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皇后的这一叙话就到了酉时,明惠娴留了顾则言用晚饭,顾则言见她已经乏极,不敢再打扰她休息,主动告辞,明溪柔送他出宫。
一出凤栖宫顾则言就开口询问:“惠姨的病怎么样,太医院的人怎么说的?”
明溪柔闻言脸上忧色难掩:“太医只说需要好好调养,调养这么多年都没什么效果。”
“病因是什么?对症下药不可能没有效果。”
“太医说是受了刺激乱了心智,不好治。”其实太医的原话是,姑母得的是疯病,这天下可没治得了疯病的。可她不信,她姑母健健康康怎么莫名就得了疯病?
顾则言脚步一顿,看了眼前面打灯笼的小宫女,压低声音问:“你可知,惠姨是因什么变成这样的?这几年匆忙……又没能说清楚,我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中间那个字极轻,明溪柔却是心领神会。
“我也不知道。”她摇头,颇有些百思不得其解,“那时我刚住到宫里不到一年,年纪又小,正是惶惶,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嬷嬷和秋露都不清楚,说那段时间姑母似乎状态不大好,易怒暴躁又时常流泪,太医看过只说是怀孕的原因。那天姑母要去花园,不许嬷嬷她们跟着,嬷嬷怕惹她生气并不敢违逆,只远远跟着。可盛夏树荫浓密,转眼就找不到人了。最后凤栖宫的人来报才知道姑母不知怎的惊了胎,已经被宫侍抬回宫殿了。然后姑母难产,好不容易生下玲珑,自己却是命悬一线,太医好歹抢回她的命,昏睡了几天,醒来便这样了。皇上责问了宫侍,他们说是在后山底下看到姑母昏倒在哪儿,并不知缘由。嬷嬷后来又暗自拷问了那些人,说法都没有出入。”
顾则言凝眉,这事儿处处透着古怪。惠姨一向身体健康,为什么在怀上玲珑后就性情大变?为什么好好的要自己一个人出门?又是晕倒在几乎是禁地的后山底下?守在那里的禁卫军都不曾阻拦惠姨?为什么宫侍又碰巧出现在那儿,还碰巧见到了晕倒的皇后?
“太子是什么反应?”
明溪柔却是半天没有回答,顾则言转眼看她,见她一副为难的模样,不由问道:“不方便说?”
“不……我只是,说不好……”她想了想,“瑛哥哥……我不太懂他。他十分疼爱琳琅和玲珑,对我们虽是不冷不热,可又总袒护我们。看着什么都没做,可似乎又没他不能做成的事。皇上不喜他,他也丝毫不顾及皇上。但是,皇上却似乎又防着他。”
顾则言知道她说的什么。今上不贪女色,后宫人数寥寥,皇后病后几乎就是齐妃一家独大,齐妃仗着皇宠,时不时就要刺上太子一刺,若不是她自个儿没有儿子,估计废太子的都不知道闹出几回了。
太子也反常的一点都不恼,直到前年,不知怎的太子突然病重得厉害,太医院都住在他府上了,皇上觉得估计熬不过去了,有心选秀为但求有个皇嗣血脉,齐妃就笑着让明溪柔嫁给他冲喜。太子一反往日的不在意,登时就怒了,被身边人抬着到齐妃宫殿,指着齐妃鼻子骂:“明家几时需要卖女儿了,你当都似你等卖女求荣的人?作践我明家血脉,你活得不耐烦了?”气急掷出一剑削掉她半截头发,齐妃当时脸都白了,可到底不敢对太子怎样。后来只得找明溪柔撒气,明溪柔虽不是任人揉捏的柿子,可在后宫代理皇后职责的却是齐妃,到底受了委屈,齐妃高兴了。可没两天就听到太子做媒,将齐家二姑娘嫁给宁伯府的小公子。齐二姑娘是齐妃最疼的侄女,宁伯候小公子是与太子齐名的病秧子,齐妃如何肯?知道后在皇上面前闹了几天,皇上本来都要下令取消婚事了,谁料第二天就有人看到齐家二姑娘和宁伯府的小公子衣衫不整的在一起。不得已齐二姑娘隔天就抬进了宁伯府门,没曾想当晚就成了寡妇,宁伯候夫人把气全撒在齐二姑娘身上,说不是她勾引小公子不会泄了元气这么早去了,齐二姑娘的日子很不好过。
为这事皇上和太子在乾阳殿大吵一架,皇上怒不可遏,指责太子妇人伎俩,毫无储君胸怀。太子针锋相对分毫不让,说既然无储君风度,皇上废了就是。皇上气得不行,扬言不要以为就他一个儿子他不敢废太子。太子后来不知道说了什么,只听说后来太子是被抬着出乾阳殿的。回府后闭门休养了半年方才好些,此后跟皇上的关系就越发冰冷了。事后大家都说太子冲冠一怒为红颜,某人气得不行,但也因此那些看中明溪柔的夫人都打消了这个主意,开玩笑,虽然太子是个病秧子,可他到底是皇帝唯一的儿子,这是活得多不耐烦了去跟未来的皇帝抢人?
可更奇怪的事,那件事后太子却并没因此对明溪柔有多少转变,甚少见她,便是明溪柔去太子府谢他,他也是淡淡的。
转眼就到了宫门,顾则言停下脚步道:“太子手段不容小瞧,若不是敌人还好,若是为敌我们恐怕还得费许多手段。”
“不管怎么样,他身上一半是明家的血,他是我的哥哥。”
顾则言点头:“我也没说要如何,只是担心而已毕竟他二人是亲父子。此事我会和他商量,看能否试探出太子的态度。”
明溪柔点点头,转眼想起他此次来意低声问道:“你这次提前过来是查到什么了吗?”
“是玉石斋查出了一些事,但到华音也是之前和他们商量好了的。”
“可是有线索了?”明溪柔忙追问。
顾则言看看周围,轻轻摇头:“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有空我再详说。”
明溪柔也明白,乖巧地点头,想到他来这里的主要目的,不禁露出一丝犹疑:“不过行之哥哥,那个人……当真是眼线吗?”见他诧异地看过来,她低声说,“我听说她的身世,她很可怜。如果我们弄错了……”
顾则言负手,声音有些苍凉:“她可怜,谁又不可怜?到今天了有多少人的泪还没擦干,有多少血债还没有清偿。别说她身上种种嫌疑无法撇清,便是我们错了,也不可能因她可怜就放弃。她或许无辜,可牺牲的无辜之人还少吗?她若有冤,那阴曹地府,午夜梦回我都等着,等她来抱冤寻仇。更何况从三年前开始,她就不可能脱得了干系。你若心有顾虑,我另让人着手吧。”
“不。”明溪柔摇头,她虽心软不忍,可也知道大局为重,此时此刻,很多事已经由不得他们选择了。身在局中又有几人能幸免这身不由己?何况也不一定会要她性命,来日得偿所愿,若她无辜她会倾力补偿,即使万一殒命,那余生清明寒食,她自会为她奉上一柱清香,诚心祷告。愿她来生平安喜乐,生于富贵,远离苦楚。这一生这么苦,所以即使早逝,也不能算是不幸吧。
“只是行之哥哥,你得答应我,不要轻易取她性命。性命是多么宝贵的东西,她养父拼死留她一命,我们不该这样糟蹋。我知道,你懂的。”明溪柔定眼看他。
顾则言心尖一颤,一线冰丝划过胸口,良久才答道:“当然。”
二人继续朝宫门外走,明溪柔一眼看到候在宫门外的人,朝他微笑点头:“行之哥哥,子落哥哥在等你。”
顾则言看去,好友立在马边,见到他二人,露出笑来。
心口的冷意褪去,他不禁也染了笑意。
等到月上三竿,院落深处门一开一合,来人落座,候在里面的男子方才问出一直想问的问题。
顾则言寒眉冷目,却是暗含担忧地看了一眼另一处的女子。
女子似有所感:“可是那事有了眉目?”
顾则言点头:“折了三个人,万幸终于拿到了账目。那银子流向的是怀北……”
顾则言慢慢道来,听得人却是越来越诧异,等他话落,忽然哗啦一声脆响,先前的女子已是掩面大哭,只凄声问着为什么。
顾则言望向窗外明月,为什么,他也想要问句为什么。
转眼又是十天。
元宵节至,夜晚的都城灯火辉煌,人来人往。
华音城的主道上有一处人气极旺,众人围作一团,看着跪坐在街边的女孩。蜡黄的脸色,星星点点的污迹张扬的布在脸上,干瘦的身体在凉风中颤抖。她父亲的尸体就在旁边,他已经去了半月了,可是她没钱安葬自己的父亲,她跪在这里,等着一个人来买了她。
“真是可怜,咱们帮帮她吧。”一个妇人打扮的粉衣女子对左右两边的男子说。右边着墨蓝色长衫的男子伸手就要从怀里摸银子,一顶云锦软轿突然停在眼前。粉衣女子左边的男子忽然脸色一紧,不动神色地侧身挡住女子视线,对着女子道:“行之好不容易来华音,你不是也说来了华音三年我都没陪你逛过吗?今日元宵佳节,华音的灯笼很好看。”
三人正是礼部侍郎陈坠夫妇和顾则言,本打算尽尽地主之谊带着顾则言逛下华音,可没曾想会在这里遇到夙昔。陈坠字子落,正是小月口中的陈大人。
顾则言怀里的手顿住,抬眼看陈坠一眼,一转目光落到那轿子,开口道:“我倒是好奇这是何人,又想做什么,看看吧。”
陈坠抿唇:“定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怜悯这丫头,有什么好看的。”
陈夫人李筠拉着他的手:“子落,咱们看看,一会儿就走,好不好?”
陈坠皱眉,却不好再拒绝,顾则言一向犀利,容易看出端倪,只能点头同意。
元宵灯节街上人流攒动,此刻人群中发出喧哗,只见那边轿子里,一只宛若羊脂白玉的手探出来,手上一只翠绿翡翠镯,绿得几乎要滴下来,越发衬得皓腕欺霜赛雪。
一双锦缎织面的鞋子从裙底伸出,上面是绣工极其精湛的流云。
“若让你伺候青楼女子你可愿意?”那声音低柔婉转,妙曼绝伦,字的尾音像胡琴一样荡漾开,勾得人心跟着一荡。仿佛一壶醉人的酒,带着迷离的香气,如雾的酒意中一抹红唇若隐若现,摄魂夺魄。单单这把嗓音,在场的男人都酥了一半。
小女孩缓缓抬头,目光所及是月白色绫织外衣,裙底是绽开的幽兰,一簇簇,一朵朵生动逼真,几乎能闻到它散发的香气。衣身刺着暗绣,在日光中流动光华,那些花如同飞舞在衣服上一般,抬眼,是一张绝美的脸,脸如莲萼,乌发如云,眉如远山,眼若秋水,鼻似秀岭,嘴如红绸,眼光盈盈,流转说不出的光华,极为明媚娇艳。
周围的人交头接耳。
李筠不着痕迹地打量那个女子,转头笑盈盈地对陈坠道:“真真看不出是青楼中人,也是个善心人,沦落至此真是可惜了。”说完露出惋惜的表情。
陈坠嗯了一声未有过多的话,顾则言目光掠过他,看向那个女子。
跪着的小女孩飞快地看了一眼轿前的女子,小声答道:“愿意。“
围观的人窃窃私语,一则对女子的美貌,一则对小女孩未来的命运担忧。
“哦?”女子对周遭的议论全不在意,她伸手随意地摸摸鬓发,十指纤纤,在发色衬托下如玉如月,“那你要知道,这青楼的女人可不是什么好女人,你不怕我让你去做什么?”
女孩抬头轻轻看了她一眼:“没什么比我爹爹重要。何况您既愿意帮我安葬爹爹,让他入土为安,可见您是个善心人。我相信您。”
人群里不少人摇摇头,果然年纪小见识浅,单纯好骗。
那女子长睫微垂,笑了起来,似乎也在笑她如此单纯,随即却问了另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满儿。”
“满儿?”
“是,爹说,有了我便家里人丁满了,欢乐满了,他也满足了。”
女子笑容滞了滞,虽很快就恢复神色可依然被顾则言捕捉到了她瞬间的失态。
果然那女子不再多谈,吩咐身后的丫头给那女孩两锭银子:“好生葬了你爹吧,办妥了拿这个到倾伊坞。”说着递给她一方暖玉为基嵌以金线的铭牌,满儿细看,只见上面用簪花小楷刻有“夙昔“二字,转而上轿离开。
“筠儿,咱们走吧。”陈坠松了口气,拉着李筠就要离开。
却发现李筠神色异样,陈坠想起刚刚她的话,大手握住她,柔声叫到:“筠儿。”
李筠抬起头看着他,笑眼盈盈:“真是个心底善良的人,你可知道她是谁?”
陈坠见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眼神干净纯粹,心底一处又酸又软,柔声道:“不认识。”
身边有人却好心地解惑:“夫人不知道吗?这可是咱们华音有名的花魁,倾伊坞的夙昔姑娘。十岁入行,十二岁挂牌,十三岁成了花魁,蝉联三届。听说她不轻易见客,多少人为了见她一掷千金呢,今日倒是有缘能见到她,当真是美人啊,心地还好......”
李筠神色微动,带着笑看向那人:“倾伊坞的夙昔姑娘?看不出来是个风尘女子,莫不是弄错了吧?”
被问的那人还要说什么,忽然随行的人拉了他一下,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那人脸色一变,期期艾艾地逃走了。
李筠看向陈坠:“这是怎么了?怎的突然走了,我还没有问完呢。”
陈坠伸手握住她的手:“走了就算了,我们回去吧。”
李筠乖巧地点头。
顾则言看了看他又看着轿子离去的方向,目光渐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