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整整两个多月的时间里，陈慕桩总是困于巨械β的一方空白的工作室里。他越来越想去巨械α看一看，近距离地、认真地凝望一下那散发着谜之幽蓝色的能量系统，却终究因为能源的缺乏，迟迟未能成行。
众所周知，星际交通能耗巨大。这些年各大产业的迅猛发展，已经把巨械座的能源逼到了够紧张的地步了。科研和行政都是星际旅行大户，自然成了首要的控制对象，陈慕桩少跑一趟巨械α，节约的能量够全巨械γ的网络化信息系统运行1.35天。
当星际旅行变得困难，起初陈慕桩感觉自己只是受到了一点微小的影响。主要是现在星际信息传输的方式大有改观，合计11个广播中心驻点、每个驻点13种色灯28小时不间断进行灯光闪烁发报，多多少少替代了亲临现场的作用。
信息流消弭了精神上的距离。有那么两三个月，陈慕桩身在巨械β，却非常投入地在巨械γ的舆论场争论着一些小事。他发出文章，探讨人的在场性，探讨《身在巨械β的科学家究竟能否把巨械α研究清楚》；也谈论宇宙观，谈论《把对巨械座的研究划入地理学而非天文学到底是否合适》；如此等等。距离不再是一种致命的阻碍，远隔荒空也能过得很好。梭林不也是长期在巨械β遥控指挥巨械α运转么？
可是近来他忽然觉得不对了。他开始毫无理由地感到一次实地考察非去不可，信息流并不能完全替代亲身体验。这种感觉是在他某天浏览《γ日报》时产生的，那上面谈到几起交通事故，谈到几个公众人物搬家了、离婚了、破产了，谈到一些对历史事件的讨论，还谈到对这些年变革成效的评析。但细看之下，却都不是什么大事。好像已经很久没听过什么大新闻。
这是不合理的！别的不说，就说回程计划，回程计划不是还在争议中艰难前行吗？为什么两个月都没有提回程计划？甚至于两个月前平行线广场召开的那次大会、大会中流淌的那种思潮，也在会后戛然休眠起来了吗？是真的没有大事发生，还是故意没在《γ日报》里提呢？
陈慕桩发现这道信息流依然高度不对称，恰似当年的广播中心。他传给巨械γ的文章永远是亲笔撰写，尽管短小，所蕴含的信息却是完整而可靠的；而他收到的来自巨械γ的反馈，却经过了大量的人为挑选和总结。两边每天产生的信息量有着天壤之别，每天可以传输的信息量却相差无几。哪怕《γ日报》一再扩版，也始终囊括不了全部真实的数据，所以要如何对全部数据进行筛选和概括，就成了一道主观题，也存在极大的操作空间。
他开始思考这段时间里是否自己是否可能受到过什么欺瞒。不能不承认这是有一点杞人忧天的，但如今正在紧要关头，他必须确保万无一失。他思维运转飞快，几乎不用什么时间就想到了什么。他身体微微一震，随后飞一般地关上门，向着港口的方向飞过去。
他等着下一班救生舱停靠在港口，不论怎样今天都要去巨械γ.?但是没想到，当舱门缓缓打开的时候，他竟然看见若夕。
不必去巨械γ了。去巨械α吧，你们都还被蒙在鼓里吗？
占领巨械α的运动早已进行到白热化。当陈慕桩抵达现场时，一些主要的街道早已是一片狼藉，如遭到自然灾害的洗劫一般，诸如碑林、雪赤道和平行线广场等地标损坏尤甚。基本上，无论你身处任何地方，即便周围一切设施安好，至少也会看到满街的标语和传单，提醒你运动的进行中，举几个例子：
“失去当下，何以回程？”
“岁月洗铅华，回头已无岸”
“抵制回程计划，拒绝被人愚弄”
“马霍将军骗了我们，你也是。”
“处死婉星云杀人犯！”
“理智、冷静，不对抗法律，谈判解决问题”
“理智、冷静，不对抗法律，谈判解决问题”
“理智、冷静，不对抗法律，谈判解决问题”
……
来不及梳理来龙去脉，陈慕桩直接奔赴能量中心。别的损坏了都还好，能量系统可一定得好好的。
通往能量中心的道路直来直去，光线赤裸裸地漏出来，虽不耀眼，却也令人神迷。光线使它的表面纹理难用肉眼辨清。陈慕桩绕了三分之一圈，恰好遇见一个手拿钢鞭不断挥动的破坏者，他看起来不敢过于接近能量中心，害怕会有危险。陈慕桩从他身后抱住了他。
破坏者本想挣扎，陈慕桩却也不是文弱书生，死死抱住不放手。后来，破坏者放弃了暴力逃脱的打算。
“说吧，你想要什么。”他说。
“首先你不应该破坏能量系统。其次，”陈慕桩说，“我有问题想问你。在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巨械α到底发生了什么？”
破坏者一声冷笑。两个月了，你现在来问这个问题，不是有点晚了吗？
“你相信吗，”破坏者说，“有的历史能找到罪人，但有的历史中所有人都是受害者。”
所以你也是受害者咯？陈慕桩说：“那说说你的故事吧。”
破坏者只是高傲地冷笑着。
“你怎么不说？是心虚吗？”陈慕桩说。
破坏者摇摇头，慢慢地开了口：“我能有什么可心虚的！只是怕你理解不了啊。
“小时候我怕黑，妈妈告诉我，怕的时候，就看着能量中心，它能驱走黑暗中的一切邪魅。我试着这样去做，看着它的蓝色光晕，果然没有那么害怕。我就是这么长大的。虽然现在因为工作的原因离开了妈妈，但从那时起，能量中心已经成了我心中的信仰。我每天就驻在离能量中心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我几乎已经离不开它，哪怕是背对着它也会让我感到黑暗和空洞。
“我不能忍受任何人不知厚重地说什么要摘除能量系统，就像说要扔掉一件不喜欢的玩具。它在我心里的地位，比我自己还要重。”
陈慕桩说：“你的故事很令人同情。但是你为什么要去破坏能量系统呢？”
他答道：“这是我们自己的星球，死也要和我们死在一块。这是它作为一个星球最后的尊严。”
陈慕桩说：“死在一块？你确定这是大家的想法？”
破坏者点点头，但马上又摇摇头。陈慕桩得把他的面罩硬压在自己的面罩上，才能听清他说的话。说：“不，我什么都不敢确定。我能说清的，不过只有我自己的故事而已。”
陈慕桩点点头，将他的钢鞭甩到百米开外，和他道别，继续向前飞去。
我们真是在互相伤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