？”
在饭桌上，赵桂芝常对金国泰说这样的话。既是幸福的责备，也是美好的回忆。但金国泰从不忘记给母亲碗里添菜。他的幸福完全取决于母亲开口说话。母亲开口了，他就心满意足了。
中国有句谚话：“屋檐水滴旧窝窝。”上辈人金永峰无微不致照顾母亲的孝举遗传给金国泰了。他的一举一动和他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
就说金永峰从东北回来那天，赵桂芝和往常一样在田里忙庄稼，张大娘的腿还没好利索，坐在樱桃树下晒太阳。一个高个子男人手里提个黄包包，三步并作两步进了院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抱着老人的腿痛哭起来。哭得像个孩子。他一边抹眼泪，一边摇张大娘的腿，一边说：
“娘，儿子回来了，儿子回来看您了。”
眼泪不停的流进张大娘思念的伤口里。疼得老人张着嘴，睁大眼，目瞪口呆，半天没缓过神。眼前这个人，她仿佛见过，声音也很熟悉。好像知道是她儿子，又好像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他突然闯进她的院子，把她撞糊涂了，反应不过来了，想不起他是谁，就久久地，久久地望着他的脸，摸着他的头发，拍着他的背，嘴唇不停的颤抖，就是说不出话，发不出声。他说：
“娘，我是您儿子金永峰，您儿子回来了，回来看您了。娘，您咋滴啦？您不认识我了么？”
金永峰的手在母亲眼前晃。担心害怕问道：
“娘，您看不见我么？您听不见我说话了么？”
他抓起母亲的手往自己腮上、嘴上、鼻子上、耳朵上，头发上摸。摸着五千八百四十多个思念和担心，摸着十六年来苦涩的思念。
张大娘的手在抖，嘴唇在抖，坐在身下的椅子在抖，背后的樱桃树在抖，就连两股清泉般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淌时还在抖。那是母亲十六年来最大的默泣。默泣就是久思相聚突然说不出话，望着对方默默地流泪泪。张大娘把金永峰的头紧紧的抱在怀里。黑黢黢的头发把她的心暖和过来，她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儿呀，十六年来你让娘想得好苦。原以为我老了，你就不要我了。老天爷啊，谢谢您把儿子给我送回来，谢谢您。”
老人推开金永峰的头，一边哭一边从椅子里滑下来。完全忘记病腿，跪在了地上。突然，她停止哭诉，用手捏自个脸，揪自个耳朵，掐自个手背，看自己是不是在睡梦中，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母亲一般都是拿自己的身体来为孩子作实验，让孩子记忆深刻。张大娘惩罚自己的身体来判断儿子是否回到身边，最好不是一场梦。
金永锋把母亲抱回椅子上，紧紧的握住她的手，流着眼泪说道：
“娘，我回来了，儿子真回来了。娘，我是您儿子金永锋。”
张大娘再也没有流眼泪。她流干了所有的眼泪。身体枯瘦，皱纹满面，头发焦黄，嘴唇灰白。六十岁人却有九十岁容颜。儿子在军十六年，她担心害怕五千八百四十天。榨干了她的心血！她两手死死的抓住金永锋的两个肩膀，紧紧的盯着他的脸，大声喊道：
“我的孩子啊，------。”
“娘，------。”
母子二两人的额头顶在了一起，泪水交织在一起……。
赵桂芝从外面回来，在院门口就看见穿中山装男子。他跪在地上，抱着张大娘的腿。张大娘坐在椅子上，一手抱着男子的头。男子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把头伸在她的怀里只管流眼泪。她一手轻轻**他的背，发出责备的声音：
“儿呀，你让娘想得好苦-----。”
她知道是儿子金永峰回来了。她在梦里千百次梦见他回来过，这回是真的。
赵桂芝忍不住叫出声来：
“永峰，您-----？”
她叫得那么甜，叫得那么亲，叫得那么喜出望外。金永峰好像是她失散多年的男人。思念中拌着恨意，深爱中参着抱怨，这就是幸福的责怪。她恨不得扑进金永锋怀里，不停的对他说：“我想你，我想死你啦。”
赵桂芝一脸欣喜。
金永峰扭过头望着她。好像望着硝烟后朦朦胧胧的妻子，一脸惊慌失色。他回头看了看母亲，好像在问：“娘，这是真的么？”张大娘已经松开抓住他的手。金永峰站起来，转身朝赵桂芝这边走来，一步挨一步靠上来。生怕踩着蚂蚁一样，碎步前进。
步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快，他朝赵桂芝跑过来了，飞过来了。从樱桃树到院门口只有十几步路的距离。此刻，比山海关到阳平关还要远，比嘉峪关到剑门关还要长。金永锋一刻也等不及了。跨上赤兔马飞奔过来，耳边响起呼呼的风声，身后扬起尘土，------。
赵桂芝扔下手里的农具，朝他奔来的方向像仙女一样飘过去，迫不及待的迎接，多么温柔，多么娇媚，那是她做女人来最最幸福、最最激动的一刻。男人要抱她，要吻她，要肉麻她。那是她朝思暮想的事。看她的架势，恨不得把一腔温柔全撞烂在金永锋怀里，来个山崩地裂，轰轰烈烈的爱。
他们彼此的心快从喉咙里要迸出来了，呛得热泪盈盈。
金永峰吃惊的、喜出望外的问道：
“桂芝，您真来了！？”
赵桂芝没答他的腔。她想他的爱，想他的嘴唇，想他结实的身体，想他火辣辣的嘴唇压在她幸福的思念上。此时此刻，她心里只有依恋，没有闲言废语。在他们嘴和唇要接触的那一瞬间，金永锋突然踩死了刹车，停止不动了，让赵桂芝大为失望。八年来的好事看看要实现，他却熄了火。她暗道：“你踩你的刹车，老娘偏不踩。我要用女人的柔情撞你的胸膛，我要用女人甜蜜撞进你宽大的身躯里，我要让我们合为一体，混为一潭，一世没完没了。”
要知道，女人要是深爱一个男人比男人还要男人。她们不但放得下荣华富贵，还放得下个人尊严。在众人之前女人虽不山盟海誓，但敢恨敢爱。所以，赵桂芝故意使身体散发出一股自然的奶香，那是处女的象征。体香不淡不浓，十分怡人。金永锋像一只猎犬，为之疯狂。被她的人格魅力已经醉倒了。他抵住荷尔蒙的诱惑，在心里暗暗地想。他思考的内容赵桂芝自然不好讲，因为非常骚，但她忘记了窃听器，在监听每一个人的思维，所以，我在窃听器里找到了金永锋的想法，念给大家听：
“深爱一个女人首先是尊重，别失大雅，要慢慢跟她磨，慢慢跟她泡。你不出击她会主动扑上来。爱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现在，我不能瞎激动，不能动手，应该好好的敬重她的人格，感激她的善良，然后抱在怀里，自然就有了………。”
金永锋在赵桂芝面前站直身子，既严肃又庄重，毕恭毕敬给她行了一个军礼。看得出来，那是一个男人从心底深处给一个女子深深的行了一个军礼，由衷的感激和无限的崇拜。那是一个女人应该得到的荣耀。赵桂芝受之无愧。事实也是如此，爱一个人先尊敬她再爱她，然后再敞开胸膛和她过日子，才是百年好合。金永锋打出有敬有爱的组合拳，幸福自然稳操在手。
赵桂芝也不粗鲁。她也站直身子，从心底深处深深的还了金永峰一个军礼。那是献给抗日战士凯旋归来的礼物，其次是献给勇敢男人的忠诚；然后，两个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两个人的心扭在了一起，两个人的温柔缠绵在一起，两个人人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他用爱搂着她的腰，她用温柔抱着他的脖子。他吻着甜如蜜的嘴唇，她用甜蜜舔着他的勇敢。两个人在四月的春光里融为一体，化为一坛，目空一切。头顶的樱桃树看着他们停止了呼***儿们停止了歌唱，白云在天边莫名其妙的走开了。
两个人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那不是握手，是情场老手牵着彼此。赵桂芝的脸为之一红，怪不好意思挣脱出金永峰的手。金永锋勇敢的走上去，紧紧的抱着她，紧紧地的-----。
张大娘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腿也不痛了，只留下一把椅子在那里证婚。证婚人看着两个放肆的年轻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缠绵，暧昧，死不要脸，偷偷地笑了！
金永锋捧着赵桂芝的脸仔细端详：白净瓜子脸，大眼睛忽闪忽闪，那眉毛儿好像画上去的漂亮，不薄不厚的唇戳戳逼人，牙齿洁白齐整……。赵桂芝故意使体内散发出那股芳香，故意让两个凸出物蠕动，一切都是她故意的，故意的展示给男人看。金永锋也不客气，也不脸红，放肆的把她的舌头再一次含在他嘴里，品尝蜜一样的爱情。
在他们相爱的日子里，金永峰留给赵桂芝最多的是勤劳和孝敬母亲。他非常孝敬母亲，孝敬得让赵桂芝吃醋。就说吃饭的时候，金永峰非要等母亲坐稳之后他才入坐。他坐下来第一件事就是给母亲碗里夹菜，看着母亲咽下第一口饭菜后，又担心又心疼的问：“娘，饭菜合味口么？”
张大娘很善良，总是称赞道：“桂芝烧的菜就是好吃。”金永峰见母亲高兴，才乐呵呵坐下来给赵桂芝碗里夹菜，表示嘉奖，然后自己才吃。在吃饭的过程中，他还时不时给母亲碗里添菜，同样也没忘记赵桂芝。金国泰现在跟他爹一样，时不时给娘碗里添菜，也那么心疼的看着母亲，还问这问那，陪母亲开心。
赵桂芝噘着嘴，看似满不高兴，心里却暖暖的。她一面端起碗，一面对金国泰说：“我吃不下这许些，你自己吃。”便将多余的菜撸到金国泰碗里。金国泰心疼的看着母亲，着急的说：“娘，您要多吃点菜。”
金国泰喝点酒易脸红，红至脖子。看着母亲的眼神好像有很多感慨，很多委屈，很多回忆。在那艰苦的岁月里，母亲没吃过一顿饱饭，没穿过像样的衣服，没安稳的睡过觉。而今社会好了，家里有吃有喝了，娘又老了，牙口不好，消化不好，吃啥啥不香。再好吃的她只闻闻，什么山珍海味她只看看，用筷子沾沾尝尝味儿就饱了，这让当儿子的心怎么受得了？
金国泰把大半杯酒猛地嘬干，好像要把所有的苦难统统喝进肚子里，又夹起一箸菜，送进满是酒气的嘴里，堵住它们使劲儿搅拌，仿佛要把苦难嚼得粉碎。不要任何人再糟受它们的折磨。嚼了几下，也许嚼出满口苦味儿，也许扎得口腔难受，实在忍不住那痛苦的折磨，就咕噜一声响咽了下去，然后抬头看看张英，想说点什么，没得挑剔的理由，又看看母亲，只有心疼，最后把目光落在丘西脸上，他笑了。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露出惊喜，发现新大陆一样。他转身从橱里取来一个酒杯，小心翼翼斟满酒，把酒杯放在丘西面前，再把自己酒杯满上，笑得更灿烂了。把酒杯举到丘西眼前，笑眯眯的说道：
“来，陪二伯喝一个。”
丘西不知所措，不敢去接杯，惊慌的看看奶奶，像在求助，又像在征求意见，他又看了看张英，希望婶婶给他点鼓励。大家都没有说话，只听见灯花发出毕剥声。他偷偷的看了看酒杯，伸出舌头舔了舔那两片薄嘴唇，滑稽的咽了口口水，自我陶醉的尝到了酒的甘冽。尤其那两片薄嘴唇，特别想犯贱，蠢蠢欲动。
“来，陪我喝一个。”金国泰催的眼神既有父亲的严肃，又有朋友的真诚，他把自己的酒杯和丘西的酒杯放在一起，轻声道：“咱们喝一个。”
丘西看着酒杯，低声说道：“二伯，我不会喝酒。”
“谁生下来就会？还不是学的嘛！不怕你不会，就怕你不诚心学。来，咱们喝一个。”金国泰的声音有点激动，也很响亮。他看着母亲的眸子亲切而柔和，好像在讨母亲欢心。
赵桂芝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认真扒着碗里的饭。
金国泰见母亲不吱声，便自讨没趣的又补充了一句：“坏的咱们不学，害人的咱们不学，学喝点酒还是可以的。娘，您说对不对？”金国泰把“娘”叫得特别亲切。树木听了都会微之一动，还叫得有些响，生怕母亲听不见，总言之，一切恰到好处。赵桂芝仍然没抬头看谁，生怕饭碗跑了似的盯着。丘西道貌岸然一粒米一粒米往嘴里塞。金国泰尴尬的往嘴里夹了一片冬瓜片，还带着征求的眼神望着母亲。
突然，从老人碗沿冒出一句非常不友好的话来：“都喝一个吧。这些年够苦了。”
赵桂芝说话的语速很快，就像裁缝撕开布匹一样十分清脆。就这一声，把丘西的心撕开了一道血淋淋口子。他真想喝口酒，把心里的伤痛给麻痹；同时，把金国泰的心也撕开了一道口子。伤口里流淌着父亲的血液。父亲不是因为三弟喝酒冤死的吗？
奶奶说了话，丘西端起杯子，不停的颤抖，几滴调皮的酒沿着杯身滴落在桌面上，滴出几朵漂亮的水花。花丛里冒出亲切的声音：“二伯，我先干为敬！”
两个明亮的酒杯子在空中碰出了清脆的响声。丘西把酒杯放在嘴唇上，一仰头，吱的一声响，把杯里的酒像模像样灌进泥鳅一样的腔体里。仿佛喝进一杯清水，没有一点反应。金国泰张大嘴，瞪大眼，酒杯举在空中，紧张的看着他目瞪口呆。眼前冒着圈圈：“这小子第一次喝烈酒，居然没有反应？好酒量！好酒量！有前途！有前途啊！”金国泰一边为丘西度量沾沾自喜，一边端起酒杯，好像有话要说。
丘西能有反应吗？爹娘的惨死，爷爷无钱治病，一个人住在既不避风，又不挡雨的破房子里要吃没吃，要穿没穿。难道这些还不足以使他的心像花岗岩一样坚硬吗？
伸出舌头，添了舔两片薄嘴唇，像婴儿舔嘴唇上妈妈摸的蜜汁一样：甜，香，很舒服，够味道。丘西，品尝到了有家，有爱，有亲人的温暖。
金国泰对着他脑门儿树起大拇指，称赞道：“不错，不错！”
然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杯里酒一饮而尽，就深深扎进酒在胃里猛烈蠕动时难受的滋味。他猛然抬起头，望着酒瓶，痛苦的笑了笑，好像在嘲笑自己没有眼前这个孩子对苦难的不屑一顾。他眯着眼，拿过酒杯，满满又斟上，然后给母亲碗里夹了一箸菜，又给张英碗里夹了一箸菜，还给丘西碗里夹了一箸菜，没有给自己夹菜，而是幸福的看着他们吃得香甜。好像忘记了自己。是幸福填满了他的胸膛。
突然，他像想起了什么，左顾右盼，寻着自己的酒杯，慢慢斟满，把酒杯举到丘西眼前，轻轻说道：“丘西，咋们再走一个。”话落杯中酒干，动作非常干净利落，豪爽至极。
酒精在丘西血液里发挥它的神奇威力。宛如解开缰绳的烈马，在血液里快活的奔跑。脸像熟过头的苹果，全身肌肤染成酱紫色，仿佛要炸开。此时此刻，丘西非常兴奋，勇气十足，头顶冒出热气。一小杯酒，就是一例兴奋剂，壮胆药。丘西开始话多起来，他抬头望了望三个大人，怜悯自己似的说：“我没喝过酒。陪二伯再喝了这杯。”
这小子像沙漠里渴疯了的骆驼。见了水，非要把水袋袋装满。他端起酒杯不再抖了，稳稳放在嘴边，只听吱的一声响，杯空酒干。然后，他把酒杯轻轻放回桌上，两眼直勾勾的看着桌上的菜碟，只觉得桌上所有东西都在旋转。旋转得越来越快，身体好像离开了板凳。如一个气球浮在空气中。他伸手抓住桌沿，腰挺直，吹了一口酒气，像大师闭目作法一般，自定闲若，用他十来年的苦难，将自己的身体死死的钉在板凳上。那痛苦的沉重，宛如泰山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三大人交换了眼神。担心的，心疼的，可怜的盯着他。
“喝。醉一会清醒！“金国泰一边自言自语的说，一边又干了一杯。
也许男人更懂男人，尤其懂喝酒的男人。
“丘西还小，你别老叫他喝酒呀。”张英一边责备金国泰，一边往丘西碗里夹菜，心疼的看着他，说道：“孩子，快吃点菜，快吃点菜。”赶紧将茶盅递到丘西面前，让他喝一口水败败酒气。
丘西还没喝水，就感觉着有两股冒着热气的水柱挂在小脸上了，烫得黝黑的皮肤难受极了。此时此刻，他已泣不成声。意识到是在别人家里，流泪不礼貌，就手心手背慌忙的在左眼右眼乱抹。摸得满脸的伤痛。晶莹的泪水在暖色油灯下，折射出幼小心灵的纯美。
张英来到丘西身边，用衣襟帮他擦眼泪。丘西接受不了突如其来的母爱，就把头猛地转向一边，挣脱出张英的手。他要拒绝母亲的爱？张英眼窝里闪着泪光，憋了一肚子气。她毫不客气的一把把丘西的头紧紧的抱在怀里，致使他动弹不得，任凭拂去他满脸的伤痛。
孩子的委屈一旦进入母亲温暖的怀抱，眼泪就肆无忌惮。晶莹的泪珠从两个黑洞里不停的滚出来，不停的滚出来，滚得三大人眼圈红红的。
丘西第一次感受到母亲的怀抱是温暖的，还有一股无穷力量。
张英心疼的问道：“丘西，喝点酒咋还哭呢？”
赵桂芝突然插了话：“这孩子心里苦。”她看了看丘西，继续说道：“丘西，你有啥苦，就说出来吧，我们给你做主。”
老人的话击中了丘西的痛勒。他忍不住哭出了声，眼泪像将军崖的瀑布往下泻了。
金国泰拿酒瓶，喝了个底朝天。摆出一副梁山英雄的模样。只要丘西说得出是谁欺负了他。他立马就要操家伙为他报仇。那布满血丝的眼球，凶狠的盯着桌上的碗碟。好像是它们给丘西造成如此重大的伤痛，和不平等的命运。他一手握住酒瓶靠在桌面，一手按在丘西肩口。宛如抓住两棵得力的救命稻草，信心满满的说道：“丘西，你莫哭。我教你耕田种庄稼。只要咱们勤快，使劲干，不出两年，就有饱饭吃。”
他抓住丘西肩口的手越来越紧，两个人的身体越靠越近。金国泰要把自己种庄稼练成的深厚功力，毫不犹豫的传给丘西。丘西感觉到：一股暖流流遍了他的全身。血液开始沸腾，还有一股无比的力量挥舞着他的身体。朦朦胧胧中，他看见桌上的碗碟和暖色的油灯放大了，近在眼睑。奶奶、金国泰、张英，他们像三尊菩萨，他像一问佛小丑，望着三尊佛佛控制不住心中痛苦，唉声叹气的说起来：
“奶奶，二婶，二伯，爷爷生病的时候，还欠王医生的药费。人都死三个月了，变成一堆白骨，可是医药费还没还上。王医生一直不给我要，他也知道我没有，您们晓得，王医生双腿是瘫痪的，他不管我要，可我想还他。可我又----，拿不出来。奶奶，二婶，二伯，您们帮我还上吧，求求您们------。”
丘西像老鼠一样鼓着眼珠子，嘴唇一颤一颤，傻傻的望着三个大人，就像一个乞讨的孩子望着蒸笼里最后三个热气腾腾的馒头，不是吞口水就是干磨嘴，一脸的哀求。突然，他的头垂了下去，躲在哪里自言自语：
“天下那有这回事。吃了，喝了，还要给他们借。这借难道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嘛。唉，我真是个不招人待见的破玩意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