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玄冥有言在先,鬼文深恐一语成谶,不敢恋战,驭扇而走,碎简报信。一道黄芒,射在森罗殿前,轰然炸开,众人皆见。
玄冥自有灵感,晓得是鬼文,顿脚直骂:“怎就管不住自己,这等惹是生非!”忙以神念寻人,感应好方位,早遁在虚空,出来正见鬼文疾奔,喝曰:“你又招甚幺蛾子,见鬼似的?!”
鬼文不察,本自惊惶,闻此乍喝,险些跌落宝扇。见是玄冥,转而大喜,“冥主救我!”将诸事报来,只把老鬼气得窍内生烟,恼道:“好个狂徒,竟是佛宗的细作?!”暗想:“既如此,鬼丘生那老疯子,岂非也有问题?!”
要追,鬼文想同去,玄冥道:“你劫数未过,且回洞待着,不要瞎跑。”鬼文没奈何,回了宗内,被鬼丘生拦下,问有何事。鬼文答曰:“乃因鬼狂!”说明始末。
鬼老也是大骇,忖道:“人是我带来的,出此意外,说不清耶!以那老鬼的性子,必会疑我,非得早走,才不受牵连。”拿枚丹药,与鬼文道:“我与宗主联手,料那小鬼走不脱,你不必担心。且服此丹,回洞养伤便是。”
鬼文不疑有假,告求道:“先生此去,妄乞力保小哥哥,莫叫他死了。”鬼丘生晓得他好这口,不以为奇,笑曰:“我只能尽力而为,究竟如何,还看宗主之意。”
鬼文谢过,拿了丹药,径回洞府。鬼丘生复入枯荣洞来,挥袖卷了全部家当,遁在宗外,望那鬼门关,回看几眼。想在此待有百余年,他怎会无情?而今作别,也有些唏嘘。
鬼老自思叹曰:“天涯茫茫,何处可往?莫如去找丹老头,讨杯茶喝!”笃定无人尾随,不寻玄冥,反出鬼域,望悬壶山而去。不题。
话说宠渡恍惚中,见鬼文报信,晓得不妙,大感危急,心想:“哪怕再快,也跑不过玄冥。”犹记鬼丘生之言,“老疯子曾说,这鬼域,愈往深处,阴气愈浓,元婴老怪亦不敢擅入,要挡化神人仙,不知可否?”
思量片刻,别无他法,唯有望里走。宠渡踉跄起身,灌下大把丹药,连使遁地术,辅以千里符,走得虽快,却早感应到,有道神念迫近,无处遁形。
且言玄冥遣了鬼文,料跑不脱,并不着急追,反另有思量:“他既是佛门弟子,莫非冲那件宝贝而来?!忙散出神识,横扫鬼域,果见宠渡直往里奔,讶道:“若扰了鬼祖,还是我的过失。只那地方,鬼气非常,我亦不敢妄入,如何是好?这狂贼,心眼儿忒多!”
玄冥愈想愈气,闭目抬掌,遥遥一握,便有九个骷髅头,每个十丈来高,将宠渡团团围住。九骷髅齐齐张口,轰轰言道:“狂贼!吃了熊心豹子胆耶?既杀鬼武,焉敢在本座跟前晃荡!”
其声隆隆,宠渡耳中嗡鸣,捂耳骂曰:“老鬼!你自己笨,看不出来,能怨谁!有胆儿就进来拿我,使这手段,算甚本事?”玄冥喝道:“找死!”九骷髅张口咬来。
走了这些时候,早在深入鬼域,果见阴气浓重百倍,粘稠不堪。若在外间,尚见些许天光;但这里边,简直暗无天日,只怕鬼都不想待。
宠渡身在其中,只运真经,已扛不住鬼气侵扰,又见那骷髅咬来,晓得厉害,暗想:“眼下身份已破,还有何避讳?”再不藏着掖着,转身乍喝,唤出先蛮之体来。
霎时,百二十丈妙相顶天而立,比那骷髅,简直大象与蝼蚁。就怕蚁多咬死象,对面又是化神人仙,宠渡不敢托大,心随意动,蛮相提拳就打。
那拳头上,金光闪烁,每打一拳,便爆起层层气浪,煞是威风。九骷髅愈攻愈猛,蛮相愈打愈快。奈何人仙手段,到底非同凡响。不过几息工夫,妙相撑不住耶,渐渐变淡。
宠渡忙运起真经,炼化鬼气,凝实蛮身。所幸金光专克鬼气,叫九骷髅势弱三分,倒保得一时无虞,只有守无攻,堪堪抵住。
数千里之外,玄冥以神念看得明白,惊骇不已,“这金相虽似佛宗,却远逾佛门金身,对我鬼力克制更甚!想来此子,或非佛门子弟。但他所修,到底是何功法?!若人人习此法门,何处有我冥宗容身之所?!定不能叫他走脱,必要除此后患!”
玄冥厉吼声声,振臂挥袖,猛地扬手,将九骷髅聚而为一,化作自家面相,与那妙相金身等大,也有百二十丈高。
晓得大招要来,宠渡也很紧张,但有啥法?眼下避无可避,只有硬着头皮上。真经轰轰流转,汇作金色溪流,贯遍窍脉。他身似透明,若此时没穿衣袍,就连运转的路径,也隐隐可见。
此举并非毫无代价。那六字真经,几时有这样的运转法?简直疯了!带起的灵压,挤迫脏腑血管,纵他炼有肉身,筋脉坚韧,却也扛不住,毛孔中飙出血丝,不多时,浑身沥血,衣袍尽红。
但这代价并非不值得。似压抑经年的怨念,终得宣泄,那无尽阴气,咆哮着,嘶吼着,呼呼呼,直往妙相里钻。
蛮身受此滋养,只如久旱逢甘霖,将鬼气尽数炼化,转作灵力与念力,霎时金芒大盛,凝实无匹,纤毫可辨。
这回与上次不同,玄冥不吼,改为吹。那鬼面两颊,一缩一鼓,风吹冽冽。此风非比寻常,不是和熏金朔风,乃是九天罡风。其速极快,其性至寒,何止阴冷刺骨,直要割破虚空。
风一来,但闻咔嚓连响,鬼气冻结,层层成冰。风力极强,妙相弓身趴地,手指插在土里,抠得死死的,却也止不住后退,划拉出道道深壑。
风再来,其意似刀似剑,冰层尽碎,哗哗而落。那先蛮之体,纵有无上之妙,奈何宠渡道行太低,到底没成气候,哪里挡得下?经此一吹,只如酸雨穿叶,早吹得八花九裂,千疮百孔。
宠渡本自硬扛,眼见苗头不对,只怕要冻成冰人。本自焦急,忽而灵机大动,懊恼叹曰:“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本就打不过,不趁此借风而走,反与他死磕,何苦来哉?当真是笨!”当即松手,身裹妙相,随风吹起,在空中转圈倒走。
吹啊吹啊,我的骄傲放纵。
吹啊,吹不毁我先天妙相。
任你吹,任它乱。
毁不灭的,是我心中狂放。
宠渡肆意狂笑,大呼曰:“玄冥老鬼,可想到此着?小爷去耶,多谢东风!”玄冥万不料此出,那鬼面微愣片刻,声声厉吼,赶在后面,边走边吹,反将宠渡越吹越远,哪里追得上。
便这会儿工夫,妙相更弱,只剩薄薄残影,金芒惨淡。宠渡凌空打转,早转得七荤八素,不知天南地北。不晓得飞了多远、转有多久,“砰”的一声响,撞在岩山上。风不止,反愈疾,复将妙相吹起,滚过山去。
那山不高,似顶帽子盖在地上,却怪得很。哪里怪?淡淡金光下,可见山巅狭长无比,如根棍子般,斜插在顶。
鬼面见此山,眼角抽搐,震骇不已,再不敢吹风。鬼域外围,玄冥暗想:“怎就到了‘无常洞’耶?!惊扰鬼祖,万难交代!”只叹一味追逐,察觉晚矣,心下相当懊悔,对宠渡更恨。
宠渡晕晕乎乎,顾不得细看,双手撑地,甩头自醒。他咋动,蛮相就咋动,也坐地上晃脑袋,似个大娃娃,一时倒露出几分傻气,十分可爱。待缓过来,风已止,金光之外,无有鬼面。
却说此乃鬼域最深处,玄冥见了,忖道:“他功法虽玄异,却只能暂缓,撑不多时必会出来。莫如差人相候,一可不扰鬼祖,二可免他走脱,庶几两全。”
老鬼想罢,就要回宗布置,忽有两道神念传来。先是个粗嗓门,“玄冥!多年不见,你胆儿肥耶?敢打到无常洞来!”接着是个尖嗓门,“哥哥消消火儿,别吓着这娃娃。”
玄冥当然晓得是谁,望空打躬作揖,以神念应道:“弟子参见鬼祖,愿吾祖冥寿无疆。只因此人杀害门下弟子,特要拿他,不意追至此间,惊扰鬼祖,实该万死,妄乞恕宥。”
粗嗓门冷哼道:“你乃化神人仙,却拿他不住,怎做一宗之主?”玄冥道:“鬼祖明察,此子所修功法,颇似佛宗,专克我派,实、实在不好捉。”
粗嗓门喝道:“休要狡辩!你若非怕死不入,要拿一归元小鬼,焉得如此费力?”玄冥支吾难言,却听那尖儿嗓来打圆场,“哥哥别怪他。此间阴气非常,若无你我这等道行,怎敢妄入?”
尖儿嗓接着道:“你不要怕,不会降罪于你。此间诸事,我二人早已知之,未加插手,只因想看那小鬼的底细。”玄冥问曰:“两位老祖,可是要此子有用?”
粗嗓门喝道:“有用与否,非是你所能知。”尖儿嗓道:“此中详情复杂,难与你数言说尽。你且回宗,命鬼子鬼孙候在外间。彼时,若这小娃尚有命在,你再捉去不迟。”
玄冥暗想:“如此说来,这狂贼终究难逃一死。”应曰:“只这小子,素来奸猾,非是易与之辈,老祖不要轻信他。”尖儿嗓道:“我二人自有分寸,你不必忧虑,且放心去耶。”
玄冥恭声道:“谨遵法旨。”领命而去,回宗布置。粗嗓门却微嗔,“贤弟!此然谷大地,终是异乡,你我到底是过客,何必与他多言,徒沾因果?”
尖儿嗓道:“哥哥差矣。想你我流落数万载,归期无望,又念昔日地府,故而借此间阴气,开山立派。冥宗,好歹你我二人血脉,若论因果,此乃最大因果,不论如何,该当留意才是。”
粗嗓门叹曰:“感佩贤弟苦心!说到此事,你我演算多回,多是大吉,想来归期不远矣。”尖儿嗓称是,“此子功法,犹在佛宗之上,连我也心悸。兴许这吉兆,正应在他身上,倒用不上西域那帮秃驴耶。”
粗嗓门道:“只恨这小鬼道行太低,光指望他,怕是有点悬。那帮秃驴来了更好,多管齐下,庶几功成。”尖儿嗓笑曰:“哥哥言得是,这境界真是……太低耶!为成大事,说不得,你我该帮他一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