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孜想过无数种和父亲第一次正式见面的场景,不管是那种,她觉得自己都应该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毕竟徐渭将他们姐弟丢在潘家,不闻不问这么长时间,哪里是说原谅就原谅的。
突然出现的这个认亲的场面让她感到有些尴尬。
是的,眼前这个快要气的七窍生烟的年轻男子,正是她的父亲徐渭,也是刚刚捂住她的嘴差点将她吓死的人。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嗯……”她该怎么说,“我,我在找茅房。”
然而,徐渭明显不相信这个借口,眼神黑黝黝的盯着她问道,“你在查什么?”
天!她为什么会有这么聪明的爹!
“我……”
“你在查青莲观?”又一次被徐渭打断了。
“没……”
“去年徐淮的案子?”还能不能让人好好说话了。
“不……”
“谁告诉你的?”哦,你这么聪明自己猜好了。
“啊……”
“是你舅舅!”要不要这么有频率的打断她的话。
“咳……”
“不要以为不说话,就没事。我送你回家,顺便和我那个好舅兄好好聊聊。”徐渭生气的一字一句道。
那怎么行,潘孜忙说道,“没有没有,爹,你误会了。我是和阿孃她们一起来的,而且,我真是来找茅房的。”
哪里知道,潘孜越说徐渭越生气。
“咣当……”
徐渭气的把凳子踢翻,“你和她们一起来的?可恨,她们居然把你一个人留下了。”
潘孜不解道,“她们走了?”
“可恶,”徐渭点点头,火大道,“我刚看到潘家的马车火急火燎的下山了。”
原来如此,看来在她不在的时候,潘仪这边的事情也不怎么顺利。
只是,她爹现在这个样子,好像更麻烦。
“走吧!”
她该怎么办?
可怜的舅舅你自求多福吧!
……
这两日,潘家的气氛有些尴尬。
前几日,徐渭不讲道理的暴揍了舅兄一顿,自己鼻青脸肿的走了。后来,舅娘哭天抢地的在自家宅院里狠狠骂了一个多时辰,被忍无可忍的老爷子和舅舅一起给说了一顿。
所以,这两天,两姐弟耳朵是消停了好一阵,但白眼没少吃。
其实,不怪舅娘,当他俩看到舅舅时,也是吓了一跳,徐渭下手确实如他自己所说的,黑,真黑!
舅舅两只眼眶都青了,左脸也肿起了一个大包,好几天都不敢见人。这是看得见的,据说还有内伤,而且是专往穴位和痛感比较敏锐的地方下手。
总之,最近的气氛似是诡异的平缓……
直到三天后,徐渭又上门了!
他倒是好像没事人似的笑嘻嘻站在了潘家的门口。一脸温和,仿佛人畜无害。
如果不是左眼明显的乌青,会让人觉得前两天来大闹潘家的是另有其人。而对于大姑爷的无耻,门子福伯是又一次的刷新了下限。
福伯一边用手拼命的拦着徐渭,一边扯开喉咙,大喊,“大姑爷来啦!”
“福伯,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徐渭笑笑的说着。
“大姑爷,咱好好说话啊,可不敢再动手打大爷啊!”
“福伯,你可真可爱。”
说完也不理福伯,自顾自的走进了宅子。
没走两步,他就停住了。就在他前面两米处的地方,此时正站着潘家的大家长——潘克敬,徐渭揉了揉太阳穴,深深作揖道,“岳父大人。”
“来啦!”
“嗯。”
“看来是有所决断了。”
“是的。”
“呵呵,那你去吧,他们一直在等着你。”
“好。”
再深深鞠了个躬,徐渭就直直的从潘克敬的身边走过。
潘克敬望着逐渐消失在眼前的徐渭,闪过的却是女儿临终前的画面,那个时候的似娘已经消瘦如柴,说不出成型的话来,却紧紧的拉住他的衣袖,灰暗的眼睛不知看向何处。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这么多年作为岳丈他自认对得起女儿,对得起亲家。
只是父子天性,两个孩子该是认祖归宗的时候了,早在潘孜来质问他的时候,不就有预感了吗?何苦现在做挽留状!
“老爷,”福伯还在那皱着眉,“大姑爷也太没礼貌了,您怎么把他给放进去了?”
“呵呵,福伯,他不会再动手了。”
“那就好!”
“但是,他也不会再上门了。”
“老爷,姑爷他……”
“走吧,去和我那乖孙们告个别,从此以后,他们就不是我的乖宝了。”
…………
骡车再一次的从潘家出发,这次富顺叔将赶着车把两姐弟送往他们的新家。
徐渭高兴的坐在车头,意气风发的和蔡富顺聊着自己的两个孩子。
姐弟俩则安静的坐在车里。
“姐,咱们真的走了,跟爹回去了吗!”潘枚还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嗯,这次是真的。”
“太好了!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
“是啊,太好了,”随后不知想到了哪里,轻声道“人果然都是逼出来的,”当然这句话太流氓,所以她不打算和未成年的弟弟解释了。
三阴县城也就这么大,遥遥晃晃间,一枝堂就到了,望着身边虽然瘦弱却充满朝气的弟弟,还有露着一口白牙,已经把富顺叔说服,答应平时多过来帮帮忙的父亲,潘孜内心满是一种幸福感,这里就是她的家了,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
……
进了家门,正厅的方桌上点了香烛,案几前摆上了徐家的家谱和祖父徐鏓的牌位。
徐渭感慨的站立在一边,对着两个孩子吩咐道,“跪下吧。”
潘孜姐弟小小的身子挺立的笔直,神情肃穆的注视着父亲。
望着眉清目秀、粉雕玉琢般的两个小儿,徐渭有一种‘自己的孩子就是好’的自豪感,和颜悦色道,“今日起,你俩人更名为徐孜、徐枚,处事须牢记我徐家家规!”
“是,爹爹。”
徐渭满意的继续说道,“下面跟我念我们徐家的家训。这是咱们为人处于这个世道谨遵的,不应时、地和人的不同而不同。”
“是,父亲!”
“传家两字,曰耕与读;
兴家两字,曰俭与勤;
安家两字,曰让与忍;
防家两字,曰盗与奸;
亡家两字,曰嫖与赌;
败家两字,曰暴与凶;
休存猜忌之心;休听离间之语;休作生忿之事;休专公共之利。吃紧在尽本求实,切要在潜消未形。
子孙不患少而患不才;产业不患贫而患非正;门户不患衰而患无志;交游不患寡而患从邪。
不肖子孙,眼底无几句诗书,胸中无一段道理。神昏如醉,礼懈如痴,意纵如狂,行卑如丐。败祖宗之成业,辱父母之家声;乡党为之羞,妻妾为之泣。岂可立于世而名人类乎哉!
格言具在,朝夕诵思。”
悠扬嘹亮的嗓音在静静的小院荡漾着,直到飘的老远,最终渐渐散去!
…………
“嗒、嗒、嗒”,静寂的夜晚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
“爹。”
“孜儿,你怎么来了?”
“爹,我给您泡了杯茶。”徐孜端着茶走了进来。
徐渭没有马上接过徐孜递过来的茶,而是静静的看了女儿一会,接着面无表情的说道,“如果你还是想打榴花书斋的主意,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
“爹,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
“孜儿,那是你祖父留给你大伯的家产,我只是一个庶子,你知道什么是庶子吧,就是生来低人一等,我只能保留祖上徐这个姓。但是家里的一分一毫,都和我是没有关系的。呵呵,懂了?”
徐孜点点头,但说实在话,她不是很能懂徐渭的痛苦。妻妾这个制度是封建王朝男性权利制度下的必然糟粕产物,虽然不道德,但是是受到当时法理保护的。它和现代社会的“小三、二奶”都不同,后者不但受到道德的唾弃,而且缺乏法律依据。但即便是这样,新闻里还有很多明星和普通女孩母凭子贵,小三上位。
他们才应该感到羞愧,但徐渭不是。
“爹,但大伯二伯都不在了,您也是徐家子孙,榴花书斋您有义务继承维系。”
“呵呵,孜儿,你果然是知道的。”
徐孜沉默了下来,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窗外黑漆漆的,没有星星月亮的晚上,能见度并不高。
半响,徐孜的声音才又响起,“爹,您知道的,哪怕您不去查,我也不会放弃的。我想娘如果在世,肯定也会赞同我的决定。”
说完,徐孜头也不回的走了。独留徐渭一人在书房,昏黄的烛火照着他孑然的身上,显得那么哀伤。
“似娘,似娘,我该怎么办呢?”
为何情深总是留不住?
徐渭就这么一动不动的看着窗外,全身透出一股浓浓的悲哀,既像是一抹浮萍,独自飘落于池塘里,又似是孤雁南飞,却终究折戟半途。
“伯劳打始开,燕子留不住。今夕梦中来,何似当初不飞去?怜羁雄,嗤恶侣,两意茫茫坠晓烟,门外乌啼泪如雨。”
……
丹药、道士、青莲观?
到底是谁给的徐淮有毒的丹药,目的是什么?徐淮是去年年底被毒死的,青莲观观主鼎易真人又是去年年底离开的青莲观,去的京城,两者时间如此巧合,有没有什么关联?
徐孜已经从潘家搬出来,时间上更自由了,她决定找个时间扮回男装,再上一趟柯山。
只是……
嗯?
“爹,爹,您在这做什么呢?”
只见徐渭堵在大门口,一脸火大的看着女儿,“你,给我进来。”
“说吧,你想干什么?”
“我,我,我出去一下。”徐孜看着发怒的父亲解释道。
徐渭揉了揉眉心,心里长叹一口气,说道,“罢了,你还想知道什么,为父说给你听。”
“真的啊,爹,说到大伯父,我听人说他是吃错了丹药。”
“这就是你认为的?”道听途说如果能有用的话,这世上就没有秘密了。
“当然不是。”看着父亲怀疑的眼神,徐孜忙把她从舅舅处听到的,和自己对于这起事件的看法一股脑儿的说了干净。
“爹,您说现在咱们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