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洪宇返回家中时,已是天边擦黑,如浓墨在泛黄的纸卷上浸染过了一般,漆黑一片的街市亮起无数通明的灯火,街上四寂而无人。
回到自己的房子,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洪宇旋高了。
温暖的屋子里,一灯如豆。
油灯的灯罩上此刻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大概是从窗户上红纸的破孔飞进来的。它们一进来,便撞得叮叮地直响,如饥似渴地追逐那无限的光明。即便是遇到火,也奋不顾身地冲上去一探究竟,终于焦死在油纸罩上了。
虽只有半粒小麦种子那么大,却是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而惹人可怜。
在此刻洪宇的眼里,它们是真正值得祭奠的英雄。
半个时辰的时间不到,洪宇在一个火盆里燃起了一堆木炭,放上味美丰富的佐料,不多一会儿林獾的肉香便逐渐逐渐散发出了窗外。
……
这青山镇上空的天,今夜非常之蓝,蓝得就如同一面宝光内敛的明镜,有淡淡的月华从稀薄的云层里泻了下来,而更近一步地说,它蔚蓝得就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水……
这高天上的月盘皎洁如银,突然,鬼眨眼一般闪着光芒晃了一晃,刹那便如梦魇清醒状恢复如初!
大地上的人们在酣睡做着各式各样的美梦,似乎天地间从未曾有过这一瞬间。
天地只是一瞬间的恍惚。
话不多说,自从洪宇几年前从亲戚家那里识了字,又陆陆续续读了些书,便坚定了一颗求学入仕的心,而这,也是父母的心愿。
他还记得母亲给自己讲过的事:父亲洪山并没有多少学问,他出生后,洪山在镇上四处奔走请教,问了好多镇里的老人和教书先生,然后才给他取下这个淡泊却不落俗的好名字!
他仍旧记得母亲徐氏曾经取出玉坠戴在他瘦小的脖颈上,深情的眼睛看着他诉说着无限的爱与希望。
“将来你一定要好好读书,考取上功名,去唐都做一个大官,洪宇,你知道了吗?”
“你看看你手里头的这块玉坠,只有大官才懂得佩戴呢,希望它能保佑你,也能保佑我们!”
那一段快乐的时光,虽然短暂,虽然平淡,但幼小的洪宇却深刻地记着,父母曾对自己寄予了一系列多么殷切的期望啊!
“父亲去世的时候会不会心痛得难受,会不会想到我了,会不会不甘就那样死去……”
洪宇眼中含泪,他这几年其实知道了父亲一些事情,只是那些事,母亲没有对他讲。
……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王候自古本无种,将相皆出贫俭家。”
……
洪宇读着新书,心里泛起无边的涟漪。
这些放置在桌子上一本本的新书册子,都是他用平时辛苦打猎换取回来的金钱,再拜托一位远航的商客从别处淘来的,这些泊来品对常人倒算不得什么,对于他虽千金而不得换之求之,他现在可是镇上不多的读书人了,已有了很大的名气。
比如年末除夕时节,村子李叔家大门口的对联,便是出自他之手。
“天增岁月月岁年丰,人添福寿寿福安康。”
又比如他为刘家哥嫂的喜事所作的楹联特别为镇上村民们津津乐道。
“花满楼上,新人妆前一对鸳鸯。”
“月盈窗下,眷侣灯后两声蝉眠。”
这鸳鸯和蝉正是当地颇为吉祥的两种虫兽,而有不少的人都开始陆陆续续地登门前来,要求洪宇来为自己家写文章诗词或者一些对联什么的,洪宇虽然不喜欢掺杂到这种日益增多的人情世故中,却也不好推辞,因为他嘴笨,总是不能去主动拒绝别人。即便那是一些真心的仰慕,即便那是一些诚恳的请求。
写着写着,泪也流了下来,想了又想,直到深夜才创作而出,为那些真正喜欢的人而作。
“就算我写出再多的诗词,却也换不来健康的母亲归来罢,就算我泪干成一抔灰烬,恐也见不着英勇的父亲最后一眼……”
“我现在就像是一个孤儿,一个优伶,我活在别人的戏里,我配合着他们的虚伪或奉承,他们或许赞叹或许对相互之间的表演嗤之以鼻,而我也同样表演着,表演一个不一样的自己。日复一日,不断表演着。”
手中的毛笔在纸上动着,洪宇吃吃地看着窗外,窗外的风呼啸着。
书在桌子上一页一页地自动翻着,又在一阵更猛烈的强袭下全部倒卷而回,似乎时光的倒流一般。
“明年春起,我就要去十里外的石镇参加乡试了,据说石镇是比青山镇更大的镇子,那里也有许多我不知道的非常才华横溢的青年才俊,这也是我的一次机会,应该不能错过!”洪宇看着书,记着读书笔记,脑子里千千万万的诗词飘过。
一夜枯灯白卷,一夜晓风残月。
数载寒窗苦读,几度世间冷暖。
纵他百般华贵,不输器宇轩昂。
天地如此辽阔,不死终有出头。
……
秋草枯黄不接,高山上一片沧凉,而冬雪又覆盖了这一片小小的镇子,淹没了新年的脚步声,又是一岁新春。
家家户户鞭炮齐鸣,长街上竟淅淅沥沥地滴起小雨。
窗外的雨不大,声音很小。洪宇掀开柴门,瞥见远处丛丛的梧桐叶翡绿异常养眼,而晶亮的叶片在微风中摇曳不定,似乎盛不住那自天宇间滑落的颗颗珍珠雨。
洪宇凝着双眉,他觉得屋前的几株梧桐树就像一道道门、一个个静默的人。
忽地,檐底一大串水珠跌落,深深地砸在门口青石板的凹槽之上,他似乎看到有淡淡红晕泛出,那就像是他血红的眼睛。哦不,这是眼眶的灼热引起的错觉。
因为他熬夜熬了一宿,眼球很是红肿。
“呵,这么清冷的早晨,我竟然在做梦!”
……
“咚、咚、咚!”
他的亲戚四叔来到了他家门口。
“小宇,前段时间你拿过来的山猪肉我们准备过年用,这不,看看叔这篮子里头的好东西!”
那是一篮子厚厚重重的地瓜,个个红润而有光泽,洗得干干净净,个头也非常大。
“过年了,叔刚从窖里头刨出来的,挑了这几个拿来给我们小宇尝尝鲜,回头让你四姨给你炸糖红薯干……”
洪宇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直在闪动,不过,这不是他熬夜看书的习惯导致的,是别的什么。
“谢谢叔!”洪宇看着四叔佝偻的身子。
“叔您要多注意身体,红薯以后我也来给您种一些,好吗?”
四叔苍老的眼神看了看洪宇,摸着他的头微笑着道:“好,当然好啦,我们小宇鬼头啥都会,还知道我们小宇以后要考取功名,还要中状元呐!”
洪宇微笑,几番话别后送回了四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