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河，一名木鲁乌斯河。为扬子江上游，导源于巴颜喀喇山，素称青海要津。今则一片黄沙，渺无人迹。是日复询喇嘛：“此去冈天削，尚需几日？”喇嘛初言，止须十日，复又言需时半月。众以其语言矛盾，责之，喇嘛默然。兴武曰：“此去冈天削料亦不远，但牛已杀尽，马亦止能供数日之食。疾病又多，徒步蹒跚，再入歧路，即无生理矣。不如先选强健者数人前进侦查，余皆留此出猎，多储野肉，以为行粮，不犹愈乎。”众咸韪之。乃决定兴武选十人前发，余留后以待。约十日为期，即行回报。议定，是夜兴武以糌粑一杯馈予，重约二两。予即煮水二锅，邀众分饮之，藉以度岁。呼喇嘛久不至，初不疑其有他也。次晨，兴武等出发，再寻喇嘛不知所在，始知昨夜已亡去矣。极目平原，绝难远窜。意者，畏士兵之暴虐，乘夜逃走。荒郊多狼，喇嘛年老独行，定果群狼之腹矣，为之感叹者再。予等既处绝地，复失导师，惟有静待兴武佳音之至而已。
到通天河时，死亡又约十余人。兴武既去，所余仅三十余人，乃逐日分班，派出行猎。西原强欲随行，冀有所获，以延残喘，亦听之。至晚，妙手而回，一无所得。西原曰：“连日大雪，野兽定匿谷中，我明日再往，必有所获。”予急止之曰：“可以休矣，士兵分途而出，如有所获，我可分食，何苦冒险如是。”西原泣曰：“士兵所分几许，命在旦夕，尚何所惧。君如肯行，明日偕往如何？”予见其意甚坚，乃许之。次晨，士兵犹未起，西原即呼予同出。斜行约二里，入山谷。西原行甚速，闻訇然一声，予前视之，竟毙一野骡。西原方取刀割其腿上肉。予止之曰：“割肉几何，不如取其两腿曳之归。”西原极称是，乃截两腿，以带系之，牵曳回。中途来士兵数人，令急往山谷取其余肉，免为狼噬。既归，西原已汗涔涔下矣。嘱予小心看守，复匆匆去，负牛粪一包至。操刀割肉，为多数方块，以通条穿之，燃之烘热。谓予曰：“有如许干肉，可供十日食矣。”是日，士兵亦获野骡、野羊、山兔甚多，皆仿西原法烘干之。
次日，复降大雪，兵连日出猎，皆无获。从此雪益大，深二尺许，存野肉，行将告罄，兵日有死亡。瞬十日矣，武尚无音耗。越日，雪住，天忽开霁，曰：“前途佳音，恐不可望。久守何益，不如前进。”众以为然。次日复行，沿途野兽匿迹，终日无所遇。仅不少野兔，挺而走原，费弹甚多，仅获四五头，亦杯水车薪也。断食已两日矣，饥甚，所储干肉，仅余一小块，啖其半，分西原食之，西原坚不肯食，强之再，则泣曰：“我能耐饥，可数日不食，君不可一日不食。且万里从君，可无我，不可无君。君而殍，我安所逃死耶。”予亦泣下，天下可无洪，不可无公之语，不图于蛮族女子中再见之。痛哉！士兵亦饥火中烧，惫不能行，复商休息一日。
次日午，闻士兵喧哗声，予往观之。则士兵杨某，昨晚死于道旁。今日，众饥不可耐，乃寻其遗骸食之。殊昨晚已为狼吞噬几尽，仅余两手一足，众取回燔之，因争食，詈骂也。予闻而泣下，婉劝不止，乃诳以前方已获一野骡，何争此多少为。言未竟，果来一士兵报，射得三牛。时众皆饥饿，奄奄一息，至是精神焕发，皆跃起随之往。至则群狼方争噬，几去其半矣，众急开枪，毙一狼，并舁之归。众皆饱餐，犹有余肉，分携之，以为次日之需。众得野牛饱餐后，复前进。又行二日，未遇野物，前日所携野肉已尽，众复恐慌。午后止宿，得野羊一，众分食之，尚难半饱。有刘某，年五十余，湖南籍，任江达军粮府书记，仓猝追随返川，后亦附予行。时冰雪凛冽日甚，士兵绝食两日，四出行猎，皆空手回。饥甚，无可为计，乃密议欲杀予随身蛮娃，以延残喘，托刘一言。予曰：“杀一人以救众人，我何恤焉。特蛮娃肉尽骨立，烹之难分一杯羹，徒伤同伴，奚益于死。”乃止。
入夜，众复乘月色，擎枪入山行猎。深夜始归，获野羊四，野兔七，分脔生食，始稍果腹。次日复行，除沿途死亡，仅存二十余人矣，复疲惫不堪。双目又为风沙所吹，多赤肿，视物不明，日行三十余里即宿焉。昨晚猎归，已夜深，故晨起甚迟。出发时，予因事令众先行，予行稍后。初犹见士兵远远前行，转过山阜，即人影依稀，又行十余里，踪迹遂杳。即张敏及蛮娃亦前进无踪，仅西原一人随予，踽踽而行。再行七八里，天已昏暮，四顾苍茫，不能再进，遂就沟中宿焉。既而狂风怒号，无数野狼，嗥鸣甚急，时远时近。西原战栗欲泣，力请趋避。予至是，亦以必死自期。因极力慰之曰：“黑夜迷离，道路不辨，将何之。恐一行动，狼见人影，群集扑噬，即死在目前矣。不如静卧沟中，狼未必即至。倘此身应饱狼腹，又岂孑身所能避耶。”乃布褥地上，与西原同坐。覆以薄被，西原握连枪，予持短刀以待之，因戒西原曰：“狼不进十步，慎勿开枪。”既而风号狼嗥益急，隐约见群狼十数，嗥鸣而至，相去不过丈许，无何，又越沟去。时予与西原饥疲已极，不知何时竟同入睡乡矣。凌晨，西原呼予醒，天已微明。幸刀枪犹在手中。予笑曰：“险哉，此一夕也！”西原曰：“我夜梦在家中后山，为狼所逐。足折，老母负我奔，骇极而醒，亦胜似此一夕惊也。”予曰：“此疑心致梦也！”遂同起，收拾被褥。
出沟，循原来道路行。但见前途苍茫无际，不知何处是道，行行复止。默念：兴武一去不回，今又与众相失，独予与西原孑身行，连枪短刀之外无长物。幸而遇野兽，既非孱力所能猎取，不幸再延一日不得食，又不与众遇，亦饥卧荒漠，有死而已。西原知予意，亦长叹曰：“从此愈行愈远，茫茫前路，吾侪无葬身所矣。”予曰：“昨日众行未远，不难寻获，汝勿忧。”言次，忽见道旁有子弹一枚，已沾泥沙，似久遗之物，因拾告西原曰：“杨兴武必从此道行，否则无此物也。”西原亦喜，复前行里许，西原时时回顾，若不忍去，忽大呼曰：“后面有人来矣！”予回视之，因目盹，无所见，伫视久之，果见一人，缓步来，渐行渐近，乃马夫张敏也，予不禁狂喜。张敏提一布袋，见予大哭曰：“我等中途遇骡百余头，驱入山沟。久候公不至，众数派人出寻，均未见。我今晨黎明前，即来寻公。”言已咽哽不成声。手探布袋，出熟肉一块，重约二三斤，云：“公速食此，即便同回。”问：“众在何处？”张敏遥指左翼山沟中，微烟起处。曰：“即此是矣。”予细观之，相去不过三里而已。予正饥苦，得肉，即与西原分食之，立尽。乃偕其同归。至则众方切肉炒食，见予至，悲喜交集。予见地上陈野肉甚多，询知昨日得野骡七头，足供十日之粮。乃与众会商：“如许骡肉，既难负之以行，不如尽一日休息，烘成干肉，则一人可负数日之食，仍沿途行猎。如能日有所获，则留此以备不时之需，更佳矣。”众皆以为然，遂四出搬取牛粪，烘骡肉以为行粮。次日，休息一日。晚间清查，每人约有干肉十斤，遂决定明日续行前进，一夜安息。翌日，诘早出发。饱食之后，复得休息，众皆精神复振，不似前此之颓丧矣。
冥行七八日，干肉将尽，又不遇一兽。于是众又大起恐慌。因忆喇嘛言：“过通天河，行十余日，即至冈天削。”遂日日悬殊诸念中。见一小阜，以为至矣，近视则非；见一小山，以为至矣，近之又非。日复一日，望眼为穿。在内地几无处无山阜，一入大漠，求一山一阜，亦渺如蓬莱三岛印度灵山，可想象而不可企及矣。伤哉！
又行两日，忽见一山，高十余丈，形如掌，下有清泉，傍山而流。水边小树丛生，高仅尺许，细叶粗干，蒙茸可爱。番人称为油滓子，可取为薪。谛视良久，又非喇嘛所言冈天削也，颇失望。犹幸此地既有山水，则去冈天削当亦不远矣，众即就此止宿焉。予等自入酱通大沙漠后，一片黄沙，万年白雪，天寒地冻，风怒狼嗥，至此，则有山有水，别似洞天，依山为蔽，可以栖息。乃伐薪取暖，猎兽疗饥。是时，火柴止存一枚，士兵生存者，仅十七人，乃分三组，早晚出猎。时众饥甚，望食甚殷。乃候至日中，始回一组，空如也。众皆行愁坐叹，予慰之曰：“尚有二组未归，岂均一无所获耶。”少顷，余二组先后回，仅获野兔四头。众生啖之，勉充饥腹而已。
次日，众复出猎，留兵士杨正奇看守行装。正奇见予瞑坐不语，若不胜其愁者。因含泪向予言曰：“长安路远，嘉峪关遥，盲人疲众，夜半深池，吾侪其殆于此矣。”予不觉凄然，西原知余意，因为壮语慰之曰：“时已季春，天候渐暖，死亡虽众，我辈犹存，是天终不我绝也。况三月程途，已行五月之久。所未达者，亦一篑耳。倘能贾此余勇，奚难到达彼岸。吾人生死，有命在焉，何自馁如是！”予闻西原语，颇自感愧，岂真女子之不若耶。遂奋然而起，忽觉胸襟开朗，烦愁顿除。盖否极泰来，几已先动。虽犹未达坦途，亦自暗伏佳兆也。亭午时，众猎归，均无所获。
予无奈登山眺望，冀有所见。乃饥火中烧，步履甚艰，强而后登。观望良久，忽见数里外，隐约有物屹立平原中，颇疑之，急下山，令众往寻之。皆惫极不欲往，予强之行，彳亍至其地，则庞然久僵之野牛头也。高约五尺，大亦如之。其死也，亦不知历时几千百年，大漠奇寒，久而不腐，风吹日炙，遂自僵枯。狼牙虽利，终不能损此金刚不坏之躯壳，故巍然独存。殆将留此，以供予等穷途之大嚼也。然头笨重，摇撼不易。仓卒间又无法支解。乃竭十余人之力，推挽至山下，堆积柴薪燔之，且频频浇水。经三小时，唇皮离骨寸许，他处仍不可拔。又以数人更番敲剥，得八九块，巨如掌。以大火煨之，经两昼夜，始稍柔软，可施刀斧，皮厚二寸许矣，作金黄色，饥不择食，味较鲜肉尤佳。幸此三日来，又获牛马各一。众已饱餐，犹有余肉，即将煨熟唇肉留之，以为行粮。翌日晨，仍向前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