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阳殿的香炉青烟袅袅,顾则言跪在御前,听着皇帝讲话。
“……一转眼你就这么大了,朕还记得上次见你时还梳着总角,后面跟着一串儿小孩漫山溜达,今天却是领着咱们最强大的军队抗敌御强了。”皇帝年逾四十,面容方俊气质沉稳,目深似海,眼皮半掩,看着慈眉温和。说到此处一脸追思,越发显得和蔼亲近。
顾则言垂首一边,并未言语。
皇帝接着道:“你父亲怎么样?十年前的那场意外真是没想到,他叱咤疆场这么多年落得这样个下场,朕想想都是唏嘘不忍。”皇帝叹口气,露出遗憾怜悯的神情,半刻垂下眼皮看了眼地上的人。
顾则言一动不动,恭声道:“劳陛下惦记,父亲一生戎马,如今也该休息,正好让儿子尽孝。”
皇帝点点头:“嗯,你是个孝顺有担当的孩子,你父亲由你照顾着让人放心。不过你长年在外,家里要是有个管事的人就更好了。若不是当年陈李两家有约……”说着顿了顿,“华音乃南歌都城,什么样的闺阁千金没有,朕看你就在这里留着,朕和皇后定好好给你选个夫人,到时候把你父亲接到华音,让儿媳妇好好照顾他。这边不比角州冰冷干燥,适合他养病。你在战场上也无忧了。”
“臣多谢皇上。”顾则言未说好也未拒绝,皇帝有些摸不准他的意思。
“正好胡镞五月来朝,你也留下来会会他们,省得他们还想打其他主意。朕想想,行之你也十多年没来华音了吧,变化大着呢,你正好跟着子落逛逛。”
“是。”
皇帝沉吟片刻:“不过如今正是突戎最荒芜的季节,虽是镇住了他们,但朕还是不放心,朕看,你带来的那些精锐先回角州吧。”眼睛看向顾则言,似是试探,“没监军的人不成样子,朕看霍敦挺好,让他带着队伍去角州怀东府吧。”
顾则言手伸进袖口,捧出一物举到头顶看向皇帝身边的内侍。
那内侍看皇帝一眼,见他未曾拒绝弯身上前取回,只见是领军的信符,转身呈到皇帝案上。
皇帝未拿那信符,笑着道:“你这孩子,还是这么实诚,说风就是雨的。罢了罢了,这些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好好在华音转转,就当是休沐半年吧。皇后一向疼你,你去见见她。这几年她精神头越发差了,兴许见到你能好些。去吧。”
说着挥挥手,让人带他去凤栖宫见皇后。
顾则言跟着女官走出乾阳殿,皇帝脸上的慈爱就消失不见了,眼神落在信符上,冷厉非常。信符?在麒麟令面前,信符就是个摆设!
凤栖宫在整个皇宫中后部,中间需要穿过御花园。女官领着顾则言在里面穿梭,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箭矢直朝顾则言的面门去。领路的女官吓得花容失色,顾则言右脚一抬点中她腿弯,女官一个趔趄堪堪避过箭矢,顾则言五指成爪,从容不迫地抓住暗箭。
“将军……”女官脸色微白,感激地看着他,她走在前头,那箭自是躲不过的。
顾则言将箭朝来处掷去,只听一阵响动,隐约有人摔到了地上。
不一会儿一个男子从那儿怒气冲冲走过来,女官见到来人忙跪下行礼。
“王爷。”
来人一眼不看她,指着顾则言道:“你怎么还是这么讨厌?本王不过是开个玩笑,送个见面礼,你需要下这样的狠手吗?”
此人面如秋月,貌如璞玉,眉宇一派风流,让人见而难忘。此时却满身是土,发髻散乱,一身狼狈。顾则言勾出冷笑:“王爷能玩笑,我就不能?咱们数年未见,王爷送了这么大的见面礼,我怎么也要礼尚往来不是?”
“你!”
“言哥哥!”一个女声传来。
那人正气得不轻,听到这个声音,更是脸色一黑,鼻孔一哼,对顾则言道:“你在华音总归要待几天,我会慢慢送你礼物的。”说着拍拍身上的土,自行去了,看也不看后面来的是谁。
他一走视线开阔,只见来的女子淡紫宫裙,光亮夺人,好似朗月照水,一份自然天成的端庄娴静,目光澄澈眉如新月,不笑而觉亲和,不怒而生敬慕,不是极美,但娴雅气质让人折服的。
跪在地上的女官再次行礼:“见过郡主。”
郡主摆摆手,站到顾则言面前,有些久别重逢的欣喜:“言哥哥,好久不见了。”
顾则言难得露出丝笑容:“四妹妹,好久不见。”
当今皇后明惠娴出自的明家,自前朝大宇开始就是有名世家,祖上历史亘古两百余年,比新朝都悠久。恰逢朝代新旧交替,当时明家蒙冤被屠,家主明元安愤而叛朝领着族人拼死保留下的数十子弟投到南歌开国皇帝麾下,出谋划策智计不穷,乃南歌开国功臣。新朝建立后封弘安公任内阁首辅并太子太傅,辅佐了三代帝王。其后五代明家人也担任太傅、宰相等职,为南歌庙堂文官肱骨。到如今已是新朝建立后明家第七代,家主正是皇后明惠娴之父明傅岩。从上代家主起,明家人渐渐远离朝堂,转而回归家族传统,大办书院教书育人,经两代人的心血灌溉,如今明家弘文书院南歌无人不知。
明惠娴是明傅岩的嫡长女,先文帝为当今皇帝指的婚。其幺女明惠心指婚给文帝最喜爱妃子的儿子前定安王洛旻。而这位郡主,封号珏月,乃是明傅岩唯一的儿子明少康的遗女,明溪柔。
明少康是皇子伴读,与当今皇帝、定安王洛旻自小长大,感情甚笃,十一年前东漠与南歌大战,主帅洛旻与其妻明惠心在战争中亡故,军师明少康也不幸殒命,随后其妻何氏撞棺殉夫,只留下年方七岁的女儿明溪柔。明傅岩对唯一儿子的遗孤百般疼爱,唯一的皇后姑姑对她也视如己出,皇帝怜其弱小且体恤明老白发人送黑发人,故特封珏月郡主,允她进宫生活由皇后照看,一切用度却是比照公主,丝毫不逊色与琳琅、玲珑两位嫡公主。
而这个虽孤苦却备受宠爱长大的明珠千金也未辜负期望,养得十分优秀,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自幼便聪慧机敏,才智过人,皇帝赞她“颇有先祖之风”更难得性子娴静温柔,昔日新科状元赞她人如其名,“明净如朗空,纯澈似清溪,宽厚柔和,当世淑女之典范”。
明溪柔族中排行第四,家中人称四娘,彼时在角州边境第一次会面,顾则言母亲、夏夫人与罗夫人就搂着明溪柔对几人说:“这是你们的四妹妹,你们要好好照顾她,不许欺负她。”那时太子洛瑛十三,洛珩子落十二,阿宇十一,他和罗靖才十岁。那时阿芜正换牙抿着嘴笑得腼腆,一转眼圆圆还梳着包包头,一手提一个小豆丁冲进房间,被门槛一绊,三人滚作一团,萱儿和旂儿登时哇哇大哭,夏夫人秀眉一拧,圆圆一顿好打……
“言哥哥?”明溪柔见他看着自己出神,不由微提高声音。
顾则言唤回神思,朝她歉意一笑:“走神了。”
明溪柔摇头,笑问他:“言哥哥想什么想得走神了。”
顾则言闻言抬头望着冬日的太阳,微微笑:“一些往事。”
明溪柔眼神一淡,转而又满脸笑容:“那言哥哥想着的人一定很高兴,因为你想着她时是笑着的。”
顾则言心中一暖:“走吧,别让皇后娘娘等久了。”
“嗯。”明溪柔点点头,领着他说着话去了凤栖宫。
夙昔此刻并不知道自己因件小事被顾则言再次想起,她正敲着扶手,暗自思忖顾则言此行的目的。小月说刚刚有人领命去城外黑甲军的驻地了,不一会儿街上就传来消息说黑甲军明天一早就拔营回怀东府了。看来顾则言是要留在这里了,夙昔知道,这个皇帝可不是表面上那么慈眉善目,军权旁落,这位不正是这几年在一一收回吗?从怀北府到怀东府,现在只差怀中了。不过,她也不信顾则言会乖乖放权,怀东那面,皇帝还有得磨。只他太过阴毒,不知顾则言的打算究竟是什么,会不会有危险,或许自己能够帮他一帮。不知顾伯伯会不会被他接来呢?她可真想见他一面啊。不过肯定不能吧,顾伯伯返都的话,就是落入皇帝的“龙口”了,她也舍不得顾伯伯受皇帝辖制。罢了罢了,走一步是一步,她不能有太大动作,身边有个目的不明的钉子,更不能引起顾则言的怀疑,这些得慢慢来。
凤栖宫里没有点香,此刻正值腊梅盛开,宫女们摘了梅枝放在瓷瓶里,或粉或白,红梅妖娆,黄梅幽香,看着赏心悦目,闻着心情舒朗。明皇后一身素服锦袍,连花纹都是极其简略。此刻正斜靠在座椅上,方嬷嬷立在一旁替她揉着脑袋。
“四丫头去哪儿了?她说给我看她新作的花样子,说是好看得很,把我心思勾起来了,自个儿去跑了,真是个坏丫头。”皇后声音懒懒柔柔,一听就是个好性子。
方嬷嬷眉间清愁,却是笑着答:“娘娘可错怪郡主了,郡主昨天不是说了吗?顾家少爷来了,今天要过来看您的,她去迎他了。”
“顾家的少爷?那是谁?为何要我家四丫头去迎?皇上又打四丫头的主意了?我不是说了,四丫头是要给纷儿的吗?”本朝女子须年满十八方可成婚,据说是开过皇后留下来的规矩,但如明溪柔一般十八了还未定亲的却也罕有,皇后有心亲上加亲将她许给自己的儿子,只奈何儿子身子不好,据说活不过二十六,她想多看两年看看儿子的身体会不会好转。又心疼侄女,总想多留两年又一直未找到合适的人家,因此及笄后帮她相看三年过去都没能定下满意的。
“顾家少爷是骠骑大将军顾未扬的独子啊,他的母亲虞侯大小姐,未出阁的时候跟您还是闺中密友呢?您还记得吗?”
明皇后想了半晌:“呀,记起来了,阿衣家的小猴子,圆圆最喜欢的小哥哥是不是?”
顾母姓莫名衣,虞侯府上嫡出大小姐,与皇后是手帕交。
方嬷嬷点点头,把叹息咽下:“是的,就是那个小公子。”
明皇后拍手一笑:“小行之来华音了吗?在哪儿呢?快让他来见我,现在应该比我高了吧。”
明皇后一扫先前的郁色病态,五官都明媚起来,但她也只四十三岁年纪,眼角却是皱纹密布,老态毕现。
顾则言进殿看到这样的皇后,饶是先前再被告知她精神不振,身体抱恙也不曾想到会是这个样子。顾则言心里微微一酸,唤她一声:“皇后娘娘。”
明皇后朝他看来,双眼先是一阵迷惑,最后豁然开朗:“小行之?快,到惠姨这里来,让惠姨好好看看。”一边说着,一边也自己向他走去。
明溪柔和方嬷嬷都吓了一跳,忙去扶她。明皇后脚步虚浮,走路有些踉跄,顾则言忙疾行几步跨到她面前跪下,这边明溪柔和方嬷嬷也扶住了皇后。
明皇后气息微喘,摸着他的头,笑着道:“好,好,咱们小行之一转眼都这么大了,阿衣泉下有知也该高兴了。”
顾则言恭顺地答道:“这么多年未曾来看望娘娘,请娘娘恕罪。”
皇后佯怒瞪他一眼:“什么皇后,我不是都说得叫惠姨吗?你这孩子净说傻话,我知道你在角州不容易,小小的人就要承担这些东西,别说你母亲,就是惠姨也要心疼死了。”说着有些心酸地抹了眼睛,“你父亲去年出了那么大的事,不知道可怎么办好啊。”
顾则言一愣,抬头看明溪柔,明溪柔皱眉轻轻摇头。
顾则言只作不知她记错时间,附和道:“父亲好多了,每天吃得好睡得好,不用操心其他的事,身体反而长好了。”
皇后闻言又笑了:“是吗,那可是太好了,你母亲年轻时就吵着要把他养得白白胖胖,没曾想你倒替她实现了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