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哩，咋不打。打了两次呢。”张贵宝在旁替他父亲回答说。
“第一次打RB人是去年的四月份。”张俊杰似乎在回忆，款款的讲述。“RB人刚到后土镇时，对后土岭这几个村子不大管，后来经常要这要那，还祸害庄稼户人，老百姓叫苦连天。由于雷哼哼带着他的人马外出抢劫，回来听说后，顿时火冒三丈，想占我的地盘，想要我的东西，没门。雷哼哼领着他的五六十号弟兄同RB人干上了。别看RB人人少，打仗却凶得很，十几个人硬是把有着五六十个人的雷哼哼打得死伤惨重，只能圪蹴在黄河滩不敢出来。这RB人并没有放过雷哼哼，知道雷哼哼有几十号人，就想收编，派了个人去谈，雷哼哼竟然把那个信使给枪毙了。去年十月，RB人调来一二百人对躲在黄河滩的雷哼哼进行围剿，我事先得到了消息，赶紧给雷哼哼送信。雷哼哼利用芦苇、沙梁和水洼洼作掩护，和RB人打了好几天。RB人被拖得人困马乏，没有拾掇了雷哼哼，只得撤兵。雷哼哼也是元气大伤，离开后土岭，跑到禹王山里当山大王去了。”
“这只是土匪与强盗的地盘之争，并不是出于民族大义。土匪毕竟是土匪，不祸害这儿祸害那儿，最终还是祸害老百姓。再好也是土匪啊。”马成宝对这些土匪没有同情感，更谈不上好感，语气中不乏不屑和轻蔑。
“那RB鬼子为什么不封锁黄河滩呢？”宋雅琴没有理会马成宝说的话，饶有兴趣的追问。
“这方圆几十里，他哪里能围住。”张俊杰指着黄河滩，蛮有信心的说道：“往南是沟沟岔岔，向东是河津县，往北是黄河。别看黄河滩平平展展，里面有发大水时冲积的道道沙梁，有丈余高呢。芦苇、野柳条、野高粱，还有湖泊水洼泥淖到处都是，没有三四千人根本围不住。”
“噢。”宋雅琴长出了一口气，低头想象着险恶环境中如何利用这天然地势同鬼子周旋。
说话间，已到了汾河边。汾河是SX的母亲河，发源于NW县的管涔山，流经大半个SX这时节，桃花汛刚过，不时地还有暴雨，所以，汾河水波涛汹涌，翻着浪花，簇拥着向西而去。河上不时地有满载货物的船驶过，岸边也有纤夫们****着身子，喊着号子在沟梁边艰难的逆流而上。宋雅琴突然看见纤夫们一丝不挂的在拉纤，感到特不好意思，忙别转脸，装作观望沟梁的样子。张俊杰则不以为然，想说，又打住了，他想起宋雅琴从小就没有见过这个场面，害羞那是自然的了。
等船夫们过去，宋雅琴仍然脸色绯红，河边的风吹得她头发散乱，充溢着泥土味的空气直透胸腔，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黄河滩就是这样，大家都不在意，习惯了。”张俊杰婉转的解释着。正说着，从下游过来一群羊，放羊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黝黑的饱经风霜的脸上到处是纵横交错的皱纹，边赶羊群边吼着乱弹。
……
后土造人恩泽万世，
禹王浚河功盖环宇。
汾河润我后土岭，
黄河是我命里根。
坏怂蛮横霸一方，
后土娘娘不答应，
不答应……
“听听这嗓子，有着阎逢春的味道哩。”张俊杰拍手称赞。阎逢春是蒲剧也就是当地人称为乱弹的名角，在晋南家喻户晓，这样形容羊倌，可见其唱的不错。
宋雅琴没有听过阎逢春唱戏，但也觉得羊倌嗓子真好，顿生好感，走过去就谝了起来。“唱得真好。你是那村人啊？”
“老庄村人。”羊倌见有人夸赞自己，咧咧嘴，不好意思地说：“一个人在外闷得慌，吼一吼，放放气。”
“咋样，放羊还可以吧？”宋雅琴问道。
“我这活计本来就不错，自打RB人来了之后就不行了，见羊就抢，烧着吃。坏透了。”羊倌恨恨地说，表情颇为神秘，凑进一步，压低声音道：“RB人在咱这儿失踪了好几个，听说是后土娘娘发怒，要惩罚这RB鬼。”
“哦，还有这事？”宋雅琴也有点好奇，追问道。
“后土娘娘见RB人把庄稼户亏扎啦，就派出了天兵天将，要拾掇RB人。”羊倌尽自说着。“后土娘娘已经转世，领着一帮人和RB鬼弄事，不然，为啥好好地就不见了呢？后土娘娘的魔法大着呢，把RB人收走了。RB人，长不了了。”
这肯定是游子吟鼓捣的。张俊杰几个人听了心里暗笑，宋雅琴只是附和着，敷衍着。羊倌又唱起了乱弹，赶着羊群走了。
几个人往下游走了一里多地，见河面宽了些，料定河水不是很深，张贵宝下去探了探，示意可以过河。
黄河滩果然如张俊杰所讲，看起来一马平川，到跟前才知道沟壑纵横，水洼连连，表面上路平如镜，实则是暗藏杀机，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深陷泥潭，命丧黄泉。有时候，黄河滩大雾弥漫，几丈之外就看不见人，外地人不知道茫然进去，就有可能出不来，迷路的、陷进泥潭丧命的、被狼吃了的等等，也挺恐怖的。爬上一道较高沙梁，举目四望，在阳光照射下，尽管能见度很好，但黄河滩的上空仍然弥漫着淡淡的雾霭。这是汾河、黄河以及大小湖泊和大片的沼泽地蒸发出来的水汽所致。北面，禹王山时隐时现；南面，数十里长的坡状沟梁纵横交错，有的地方郁郁葱葱，显得神秘莫测；有的则是沙丘疙瘩，荒凉的没有几棵树；延伸到汾河边的沟梁，悬崖峭壁，如同鬼斧神工，峥嵘嵯峨。这时，有几只狼从不远处路过，停下来好奇的打量着这四个不速之客。宋雅琴不由得紧张起来，低声惊呼道：“狼，有狼！”张俊杰也看见了，宽慰道：“不用害怕。这儿的狼饿不着，不会攻击咱们。如果是单个人，那就不好说了。狼有两怕，一是怕火，二是怕打它的腰部——铁头石腿麻杆腰。狼就怕打腰。再说，咱们也准备了几根松木棍，必要的时候，把这个松木棍棍点着火，狼就吓跑了。”听着张俊杰的话，宋雅琴和马成宝这才低头看看手中的棍子，发出了会心的笑声，才知道是防狼袭击的杀手锏。马成宝拔出盒子枪，扬了扬，轻蔑的说道：“我的两支枪就能对付了这些狼，有什么可怕的。”张贵宝见他做举枪做瞄准状，忙说道：“狼是既凶残又狡猾的家伙，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开枪。打枪如果招来狼群，那就麻烦了。对付狼，还是要斗智斗勇。”宋雅琴赞许道：“有道理。”
张俊杰父子对黄河滩的路径十分熟悉，绕过湖泊，转过沙梁，躲过沼泽地，边说边走，渐渐听到了黄河的闷啸声。至中午时分，几个人便来到了黄河边。骄阳下，黄河波涛汹涌，浪花飞腾，浊浪排空，河水闪着白光，翻滚着，咆哮着，挟沙裹泥急速的向西南方向卷去。河面上不时地有货船经过，艄公们赤条条的一丝不挂，喊着号子，在急风凶浪中前行。站在岸边，湍急的流水让人头晕目眩，河岸不时地有被激流冲撞而垮塌下来，发出令人惊悸心颤的轰隆声。混杂着河泥气息的微风吹过，一身热汗顿时化为乌有，令人神清气爽。宋雅琴和马成宝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的观察过黄河。三月初护送首长过黄河是在夜间，夜色朦胧，神情紧张，只听得涛声潇潇，感到寒风料峭，自然难识黄河真面目；今天，置身黄河岸边，不由得感慨万千，血脉贲张。这就是孕育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吗？这就是令RB鬼子望而却步的黄河天堑吗？宋雅琴站在岸边的一处沙梁上，极目远眺，贪婪的呼吸着、观察着，不由自主的哼起了光未然洗星海的《黄河大合唱》：“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河西山冈万丈高，河东HB高梁熟了，万山丛中，抗日英雄真不少!青纱帐里，游击健儿逞英豪!……”曲调慷慨激昂，雄壮有力，宋雅琴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更加坚定了抗日的信心。马成宝孩子似的卷起裤腿，站到河边撩水，片刻功夫，原来只到小腿间的河水骤然至大腿处，吓得他尖叫一声，赶忙转身上岸。张贵宝拉他上来，说道：“江没底，海没岸，黄河激流莲花转。没有好水性，可不敢到黄河里瞎闹腾呢。”转了一天，宋雅琴感到收获很大，心里也有了底，不禁暗道：有这样好的人民，有天然的游击场所，一定要让RB鬼子知道，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
收麦子真是和日头赛跑，同龙王飚劲，全家男女老少，只要能动弹，都得上阵。麦子已经成熟，有的地块上麦子熟的连麦芒都翘了起来，人们放下手中的一切营生，全力以赴的投入到麦子的收割中。张三狗遭遇变故，媳妇和儿子死在RB鬼子的手中，母亲身体也在一夜间垮了下去，他心里只有熊熊燃烧的怒火，而对收麦的准备工作出现了疏忽。一大早，张三狗到地里割了一车麦子拉回来，摊到麦场上，下午翻晒时，发现场地起了细小的裂纹。他没有在意，翻晒完又看时，不由得大吃一惊，场地上到处是裂纹，也就是说，这个麦场只能晒一晒麦子，不能碾麦。张三狗弄不清是咋回事，这时见张成康伯伯走过，急忙喊道：“成康伯，你过来看看，这是咋回事。”
张成康走过来蹲下一看，埋怨道：“这娃，你这场就没有杷过吧。”
“唉，杷是杷过，就是没有用心。也没有那个心思啊。”张三狗沮丧的说。
张成康一听便不说了，叹口气，安慰他说：“别着急，用我的麦场吧。我家劳力多，干得快，能匀开。”
两人正说着话，就看见几个媳妇和老婆婆急匆匆的向后土岭走去。张成康见状问道：“振国妈，你干啥去，这么急的。”
“听说张俊杰家门口的老槐树流圣水呢，看看去。”一个老太太边走边回答道。
振国妈所说的老槐树，就生长在后土岭东面张俊杰的家门口，树高约三四丈，树干需三个人拉着手才能合围住，据说这棵槐树已有一千年的树龄了。不知何时，这棵槐树的树干上往下滴水。也不知道听谁说这是后土娘娘布下的圣水，喝了有病能治病，没病能强身。一时间，好多人都来接圣水，连外村都来了不少人。当张成康和张三狗走到时，树底下已围了不少人，有的跪在那儿双手合十默默念叨着什么，有的极其虔诚的在用瓦罐接水，有的仰起头看着树干说着什么，有的则站得远一点看热闹稀罕。张成康有岁数的人了，在村里一向威信挺高，他的到来，使不少人都投来期待和探询的目光，希冀能吃上一颗“定心丸”。张成康知道人们希望他说什么，他偏不说，也不能说，尤其是带有迷信色彩的事儿更不能随便说。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头顶三尺有神灵。张成康笃信不疑，便说道：“好，好。后土娘娘显灵了，这是保佑我们哩。”
槐树就长在自家门口，自己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面对张成康的询问，张俊杰一脸的茫然，只有宋雅琴知道这又是游子吟玩的把戏，非常时期，各种手段不妨都运用一下。突然间，门外哄闹起来，夹杂着喊声，张俊杰出来一看，是人们吵着说张巧花是后土娘娘的转世化身，要她出来接受人们的朝拜。张巧花脸一下子涨红了，连连摆手说：“我那是什么转世化身，可不敢乱来，神灵在头上哩。”
“我看表姐像。后土娘娘的转世化身就是表姐。”张贵宝在旁端详着宋雅琴，惊喜的喊道。
人们一听，大声哄叫。宋雅琴无法，只得出来与人们相见。
仗着年轻，经过疗伤、调养，宋雅琴很快痊愈，加之将养的好，更加俊俏漂亮。只见她上身穿着一件蓝底子白小花有襟衣衫，下身着一条酱红色裤子，脑后挽了一个头疙瘩，可能有点羞涩，使白皙细腻的皮肤略显红润，面带慈祥的笑容，一双大眼睛放着柔和的光，天然去雕饰。宋雅琴完全符合人们传统的“娘娘”形象审美习惯，一下子就征服了在场人们的心，有的竟然跪下磕头，顶礼膜拜，山呼万岁。
宋雅琴没有想到人们对后土娘娘有着这样深的感情，有点措手不及，但慌乱的心理一闪即过。既然上了戏台，这戏只能演下去。可她哪里装过神弄过鬼，又不会说“急急如律令”之类的咒语，略一想，便对众人说道：“后土娘娘转世就是来保护大家的，赐予的圣水是解救百姓的。按照娘娘的旨意去做，就能永保平安，万世康泰。”
不疾不徐，大方自信，宋雅琴说完就回去了。张俊杰忙对大家道：“快接圣水吧，不要违了娘娘的旨意。”人们顿时像潮水一样，涌到了槐树底下，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后土娘娘转世啦！”
这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飞快的在人们中间传递着。愚昧无助的老百姓非常迷信，也非常感兴趣。人们奔走相告，口口相传，神秘兮兮的絮叨着RB人失踪的事儿，传说着“圣水”的灵验和“旨意”的神圣庄严，都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似乎一下子有了依靠，就是RB人现在来也不用那么害怕了。
对装神弄鬼这一套，宋雅琴有着本能的拒绝态度。自己是一个信封马列主义的共产党员，一个以抗日救亡图存为目的的八路军战士，竟然用这种老掉牙的办法发动群众，用这种愚昧的手段凝聚百姓，她有点想不通，曾经和游子吟进行过面红耳赤的争论。
“咱们手中有枪，人也不少了。我到老百姓中间演讲、宣传、鼓动，发动群众，组织群众，武装群众。要靠打胜仗来鼓舞群众，坚定群众抗日到底的决心和信心。”宋雅琴信心十足，总觉得不应该偷偷摸摸，而应该大张旗鼓的开展对敌斗争。她相信群众的觉悟，相信群众的力量。
“我们现在只有九把盒子枪，两支步枪，除你和马成宝外，其余的人几乎没有摸过枪，没有上过战场。以这样的实力去同装备精良、凶残毒辣的RB人抗衡，其结果只能是损失惨重甚至完全失败。所以，我们就必须变通。识时务者为俊杰嘛。”游子吟不紧不慢，继续耐心的讲着自己的想法。“比如我这个残废人，手无缚鸡之力，胸无武林绝技，和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对阵，我只能被打得鼻青脸肿甚至丧命，但我有智谋可用，只要发挥我的优势，胜负就难预料了。敌人那么强大，群众那么胆小，你的大道理只能在胜利的基础上去讲。在这种处境中要抗日，要救亡，就不能计较手段，而应该去看效果。”
宋雅琴正待要反驳，只见游子吟咳嗽起来，他擦了擦嘴角流出的涎水，略略停顿一下，继续侃侃而谈。“是的，凭借迷信鬼神成事的，古往今来几乎没有，但不能否定在特定条件下的特定作用。在夏、商、周三代以及以前，统治者都是借助鬼神迷信来维护其统治地位的。自秦以降，情况就不同了。不光是统治者利用，被统治者也在利用。中国第一次农民起义，其首领陈胜、吴广先在一块绸子上写上‘陈胜王’，塞到鱼肚子里让戎卒发现，并在晚上大叫‘大楚兴，陈胜王’，戎卒们的思想统一了，陈胜借机讲了一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大道理，终于使戎卒死心塌地的跟着他造反，很快推翻了秦政权。东汉末年，张角创立太平道，以宗教的方式笼络人心，信众多达数十万，他提出了‘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的口号，贫苦农民在张角的带领下，纷纷揭竿而起，举行了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元朝的韩山童、刘福通编了‘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民谣，发动了农民起义。纵观历次农民起义，基本上都利用了迷信。从黄巾起义、白莲教起义到太平天国起义、义和团运动无不是凭借‘妖法’等迷信手段达到目的。它既体现了‘天意’，又照顾到了百姓的切身利益，迎合了老百姓的心理和愿望，从而在道义上、舆论上占领了制高点，这就具备了号令天下的本钱。顺便说一下，我为什么提议要打出‘八路军后土岭抗日纵队’的旗号，就是要拉大旗作虎皮，给敌人以心理上的威慑。迷信手段的利用，主要是发动群众，凝聚人心。这里的老百姓长期处在偏僻的环境中，安贫乐道、逆来顺受、破财买平安的心理特别的重，而眼目下只有迷信这个手段才能快速凝聚人心，号令百姓。我知道，这个手段不能常用，要适可而止。说到底，还是要壮大自己的军事实力，老百姓才服你，才乐意跟着你走。”游子吟长篇大论，借古喻今，于情于理都是为了抗战这个大局，不由人不同意他的观点和想法。游子吟说得口渴，端起一碗凉开水，一气灌了下去，抹抹嘴，喘口气，冲着宋雅琴莞尔一笑，等待着她的反驳。
游子吟的意见得到了张俊杰、冯志远、阮财旺等人的支持。宋雅琴想反驳，总觉得底气不足，没有说服力，也就勉强同意了。尽管不乐意，但也还配合着“演出”，毕竟，效果是显而易见的。
人们急得火上房，恨不得一夜之间就把麦子收回家，碾压、扬场、晾晒，然后入囤，放到挖好的窖里。今年风调雨顺，麦子长势不错，丰收在望。老百姓们在喜悦的同时，又不免忧心忡忡。话说的轻松，事儿未必轻松。拒交鬼子征粮，大家一百个愿意，但怎么才能拒交呢？RB人硬要怎么办？带上枪炮来抢粮抓人怎么办？谁来保证说不交征粮RB人就不要了？怕是到时候粮食还得交，挨打受气甚至死人。村民们掂量来掂量去，心里没有一点底，兴奋了一阵子的“拒交”话题，渐渐地无人议论，就是提起来也是有气无力的。当初说硬话放狠话的人也紧闭嘴巴不吭气，观望着，等待着。随大流吧又不是我一家的想法渐渐占了上风。尽管宋雅琴派人四处鼓动，磨破嘴皮子讲道理，也只是收到村人的嘴上表态，实际心理还在打鼓，并没有下定决心强拒到底，有的人竟然说“交就交吧，交了就平安了”，表现出来的媚骨症和软骨症让人恼恨不已。
看到这些，宋雅琴是又气又急，眼泪都差点掉下来。她想不明白，维护大家切身利益的事情为什么人们不积极响应，是觉悟太低，还是当“亡国奴”习惯了。后来才闹清楚，人们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说说容易，真要拒交征粮，RB人到时候来村里抓人打人甚至杀人，谁能阻挡得了，最终吃亏的还是老百姓。可是，宋雅琴一时无法解除人们的担忧，就眼下的力量，还不足以拍着胸脯向老百姓保证说：就是不交，一切有我们给你兜着。相反，游子吟采取的迷信手段却显露出了强大的威力。每天，前来恭迎“圣水”的人们络绎不绝，磕头的，烧香的，焚烧纸钱的，更有有钱人拿着猪肉、牛头和七八寸大小的花馍等贡品前来供奉。在大槐树底下，不论是恭迎“圣水”的，还是供奉的，都表现了高度的自觉性，自觉排队，相互谦让，说话都是轻声细语，个个怀着虔诚的心理和强烈的愿望，希冀能够得到佑护和平安。宋雅琴按照“导演”的要求，只是偶尔露一下面，而每当露一次面，现场的人们就狂热不已，以目睹她的尊容为最大的荣耀，以聆听她的话语为最大的福音。这期间，各种传言不胫而走。有的说，“圣水”特灵验，某村的哑巴开口说话了，某村瘫痪几年的病人能下地走动了；有的说，后土娘娘的法力无边，驱邪降魔，坏人不敢猖狂，几个皇协军到某村敲诈勒索回去就嘴斜鼻歪，得了羊羔疯。还有说的更邪乎。这座后土岭并不是后土娘娘当年捏土造人的土堆，而是后土娘娘的陵寝。大禹只是后土娘娘的守墓人。现在，世事纷乱，兵灾连连，对外族人祸害当地百姓特别震怒，化身转世拯救黎民。人们听了半信半疑，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更增添了后土娘娘的神秘感。尽管人们为收麦忙的四脚朝天，但还是兴致不减，抽空总要来到张俊杰门前的大槐树底下，似乎想从这儿得到些什么。就在这时，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在人们中间传播开来。后土镇镇公所贴出公告，要求有土地的家户每亩上交麦子五十斤，五亩以上再加十斤。没有土地的家户按人头每人二十斤麦子，限期一个月之内交到镇公所。违者将受到惩罚。
在村公所的大门前，早已围了一大群人，人们嗡嗡嘤嘤，说什么的都有。见村长张俊杰阴郁着脸，背着双手，一晃一晃的走来，便停止了议论，眼巴巴的望着村长，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其实，人们心里清楚，村长是轮流坐庄，并不是按照能力和威望选出的，他能有什么招，又能说些啥，还不是RB人的一条狗，人家说啥就是啥呗。但人们还是希望张俊杰开口说话，哪怕是无用的废话。
张俊杰只是叹气，并不说话。他掏出烟袋将烟锅子伸进旱烟袋子，挖来挖去，似乎老装不满烟锅子。好容易抽出烟锅子，又拿出火炼和硝籽棉，偏打着了，猛抽几口，呛得他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嗽停止了，张俊杰蹲在门边，似乎做了什么理亏的事情，耷拉着眼皮子，还是不说话。
现场一片沉默。
“俊杰叔，你是村长，这到底咋办么，这还叫人活不活呀。”
“要这么多的粮食，我们才能收多少啊。我们吃啥啊？”
“我家没有地，我拿啥交么。反正是没有。要命，拿去！”
“你外甥女不是后土娘娘的转世化身么，问一问，看有什么办法。”
……
张俊杰紧抽几口旱烟，就近在门边上磕了几下，用嘴空吹了吹，带着伤感的语气开了口。“这RB人就是不讲理么。我说，今年的年景不错，这是托皇军的福啊。为了维持住老百姓，是不是少收点粮食。前两年收成都不咋的，眼下有不少人家都断粮了呢。皇军爱民如子，总不能饿死老百姓吧。我的话刚一说完，就挨了两个耳光。犬养瞪着血红的眼睛，骂我良心大大的坏了，骂我扰乱治安，如果谁拒交，统统格杀勿论。我这村长，唉，当的也实在窝囊。真是没办法了，没办法了。”张俊杰有点伤心，委屈的几乎要掉下泪来。“对于后土娘娘，你们可不敢信口乱说，什么我外甥女，这样恭敬我可不敢当。要问，你们问去。”
众人见他也是山穷水尽，无可奈何，便又议论开了，现场一片噪杂。突然间，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凌空炸响，唬得人们一震。循声望去，只见张虎生豹眼圆睁，挥手嚷道：“交了粮食，得饿死；不交粮食，得让RB人杀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起来和RB人弄事，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呢。”
没有人迎合，但也没人反对。人们似乎在思索，到底是交呢还是不交，是拼着性命弄事呢？还是含垢忍辱当顺民，都在审慎的权衡着，选择着。
“弄RB人……行么？”有人小心翼翼、迟疑的问道。
“咋就不行么。他不是人啊？一刀砍上去，他照样得死。”张虎生说话也带有一股虎气，做了一个砍杀的手势，让人感到杀气四溢。
“后土娘娘有魔法，咱们求她，让这些RB人全失踪了才好呢。”
“对，咱们听后土娘娘的，让RB人全失踪。”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怨恨填胸，群情激奋。一堆干柴就要点着了。张俊杰心下满意，步履轻快的转身走了。
这正是张俊杰按照游子吟的安排撺掇李学友做出的。游子吟心里十分清楚，必须把握斗争形势的节奏，掌控斗争的主动权。从形势发展来看，群众拒交征粮，鬼子必然来催逼、索要、强抢甚至打人杀人，抗日纵队必须公开斗争，和鬼子交手；从发动群众、凝聚人心的手段上来讲，必须适时利用，不能等已经堆满干柴而迟迟不点火。麦收就是一个最好的点火时机。为了催生这个时机，游子吟让张俊杰去找李学友，以套近乎笼络感情，以维护他的威信而催其早发公告。张俊杰和李学友是有嫌隙的，李学友曾经在犬养面前进献谗言，诬说张俊杰私藏八路军伤病员，险些使张俊杰一家身陷囹圄，家破人亡。要是从个人关系上讲，他一百个不愿意和李学友来往打交道，这个人太阴险，离远点为好。现在去找李学友，执行的是纵队交给的任务，没有理由推脱，何况宋雅琴经常说，以后做事要从抗战大局着想，不能单凭个人好恶行事。和宋雅琴、马成宝呆这么长的时间了，也应该有点觉悟了。想着，心头顿觉一阵轻松，信心也十足了。
镇公所设在镇南边，距离炮楼也就二里多地。当张俊杰走到镇公所时已是中午时分，快到吃中午饭的时间了。镇公所的大院里住着一小队鬼子、皇协军大队和特务队，因为镇公所是行政单位，常常有各村村长前来办事，也有一些老百姓到镇公所开个良民证啦什么的，所以，镇公所的公务人员就在前院的几间房子里办公。镇公所的大门口有两个站岗的。一个是鬼子，另一个是皇协军，张俊杰常来，也不陌生，同皇协军哨兵打过招呼，又到鬼子面前恭敬的鞠了一个躬，然后才龋龋的径直朝李学友的房间走了过去。
“哎呀，真是贵客，原来是俊杰老哥。快请坐。”李学友很是热情，忙着倒茶让座，又掏出菊花牌香烟来，递到张俊杰的嘴边。“吃烟，吃烟。”
“我是吃不惯这纸烟。”张俊杰抽了几口，说道：“还是旱烟硬，耐吃。”
“啥都是习惯，慢慢就适应了。”李学友又递给张俊杰一把扇子。“扇扇，看热的。”
“学友，在咱们这一把子里面，你是最有出息的。当了官还没架子，有个大小事情，总是照应着。真够意思。”张俊杰不失时机的恭维着，话说的诚恳而圆润。
“哪里，俊杰哥耍笑哩。”李学友知道是恭维他，但还是很高兴，顺杆儿爬，谦虚中不乏义气。“我就是混碗饭吃，都是乡里乡亲的，能照应我一定做到。”
一阵寒暄，一通海聊，锅碗瓢盆，家长里短，收麦打场，传言笑话。渐渐地，话题就转到了李学友所担负的征粮上面。
“李所……学友，我最近见特务队常来咱村，一面打探各种情况，一面向乡亲们催粮。这征粮的差事不是你主管么，怎么，全福也管啦。”张俊杰随随便便的说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儿。
对张俊杰漫不经心的闲话，李学友可不漫不经心。他是个精细之人，见不对缘法的张俊杰扯出敏感话题，陡起警觉，但脸面上表现的仍旧是热情和亲近，不动声色的随意问道：“全福去啦？说了些啥。”
“也没说啥，就是要我们把今年的粮食交到他那儿，有什么难处，他可以向犬养通融。唉，交到哪儿都一样么，都是侍候RB人么。”张俊杰依然漫不经心，继续往要害处扯。
“这是真的？”李全不禁友妒火中烧。特务队的成立，抢了他的风头；张全福火箭般的蹿升，更使他心里酸溜溜的。现在又仗着犬养的专宠，竟然蹬鼻子上脸，隔着锅台上炕，隔着桌子夹菜，在这个肥差上打注意。是可忍孰不可忍。怨愤之情溢于言表：“全福有点不像话了。”
“我没事说这些闲话干嘛。算啦，都是远停人，怨我多嘴。”张俊杰自责的笑笑，赶紧安慰李学友。
李学友不吭气了，他在思索。征粮是镇公所所长众多职责里的一项肥差，按张全福急于立功的心理，极有可能插手这件事。是密奉了犬养的指令，还是眼红擅自行动。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能把这块阵地丢失，一旦失守，有可能全盘皆输。他乜斜着看了一眼张俊杰，猛然间有了主意，遂以大度的口气说道：“都是为RB人做事，我也不和全福计较，只是，明明是我的的差使，被别人干了总是不好。以你老哥的意思我该怎么办？”
“全福年轻气盛，想要立功，应该理解，只是这样做有点不仗义。”张俊杰为李学友抱打不平，在稍稍谴责了一下张全福之后，便装作思索，少顷，对着李学友道：“你不能被动的等待，要主动的出击。依我看，你可以镇公所的名义发一个催缴征粮的公告，占据主动，即便日后论功行赏，也是你居首功。因为，这本来就是你的职责嘛。”
“也好，就这样办，看他有什么反应。”李学友的嘴角浮上来一丝笑意，不仅在心里击节赞赏。
张俊杰一看大功告成，这才说明来意。“米家庄我表弟想找一个做饭的活计，你在场面上混，给帮帮忙办一办吧。”
“我说嘛，老哥不会大热天的跑来和我说几句有盐没醋的闲话，一定有事情嘛。”李学友笑着，完全打消了对张俊杰动机上的疑虑，极其仗义的拍拍胸脯，一口允诺：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张全福一肚子无名火气，感到憋气、窝囊。他隐隐觉得，吴长顺和李学友似乎在暗中掏他的脚窝子，表面上态度平和，语言甜蜜，但话音里总有一股酸不拉几的滋味，让人感到有看笑话的意思，还有挖坑设套的嫌疑。对这两个人，张全福并没有完全放在心上，顶多也就说说风凉话、吃醋嫉妒之类，毕竟，都是侍奉RB人的，不会有什么大的动作。等我做出了成绩，一切也就烟消云散了。所以，这些天，他遵照犬养的指示，竭尽全力建立情报网，每村一个情报员，和他单线联系，不定时的汇报所知道的一切，特别是后土岭跟前的三个远停村，一定要作为重点村对待。西远停村村长徐庆堂，东远停村的李振国，南远停村的冯树根，都源源不断的将各种情况、传闻汇报到他的耳朵里。由此分析，后土岭的确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活动，皇军接二连三的在此地失踪，一定是有预谋有计划的行为。什么龙卷风，什么后土娘娘转世化身，统统见鬼去吧。张全福在心里禁不住的冷笑，他指示那三个情报员，谨慎行事，不要暴露，继续打探各种情况。他要破获皇军失踪大案，一举擒获抗日分子，以泄心头之恨。不料，一张公告像火把扔进了汽油桶，打乱了他的精心部署，立时民怨沸腾，群情汹涌，把个刚露出水面的石头淹住了，一时难以下手。他觉得这是李学友和自己故意唱对台戏，心里气不过。就因为你的提携，我一再忍让。可是这种忍让和谦虚被当做软弱、当作害怕。张全福觉得应该把这些事向犬养说一说，不然时间长了，不知情的还以为我张某人忘恩负义，仗势欺人呢。
来到犬养的房间，莹莹正在打扫卫生。自从和莹莹有了那次的云雨之事后，犬养就把莹莹调到身边，随时和莹莹颠鸾倒凤，满足自己的欲望。莹莹不敢不从。其实，莹莹每天都在痛苦和自责中煎熬。犬养是个反复无常的人，高兴时，说话温文尔雅，举止彬彬有礼；恼怒时，暴戾凶残，狠毒至极。时时伴随着魔王般的人，即便在生理上有一时的满足，但哪里能填满心灵上的空虚。可是她无奈，无助，只能在没人的时候以泪洗面，百无聊赖的打发时日。那次她看到冯远志被RB人严刑拷打，觉得应该出手相救。冒着极大的风险，使出浑身解数，不惜以自己的肉体博得犬养的欢心，终于使冯远志释放回家。这使她不安的心稍稍得到一丝慰藉。当她得知张全福和李学友为争宠而明争暗斗时，得知张全福正在筹划对三个远停村血腥镇压时，莹莹愤怒了。如果说为争宠进行窝里斗还能理解的话，刻意和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村里人过不去就在情理上说不通了。不管怎么说，RB人终究是外乡人，你是土生土长的后土岭人，是地地道道的远停村人，不维护关照也就罢了，哪有欺负糟践的道理。在心里咒骂张全福的同时，莹莹也希望村里能出个能人，把这些吃里扒外、不认祖宗乡亲的烂臜收拾了，可是没有。这使她感到失望，无声的叹口气，想到自己身在魔窟受糟蹋，村里人逆来顺受受欺负，心里就难受的痛彻肺腑。反正眼下犬养对自己还不错，一定要利用这个有利条件，做一点对村人有利的事情。张全福正红得发紫，一时半会恐怕不会找到说她坏话的机会，等着吧，三年总有一个闰月，磨道里寻驴蹄印——还怕找不到。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下意识的收拾着，听见有脚步声，一抬头，见是张全福进来，便笑着点点头，抽身走了出去。
犬养不在。张全福想问莹莹犬养去哪儿了，但莹莹似乎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思。张全福张了张嘴，终于没能喊出来。他有点痴痴的望着莹莹风姿卓约的背影，不禁心中骂道：这女人，经过犬养的雨露滋润，加之吃喝、穿戴的改善，出落得更加楚楚动人，天生一个尤物，二十五岁正是风骚情浓的年龄，难怪犬养对她宠爱有加。以前在村里咋就没看出来呢？头发凌乱，形容憔悴，脸色土黄兼有菜色，是个男人都没有把他看在眼里，如今怎么就羽化成仙，变成了个大美人了呢？张全福不由得流下了涎水，眼睛里放出了淫邪的光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