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婕歪头睨向苏若,问道:“若哥哥,你猜猜,肖姐姐在担心什么?”苏若自然知晓,自己在青柳湾初见威长镖局闻叔一行人时,也曾有过相似的心境。还未答话,木婕已在旁叹道:“时隔经年,不知道自己在对方心中是否仍是当年的模样?盼着多年重逢,又担心物是人非,对方视自己为陌路,后续不如预期。想见又怕见,人近情更怯,大约就是此番情形吧!”
苏若唇角上扬,笑道:“木姑娘如此洞悉人心,难道也有过类似境地?”木婕低低一笑,神色颇有然索然:“娘亲不在,我初懂人事,也曾在角落里偷偷瞧着大殿中央的爹爹,其时心里便是这样的踌躇。”
苏若心中一痛,轻起脚步,移向木婕,陪她看向前方千里山川。
木婕却莞尔一笑,一把挽了苏若的手臂道:“这些事不提也罢。若哥哥,我们去屋后转转,那儿有个甚为有趣的地方。”刚走得两步,忽然啊了一声,撒了手快速将苏若从头打量至脚下,道:“才说了不能下地,未留心你竟然走了这么一段路。快瞧瞧身上可有不适?伤势可有加重?”想要拉了苏若详看,又觉得不妥,急得手足无措。
苏若一把抓了她的手,笑道:“放心!肖……姑娘予我的那许多真气,正是疗治内伤的无上良药,如今已大好了,与伤前并无二致。”木婕犹自心存疑虑,将他上上下下的细看,半信半疑道:“果真?”见苏若重重地点头,方放下心来,挽了苏若兴高采烈地跑向木屋后方。
屋后乃是大片山林,其时正值初春,林中开满了不知名的各色野花,将整片树林妆点得五彩斑斓。清晨的阳光穿过叶隙,隔成丝丝缕缕洒在花地上,边缘透薄,明暗相间,虚实相和。花间草丛偶尔晃动,不时窜出一只野兔之类的小动物来。苏若正看得有趣,木婕却拉了他,径直来到一只硕大的石缸旁。边上聚集了三只梅花鹿,正低头喝水,见有人来,飞快地转身跳入花丛,却又不走远,伸长了脖子在那里观望。
木婕甚是兴奋,连连叫道:“越尘,踏雪,你们别走啊!若哥哥不是坏人,今儿个是专程来看望你们的。”苏若奇道:“你认识它们?”木婕微扬下巴,道:“当然,我天天来此地取水,和它们是老朋友了,还给每只都取了名字。”指着其中一只道:“这只叫踏雪,左前蹄旁有两搓白毛。旁边那只右眼一圈苍青的叫越尘,跑得最快跳得最高,像一阵风似的。这一只……”指着最后那只迟疑了下,仔细看了看,道:“这只是新来的,前面几天没见过。”转头看向苏若,笑道:“若哥哥,你给它取个名儿吧!”
苏若见那只梅花鹿额间几簇雪青,在周边整片琥珀色中甚是醒目,凝思片刻,道:“虚霄如何?”木婕娇笑道:“好,就叫它虚霄。”转头过去,对着那只梅花鹿招招手:“虚霄,过来,跟若哥婕姐打个招呼。”那只小鹿却并不过来,半倾着身子,似乎准备着随时逃跑。
木婕叫了几声,都唤它不来,有些气馁,转身道:“算了,它还不熟悉,隔个几天就好了。”将苏若拉至缸边,道:“若哥哥,你看这只大缸。”那只水缸镶在一处岩崖边,深约半丈,沿口宽约三尺,石壁光滑,竟是用一整块巨石挖削而成,泉水经几支空心竹杆引入,清冽透亮,水面漂有几片树叶。岩崖处布有许多蹄印,应是林中的动物们常来饮水所留。
木婕伸手将树叶挑出,道:“我初来看时,缸底积沉了许多枝叶,泉水虽然清透,却含了一股子怪味。想是缸底的积水时日长了,又有枝叶腐烂所致。许伯伯常在山外,无睱顾及清扫石缸,倒让周边的动物们受苦了。”二人游玩一阵,将附近地形查了个遍,方才尽兴而归。
午时已至,苏若执意将木婕赶去一旁休息,自己下厨烧菜,味道竟比木婕强了许多。木婕吃得心满意足,饭后打了个盹,醒来竟不见苏若人影。心中一惊,伸手去取几上的月影剑,却捞了个空,这一吓非同小可,急急跳出窗外,站在石台上高呼两声“若哥哥!若哥哥!”语音刚落,听得屋后苏若的声音叫道:“我在这里,屋后石缸处。”木婕听他声息如常,舒了口气,奔向屋后,转过墙角便瞧见苏若半跪在缸边向前弯着腰,右手边搁着月影,见她过来,直起身远远地招着手。
木婕几步窜至近前,见水中放有一只木头制做的圆盘,正自疑惑,苏若伸手指向木盘下方,示意她向下看。木婕偏头一看,木盘下方尚有几个木盘,从大到小依次排列,中间用一支木柱作为轴心相连,末端插入固定在缸底的空心竹筒里,底部有两处对称的小突起,卡在竹筒边缘刻意制作的缝隙里。木柱下端三分之一处有支逸出,斜斜伸向缸的底边。木婕不知苏若有何意图,抬头正欲相问,苏若转身将之前堵在竹筒口的布团取下,泉水淙淙注入缸中。半柱香后,木盘上浮,缸底传来汩汩流水的声响。木婕探头一看,石缸底缘已湿了一大片,定睛一瞧,原来石缸底边有一个圆形洞口,泉水经此洞口流出缸外,缸内水位下降,大小木盘也随之下沉。石缸下方的草丛里,探头探脑出来几只兔子刺猬等小动物,试探着慢慢爬到洞口流出的水洼处,左右观察未见明显危险景象,便埋头畅饮起来。半柱香后洞口被下沉的木柱堵住,流水声不再响起,水位又开始缓慢上升。原来这竟是一个缸内自动换水装置,利用泉水的浮力使木盘自动升降,带动下方的木柱离开或堵住洞口,从而达到从缸底换水的目的。
木婕大喜,欢声道:“这下好了,即使缸中腐叶未除,但泉水常换,便能保持洁净,而且枯水季节也能使泉水不再流失,这下越尘它们便无喝水之忧了。”话未说完,一只绿中带青的黄莺扑落在木盘中央,喝了两口水,抬头瞧瞧了木婕,呼地一下展翅飞出。木婕猝不及防,被水星扑溅满脸,咯咯脆笑不止。苏若站起身来,拉了她来到一处悬崖边,那里有一大片空地,中央两棵大树间有一架用野藤制成的秋千。木婕欢呼一声,飞身上了秋千,脚下用力,高高地荡向天空。极目崖下,日落千山,霞泻万里,无限风光一览无余,尽在眼前。
荡得良久,动势渐弱,木婕倚着野藤悄无声息。苏若甚是诧异,移步到她身边,却听得她幽幽低语道:“我幼时也荡过秋千,不过面前却正对着一堵高墙,也很难尽兴,总被其他孩子吆喝着赶下架来。其实他们也并不是真心想玩,只是见我在那里,便铆着劲赶我离开,不让我欢喜而已。大人们都是他们的帮凶,任由那几个孩子欺辱于我,非但从不出面主持公道,反而袖着手立于一旁面带嬉笑。从此我见着秋千便绕道而行,虽然心里极是渴望着能荡上一荡。”苏若听得心中一酸,不知应如何措辞安慰。木婕转头过来,眸中泪光点点,却犹自笑道:“谢谢你,若哥哥,你如此用心待我,圆了我孩童时的梦想。”苏若并不答话,握住藤索向内轻带,再向力一推,放手之后,秋千载着木婕,又高高地飞上青天。
许扶与次日辰时回了俊逸山,踏上飞云台,便见苏若正在台缘练剑,当下吃了一惊。照苏若的伤势推断,此刻即便是能下地活动,也仅限于缓步而行,哪能如此挪腾跳跃生龙活虎?木婕正在檐下煎药,见到许扶与一喜,正欲向前问候,却见许扶与将苏若左腕一提,骨节分明的手指已撘上苏若的脉搏,当下不便多问,立于一旁安静等候。
苏若正欲向许扶与解释昨日俏魔火凤来过一事,刚开口叫得一声“许师伯……”,许扶与已放了他的左腕,眉头微皱,若有所思,缓慢走向木屋,并不理会苏木二人。到得檐下,将随身包裹卸下,置于一旁的木几上,静立片刻,似是下定了决心,忽然打开包裹,运指如飞,将包内药材迅速分作多份,用糙纸和丝线包了,铺于几上,回转身道:“我有事须得即刻进城一趟。这些药材我已按量分好,木姑娘每日两剂煎与若儿服下。若儿的伤势虽已大好,但血脉初通,不宜作大幅动作,尚需服药静养。待十日之后,血肉小固,方可随心所欲。你们可记住了?”苏木二人同时点头,木婕还欲说话,苏若暗自将她衣角轻轻一扯,目光坚定道:“我们已记下了。徒侄定当谨记您的吩咐,按时服药,将身体养好。师伯尽管放心!”
许扶与深深看他一眼,点点头,举步便行,刚走得几步,忽地转身过来,道:“现下许州城中颇乱,幻魅堂的弟子满街都是,似是在寻找什么人。你们日后若是进城,千万小心!”见苏木二人俱点头应允,方转身大步而去。
木婕目送许扶与走远,转入林中不见,方松了口气,转头对苏若疑惑道:“若哥哥,你方才何以示意我不提及俏魔火凤之事?难道竟有什么不可言的么?”苏若略略摇头:“并非不可言,而是不必言。师伯见我大好,为我把脉,自然能察觉到我体内真气异常。但他却并未询问,显是已然明了系俏魔火凤所为。此番返而复行,也显怪异,多半与火凤有关,不知是不是预见到肖姐姐有险情发生?”木婕想了想,摇头道:“许伯伯与俏魔火凤纠葛甚深,此行是与她久别重逢也未为可知。我你身在山中,即便有事也爱莫能助。与其妄加猜测,不如安心养伤,十日后我们一同进城看看便知。”苏若虽有些担心,却也觉得木婕话中有理,便依其所言,回屋取药,见几上那些药包,与前几日相似,末端空出部分向后两折翻出一角,与药店包扎明显不同。
过了一日,苏若正于房中烧菜,忽听得屋外扑棱声响,须臾木婕的声音平地惊起:“若哥哥……”,当下大惊,以为木婕遇险,扔了炊具,提气几步窜到室外。却见木婕手捧一只灰色的鸽子,鸽子腿部绑有一块布条,布条上血迹斑斑,打开来看,却空无一字。二人正在纳闷,声响又起,空中又接连扑下来一白一灰两只传书鸽,腿部俱有染血布条,如前一般并无字迹,只是三块布条长短有异,宽窄不一。
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布条想要传达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信息,是预示有人遇险,还是山中将有变故?默了半晌,苏若转身进屋,取了剑,收拾行装。木婕扑上去用手止住,急道:“若哥哥,你忘了许伯伯的话了吗?伤势未愈,不得下山。再说这布条空无一字,不知何意。也许只是某些顽童的恶作剧而已,你不能就这样轻率出山!”苏若却充耳不闻,熄了火,偑了剑,待收拾妥当,方走到木婕身边,抬手想抚抚她的头发,刚触及发丝,却又停住不前,在半空顿了一顿,垂下手来,道:“知晓我们在山中的人并不多。这是许师伯的居所,此番飞鸽传信,定是与许伯伯或火凤有关。师伯为我医治不辞劳苦,火凤不惜耗费多年内力相助,不管他们中何人遇险,我都不应袖手旁观。”目光炯炯,似有火焰燃烧,“我自记事以来,举目无亲,家徒四壁,哦,不,四壁俱无,在这世间唯余情和义,若是这情与义都顾不上,那就再无存在的价值了。你放心,我会小心照顾自己的。”
木婕嗫嚅道:“可是,你的伤?”苏若笑道:“不妨事,你看我哪日不是生龙活虎?只怕是遇上真的虎狼,也该是它们心生惧意。”木婕知他心意已决,便也不再相劝,转身出了屋,将木几上药包悉数包了,提了月影,站到苏若身边,道:“走吧!”苏若张了张唇,欲劝她留下,但见她目光坚定,知其心意不可逆,当下点点头,转身便行。
二人一路提气飞奔,夜色初显时便已至城下。进得城中,果然撞见不少身着墨衣的幻魅堂弟子,握着画轴,打着哈欠,一拨一拨地在街上游荡。也有几个责任心稍强之人,遇见路上行人,会展开画像瞅上一瞅。苏木二人远远看见前方三个幻魅堂弟子正背对着他们对比一名路人,当下靠了路边,谨慎地前行。还有十丈远时,斜地里晃过一个乞丐,匆匆擦身而过的瞬间,无意识瞟来一眼,突然停了脚步,扭头来看。须臾之间,二人还未回过神来,已被他拉着闪进了旁边一个僻静角落。二人暗吃一惊,正待喝问,那乞丐已拱手轻声道:“敢问可是苏若公子?”苏若本能地点了点头,那乞丐继续道:“苏公子,眼下幻魅堂正派人四处捉拿你,你就如此这般模样在街上行走,实是危险之极。”
木婕惊道:“什么?他们的画像上竟然是若哥哥?”见那乞丐点头,又道:“可知他们为何抓他?”那乞丐却摇摇头,道:“我们只知画上之人是苏公子,内中缘由却并不知晓。帮中弟子都已得了讯,记着苏公子的长相,必要时能帮便帮一把。”苏若拱手道:“谢谢兄台!却不知贵帮何以知道苏某?”乞丐道:“我们兄弟只接到相助的命令,并未询问命令的由来。幻魅堂盘查甚紧,苏公子最好是易装而行。”
苏若谢过那乞丐,见他远去方才转身,却见木婕已自包裹中取出一件旧衣和一顶破旧帽子,还有一副假胡须。苏若略为惊讶,木婕得意道:“行走江湖之人,哪能不作些许准备?我忆起许伯伯临走时说的话,想着你与东里旻略有些过节,便在途中寻机准备了些。”苏若一笑,粘了胡子,戴了帽子,穿了旧衣。那衣服甚大,挂在身上空空荡荡,像是落魄的酒鬼。木婕扑噗一笑,拉了他一前一后走上正街。
街上光线略暗,只有幻魅堂的弟子三三两两举着火把。木婕沉着气与他们擦肩而过时,刻意扭了头伸长脖子去瞧了一眼,画上之人果然有八分苏若的样子。行得几步,回身去瞧,见幻魅堂一弟子伸手欲拦住苏若,见他邋遢之样,颇为嫌弃,掩了鼻示意苏若快速远离。
城中遍布幻魅堂弟子,何去何从颇为棘手,木婕思量一番,决定前去投奔凤姨。丹绝坊名动京城,好歹与宫中有些牵连,寻常官宦也不敢轻易招惹,眼下倒不失为落脚的好地方。二人到得坊外,揽绣阁已是大门紧闭,但屋内尚有些灯光在摇曳。木婕试着将雕门一推,居然一下便推了开去,原来门也只是虚掩着,还未插闩。阁内有一妇人背对着他们,正在整理架上的绣品,听见声响,惊诧地回身来看,正待发怒,看清是木婕,当下大吃一惊,继而一喜,叫了一声:“木姑娘!”快步至门边,探头左右一看,关了门插了闩,回身对木婕施了一礼,道:“木姑娘,您近来跑到哪里去了?可把凤娘急坏了,派人四处去寻,总不见踪影。凤娘为这事几日茶饭不思,人都清瘦了许多。”
木婕甚是愧疚,道:“娄姨,此事说来话长,待后面讲给你听。凤姨可在房中?”娄姨连声道:“在!在!我这就带你们去见她!”举了火烛,在前头领路,一同向素彩居而行。木婕问道:“娄姨,我以前也总是在外流浪,凤姨早已习惯,如何这次竟如此担心呢?”娄姨叹道:“木姑娘有所不知,这几日城中生了许多变故,打打杀杀之事常有发生。幻魅堂弟子满城皆是,拿着画像到处抓人。凤娘派人打听了下,画中之人竟然是前次与你同行的苏若公子。”转头瞥了一眼苏若,眸中满是疑惑,继续道:“凤娘无心绣事,派了坊中众人四处寻你,担心你有什么不测。”木婕低声道:“难为凤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