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梁拿了个杯子用温水瓶倒了大半杯开水,加了点苦丁用双手捧着轻轻递给老人,老人接过茶水放在床头柜上,微微对黄梁点了下头:“孺子可教,守礼。”我准备套下老人的故事,毕竟在医院里呆着也蛮枯燥的,我刚开口:“老爷子,您是……”老人一摆手止住我的话头:“医院里面闲着也是闲着,摆摆龙门阵吧,先声明我不是神棍,也不是说书先生,只是感觉和你们几个后生小伙投缘,我们姑且聊聊天,不是古话有云—茫茫人海既遇上皆缘分……”“噗嗤”大生笑出声来:“老先生,你还真有点说书先生的架势,话说……”黄梁随手拿了一个苹果扔了过去:“闭嘴,吃你的苹果,再说话,我撕烂你的嘴。”又扭头对老人说:“您老接着说,甭理他,他就一夯货。”
老人微笑着点点头,用粗壮的右手抚了抚胡子,我发现他是个左撇子,因为他右手上戴了块上海产的名表,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老人家庭比较富裕,但为什么看起来就像一个不修边幅的“糟老头”,这让人费解,只听他说:“我姓彭,名昌奇,我今年八十……”“什么?!”我们在场的三人全都吓了一跳,我们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个快接近祖宗级别的年龄啊,我们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位“彭老者”,不可能,彭姓老人看起来怎么也不像八十高龄的人啊,最多也就五十出头,无论从他的体格,精神状态,怎么看也不像八十多。彭老人微微得意地说:“身份证上我瞒了二十岁,写的六十六,国内的人几乎不知道,但是我海外的儿子都五十多了,我孙子都上大学了。”这简直就是重磅炸弹,我们三个消化了半天:“彭老爷子,您给说说,这是咋回事啊?”连大生都不淡定了,急切地追问。
彭老人的话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也期待地问:“老爷子,我发现你身上有枪伤,结合您说的,您快活了有一个世纪了吧?甭说,您一定打过仗,干过革命,您一定是革命老前辈。”彭老人看了我一眼赞道“小伙子,枪伤你都能辨别出来,眼够贼啊!。”彭老人卖了个关子,吹着茶叶喝一口水,略带自嘲地说道:“干革命,嘿嘿,我曾经是国X党A营少校营长,隶属XX军团,你说的革命老前辈,我那是一枪一个。”我们三人面面相觑,没想到眼前会出现这么一个“老特务”,这哪里是革命老前辈啊,这分明就是个反X命老前辈啊。他没理会我们的愕然,继续说道:“当然我现在是坚决拥护党和国家的,党和国家对我的宽大宽容,到死那天我也不会忘。如果不是党和国家,我的命早就丢了。”彭老人似在回忆,嘴上却接着说:“家里人多次叫我移居海外,但我宁死也要死在故土,当然,他们死了,我都未必会死……”我们仨就这样听着彭姓老人把他的离奇往事娓娓道来。
清末,受洋务运动余波影响,在湖广两地渐渐崛起了一批资本家,彭老人的父亲彭雄便是其中之佼佼者,彭雄为人较为仁义,开明,他由原来的大地主成功蜕变为资本家,经营药材铁矿等营生,产业颇丰。长子昌伟随父学习管理,准备子承父业,次子昌奇较为年幼,少不更事,却因天资聪颖甚得其母溺爱,所以整日游手好闲,惹事生非,一副纨绔模样。在十四岁那年与人争执,失手致人死亡,其父暴怒,欲将其逐出,其母泣求,彭雄念妻结发之恩,恕之,出钱为其买罪,并招一能人使其受之教化。
这位能人曾受恩于彭家祖上,所以勉为其难应了这份苦差事,彭老人说此人原是北王韦昌辉手下步兵教头,姓吴,至于叫什么无从知晓,只知道外号人送“吴人敌”,武功了得,反正很是厉害。太平天国起义失败后,为躲避剿杀,逃难到本地,昌奇的祖父感其忠义,冒险收留使其避祸家中,风声平息后又送至苑山南麓的晓凌观静修,道号“承悔”。据说是依照他本人的意愿,说已看透人世的尔虞我诈,了无红尘牵挂,想想也是,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运动就这么烟消云散了,其中的各种缘由学过历史的大都知道点。就这样,十四岁的昌奇跟着年逾高龄的“承悔道长”在深山里度过了四个春秋。四年里,一开始昌奇屡次逃跑,屡次被抓,被逮回来后老道也不体罚他,只叫他诵读古著,读得他头晕眼花,渐渐地他就学乖了,老老实实地跟着老道学习本事,担水劈柴,学古贯今,慢慢收敛了纨绔性子,随时间流逝,日日受老道教化感化的,也成了一位“金不换”。
老道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可教的“关门小弟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手段本事尽传。四年后的某天,彭母病危,遣人招子回家探望,昌奇思母心切,告辞师傅,老道却对他说:“你我师徒缘尽,你自去无妨,你若有难回观即可……日后遇事,三思而行,且好自为之吧。”昌奇不解,却因归心似箭,并无多思忖,径直拜别下山。等回到家中,还未见到母亲最后一面,其母早已撒手人寰,昌奇悲痛万分,悔其当初之过,自承不孝,亲自扶灵葬母,结庐守孝。彭雄察其心性向善,心怀大慰,在昌奇守孝一载后,遂教其随兄经商。
正当彭家生意蒸蒸日上时,反清的枪声打响了,一个王朝的灭亡往往伴随着动乱,受其波及,彭家的安全也受到“乱民反民”的威胁,彭雄见事态不可为,招二子商量对策。昌伟建议南下福建广州等地,昌奇却不赞同,说既然已经是举国动荡,到哪里都差不多,彭雄深以为然,决定举家迁往南洋,但需留一人看守祖业,因为“狡兔三窟”的关系,好歹要留条后路,且有些产业是不能变卖的,留一人守业,保住空壳,日后也好“借尸还魂”。昌奇对父兄说:“爹是一家之主,必须随家族迁移,大哥打理生意的手段那是毋庸置疑,是我们彭家光大的希望。我留下看守祖业,一来我是彭家次男,有一定份量说话,二来我能力不及爹和大哥,帮不上忙,所以我留下再合适不过了。”经过三人的商议,最终敲定除昌奇留在内陆守业,彭家举家迁往南洋。
满清灭亡后,动乱并不像彭昌奇的辫子一样烟消云散,反而愈演愈烈,北伐战争打响了,彭家的祖产因涉及“满清旧势力”被“革命军”征缴一空,彭昌奇和家里人失去联系不说,差点还入了狱,从一“人上人”沦落为“丐帮帮主”,走投无路时忽然想起师父“承悔”老道临别时说的话,这些年寄去的信件未得一封回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现在想来,昌奇不免心中嘀咕。他当掉了身上仅有的一只“翡翠鼻烟壶”,买了些干壳饼再上苑山。几日后,当饥寒交迫疲惫不堪的彭昌奇到达晓凌观后,从众道士口中得知师父早已“羽化”,时间就在他下山后的第三日,临死前也嘱咐观中弟子不得将死讯告知昌奇。昌奇闻言,不由得悲从中来,流着眼泪跪在师父的墓前哀思良久,新任观主“长愿”道长劝慰道:“小师弟勿悲,师傅老人家早已生无牵挂,凡尘事了,得道仙去……只最后一样事物要我转交,你且随我来。”昌奇止住哭泣随着“长愿”道人进入他的起居之所,“长愿”从床下拉出一铜皮包角的木箱,又掏出一把铜钥匙递给昌奇,说道:“小师弟,这是师父临终前留给你的物件,你自己查看吧。”说着出房间带门而去。昌奇疑惑地打开木箱,发现里面放着一些物事,包含度牒和道袍衣物等,还有一些书籍,一些信件。待昌奇一一看过,终于明白师父的用意,原来“承悔”老道怕自己徒弟将来惹祸,用心良苦地早已为其做好了避祸的一应准备,度牒上书的道号为“长思”,昌奇深知其意,不禁感激涕零,就这样,道号“长思”的彭昌奇被晓凌观收留,做起了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