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已是深秋，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多，越来越厚。天气变得萧条起来，天空常常是灰白色的，偶尔是湛蓝的，而且它出奇得高，好像奋力地拒绝这片土地一样。夏日里光影斑驳的日子不见了，暖和的太阳不见了。
一个很平常的中午，是吃饭时间。电话里，母亲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忙问：“怎么了？”
“下午下了课后你赶快回家，晚自习不要上了，我已经和你们老师说过了。”
“妈……出什么事了？”
电话那端好像是抽泣了两下，声音很模糊：“你姥姥走了。”
走了？我心里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了上来，但还是不敢相信，就小心翼翼地问：“走……去哪儿了？”
母亲说，姥姥突发脑溢血，还没送到医院就不行了。说这些话的时候，母亲几乎是低声哭着说出来的，断断续续，但每个字都沉重无比。我坐在教室里的座位上，听着母亲的声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迅速滴落在课桌上。
我看着手机屏幕，其实根本看不清，泪水模糊了视线，只看得见刚才的通话记录，显示着“妈”这个字。我大脑里像放电影似的不断闪过自从爸妈离婚后在姥姥家生活的片段：姥姥为我们做的饭、煲的汤，对我和表姐表哥他们发的牢骚，为我讲的那些几十年前在村子里发生的奇人怪事，为我和妈妈做的新被褥。。。。。。仿佛昨天她还在厨房佝偻着腰做饭一样。
我知道生老病死是世间常事，并非意外，但还是一时无法接受。
我没有哭出声来，就像以前所有的哭泣，都是沉静的一样。我趴在自己的课桌上，手臂紧贴着温凉坚硬的课桌，我能闻到课桌发出的一丝木质材料的气味儿。这时，我才有到了一点点的真实感，才知道，姥姥，是真的走了。
下午的专业课，我完全没有心思画下去。拿起调色板，心里忽然有说不出的难受，于是赶忙低头来调颜料。想着刚才的事情，我的鼻子又酸了起来，悲伤侵占了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我低着头自顾自地调颜料，都不知道把颜料调成了什么样子，掉下来的泪水融进里面，一点一点将颜料稀释。我用手胡乱擦了一下眼泪，差点将手上的颜料擦到脸上。
我来到楼道里透了透气，等我回去的时候，发现我的画架上贴着一张纸。我坐了下来，拿起那张纸，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晴天娃娃，底下还有一行字：顾笛同学要像这个晴天娃娃一样，笑起来才最好看。
虽然是用颜料写的，但字的力度和形体都不同常人，大有书法的架势。我环顾四周，发现沈鹤冲着我笑了笑。我心里一阵温暖，但突如其来的，那天黄娟说的话像一颗子弹一样，在我耳边飞过去。再想起校庆晚会那天，王馨怡和李笑对我的态度，我的笑意全无，双手不禁捏紧了那张纸，然后把它浸到了旁边的小水桶里。我知道沈鹤在看着我，也知道他看到了这一切，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
看着它渐渐被水沾湿，完全沉到桶里的时候，我的心也沉了下去。
接下来，我拿起那个晴天娃娃走到沈鹤身边，面无表情地说：“这个还给你。”
“你这是做什么？”他忽的站了起来，直盯着我。
我咬咬嘴唇，内心不断撕扯着，我说：“我不喜欢这个。”
“那你喜欢什么？”
“我什么都不喜欢。”
我们俩就在这嘈杂的课间进行着像白痴一样的对话。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冷着脸说：“行，我知道了。”说完立刻坐了下来接着画画，不再理会我。
我有些没好气，就咬咬牙转身走了回去。
再次下课的时候，沈鹤朝我旁边不远处走了过去。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头，追随着他的脚步，原来，他走向了王馨怡……我想要回过头，可是，我骗不了自己，我的脖子仿佛僵硬了一般，一直看着他走到王馨怡身边。
我知道，他在回应我上节课冷漠。想到这里，我的心凉了半截。
接着，我就看到，他坐下来，为王馨怡的画提了提意见，还帮她改了改。整个过程，他全神贯注，没有看我一眼，而不住向我投来眼光的，是王馨怡欣喜得意的眼睛。
那一刻，我体会到了五脏六腑被撕碎的痛楚。
十分应景的，学校的广播里放着流行歌曲，那是李行亮的《愿得一人心》。
“曾在我背包小小夹层里的那个人
陪伴我漂洋过海经过每一段旅程
隐形的稻草人
守护我的天真
曾以为爱情能让未来只为一个人
关了灯依旧在书桌角落的那个人
变成我许多年来纪念爱情的标本
消失的那个人
回不去的青春
忘不了爱过的人才会对过往认真……”
我看到黄娟旁边的座位上没人，就忙丢下笔走了过去。坐在黄娟身边，我笑得极为勉强，说：“你干嘛不在我身边坐着了？”
黄娟大手一挥，但仍然专心致志地画画，说：“这边光线好呗，我劝你也搬过来，别老在昏暗的地方画，影响效果。哎，跟你说吧，你也不听，我就知道你……”
她听到了我的抽泣，扭头看着我，愣在那里也不知道说什么。
我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勉强摆出一个特别假的笑容，说：“我听你的，下次我就搬过来。现在我……我先回去了。”
于是，我最终又落荒而逃。
心里不断地在嘲笑自己——本来去找黄娟就是为了躲避情绪的，结果反而成了情绪的催化剂。但此时此刻，我压根控制不住自己的悲伤。
带着红肿的双眼回到了家，母亲以为我是为姥姥去世的事而哭的，其实到底为什么而哭呢？我也说不清楚。
姥姥的葬礼给我的感觉，是大片的白色，和不断的哭声、哀嚎声。我看着一大院子穿着白色孝服的人，看着那么多不认识的人叫着姥姥不同的称谓，看着他们哀伤地痛苦，看着院子中央那一小盒骨灰盒，我感觉整个世界都是苍白的，都是虚幻的，仿佛这只是一场不真实的梦罢了。
梦醒来，姥姥其实还在，我没有来到北溪，没有遇见沈鹤，这一切都是假的。
我一天没有吃饭，直到第二天中午，送葬的队伍把姥姥的骨灰盒入了土后，我才有一点回到现实中的感觉。舅舅和妈妈他们在清理着小小的院子，我坐在很远的地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看到妈妈坐在了一把凳子上，叹了一口气。她的眼睛整个都是红肿的，肿的不成样子，她从来没有这么憔悴过，她的脸色发黄，没有血色，表情还是那么悲伤。这些年的经历，对我来说，似乎不太好过的，但对妈妈来说，又有哪一点是好过的呢？先是失子之痛，然后是婚姻的不幸，紧接着就是痛失母亲。
我的眼泪又涌了上来，我忽然很想坐到她的身边，哪怕不说一句话，就坐到她的身边就行。于是，下意识地，我站起身来，向母亲那边走去。
才走了不到两步，我突然觉得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有点看不清东西。突然眼前一黑，我顿时没有了知觉。只是身上忽然轻松了起来，飘飘欲仙，仿佛全身都成了棉花一样柔软的东西。
我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见姥姥走了过来，她掏出手帕给我擦眼泪，说你别再怨恨你妈了，你的心结该打开了，哥哥的死不能怪妈妈，她过的很不容易，你该长大了小笛。
她说的那样清晰，每句话我都记得异常清楚。恍惚间，沈鹤出现在我身边，他在课间的时候，走向的不是王馨怡，而是我。他娴熟地抬起手，为我把画中的瑕疵改了又改……突然间，我被一只手掐住了脖子，我急忙看四周，发现沈鹤已经不见了。就在我快要窒息的时候，我的脖子猛地被人松开，有人过来将那只手拔开。我大口地喘着气想要道谢，于是，我竟然看到了解少一的脸……
这个梦光怪离奇，不知不觉中，我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一面白色的墙。
我的眼皮异常沉重，不得已又闭上了眼睛，想要再次睡去。这个时候，我听到了有人喊我的名字，是妈妈的声音，好像还有表姐的声音。
我终于完全睁开了眼睛，视线里出现了表姐的脸，她笑着说：“你呀，是这两天没好好吃饭，再加上呢，忧思过度，造成的。现在呢，你只要在家修养一两天便会没事。看来，家里有个当医生的妈妈还真是不错，省好多事儿呢。”
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能开得出玩笑来。我知道，这回真的不是梦了。
在家休息了一天之后，我便没什么大碍了。下午吊了一瓶点滴之后，妈妈说让我第二天早上再去学校——这话从妈妈嘴里说出来真是难得。但是我又总是担心耽误了两天的课，现在的卷子一定已经一大堆了，反正在家也是闲着，不如晚上去学校上两节自习好了，顺便把卷子拿回来赶一赶落下的作业。
妈妈听到我这样说，自然也没有反对。于是，吃过饭后，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往学校走去。我没有坐公交，就是想趁现在还不算晚，在路边走走散散心，好好整理一下近来杂乱的思绪，清一清头脑。
但偏偏那晚，就快要走到学校的时候，我就遇上了倒霉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