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征途前时代的生态学家周庄,是一个学问不精、心术不正的伪专家。就算是他发现了等星文明所面临的生态危机,那又怎样?那也不是什么创举,相反,他向公众提供关于危机演化趋势的错误估计,却实实在在导致了公众对于危机的预判严重不足。而在紧要关头,他很可能还在暗中支持疯狂的征途计划,他放任无知公众奔赴死地,自己却留在自以为可以高枕无忧的故土。这种用别人的牺牲换来自己的苟且的行为,为这场征途写下了第一笔耻辱。
二、征途中时代的第一任领航员马霍将军,是一个过于自满的、危险的政治玩家。他骗取了操控一个新的政治实体的权力,就开始对未来充满无缘无故的乐观,他天真地以为一切幻梦都会顺其自然地变成现实,所以他放弃了努力。他唯一努力做的事,就是把这种美好的图景安利给普罗大众,在他的影响下,那整个时代都被催眠。然而这一切美好的图景不过是他扭曲现实的想象。在幻想不可避免地破灭后,他就选择自杀,他这种软弱,是这场征途中最大的耻辱。
三、征途中时代的第二任领航员琳娜,是一个貌似精干但骨子里缺乏领导力的工兵。每每在征途中共和国最需要一个强有力领导的时候,她从未现身,出来担事情的总是下面的没有经验的人。而当天下太平无事,她又唯恐天下不乱地冒出来,搞这个活动搞那个活动,搞得人人疲惫。纵观她的整个任期,留给后人传唱的几乎只有石闻元重新发现巨械座那一小段往事。她的不作为和******,使征途中共和国的境况更加恶化,间接透支了整个体系的生命力。
四、征途中时代的天文学家石闻元,是一个缺乏社会敏感度的死理性派研究猿。重新发现巨械座(谜盏星)固然劳苦功高,但他将其解读为等星文明复兴的良好土壤,却误导了一代又一代有志青年。是他造成重新发现巨械座的意义被无限放大、近乎神话,而他自己和学生们都成了神。他是神!这是人与人地位不平等的一种新形式。他是等星文明和巨械座建立新关系的起点,等星文明与巨械座的悲剧不是因他而起,却从他开始真正带有了悲剧色彩。
五、征途中时代的第三任领航员莫牍,是一个典型的善于利用人性和制度弱点来实现私欲的伪君子。在他任上,等星文明已经濒临绝境,他摆出了与民共苦、亲力亲为的姿态,却从不愿意承认自己这些工作无疑是表面的、肤浅的。他根本无法否认自己从未对任何问题拿出过根本性的解决方案,只是反复地表达同理心和决心。对他而言作秀远比做工作更重要,然而天下已乱,哪个君子还能独善其身?他得到的良好口碑绝不是人性的胜利,而只能是人性的耻辱。
六、征途后时代的第四任领航员升凝,是一个低调而务实的建设者,是等星文明在巨械座度过最危险期的关键保障。她专心恢复经济,在经济领域为我们铺平了坚实的大地,但她避而不谈发展本身的意义、不谈等星文明将去向何方,让我们在经济的坚实大地上失去了重力。她终于无法掩饰等星文明已经步入暮年这一事实。她在文明的火光消失之前,让我们最后做了一场梦。
——以上,历史讨论大会纪要。
联席会议的一干人等虽然早早闯入了会场,但只是和主讲人互相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就不再有下文。他们一直在平行线广场的最外围等候,时而交头接耳,时而也趴在钢弦上听几句,像是为什么事情而焦虑着。
几位主讲人的心理素质都不错,丝毫没有因为这些不速之客的逼视而变得更紧张。他们只是始终如一地保持着肃穆,像宣教的神父一般。与会者虽然也很喧闹,却看不出愉快的气氛,他们也同样没有为陈慕桩或梭林的突然现身而分心。他们,这里的所有人,都是真的有那种参与一件大事的感觉的。这让婉星云不禁想起广播中心,当年广播中心不是也曾经那么热血沸腾过么?
我只能说,每一次兴起都是沉渣泛起,每一次消亡都是自取灭亡。
婉星云是不淡定的,她好几次想要打断主讲人的腿。基于她对历史的了解,她知道这场讨论所涉及的许多“历史事实”都是臆想出来的。而这场讨论所基于的价值观,就更是黑暗而空洞。回想起最近的宣传语,她无法理解眼前这群人为什么会把过去百年的历史看作等星文明的“灭绝之旅”,更不理解为什么他们即便意识到巨械座前途微茫,也依然不愿接受回程。每当黑暗之声从她的耳膜侵入,婉星云总有想要冲出去的冲动,多亏苍岷和陈慕桩把她牢牢按住。苍岷让她多一点耐心——别忘了,毕竟今天的原则是攻心为上。
攻心不是什么善良或仁慈。你应该能想到,每一种思潮的背后站着的都不止是此刻所见的这百来个人,此刻你可以阻止一个代言人说话,却并不意味着你就消灭了一种思潮。你总得先了解他们在说什么,然后循着他们的逻辑漏洞驳倒他们。这是为真理战斗的正确方式。如果你想向普通人戳穿这种思潮的荒谬,如果你想说服普通人接受回程计划,那这就是一个必须迈过去的坎。民意不可能被强制。
直到第九位主讲人评说完升凝的功过和悲欢,即将说到最后一个人物的时候,才终于有人从最后一条钢弦上猛地飞出来。人如离弦之箭直奔主讲人而去,毫无预警地掐断了讨论。“——够了,今天到此为止!”他说。
此人当然是梭林。
梭林自不必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反正在他自己的心里他也早已是一个贱人——哦,不,枭雄。他不是害怕知道答案,而是根本对他们的任何评价都予以完全的蔑视。
“你理解他们的想法了吗?”婉星云问陈慕桩。她说出自己的疑惑,思维差异真是一道跨不过去的坎。
陈慕桩手放在脖子上,做出轻微困惑的表情。不是很理解,但也不是不理解。他又感觉脑子里进了冰碴。
旁边一位同事趁着短暂沉默,插话说:“他们想表达的无非是对一切带领者的不信任,他们肯定觉得我们现在也是在各种瞎折腾。”小声评论说。
陈慕桩摇摇头。婉星云也摇头。
陈慕桩说:“我现在能说清的只有一点:如果我们离开一个地方,后来又掉头往回走,其实最后,我们未必是回到了原来的地点。大概我们其实是来到了一个新的地点,只是它的地理坐标恰好和我们出发的地点相同,仅此而已。”
征途前时代的太阳还在天上,那颗行星还在它身旁。但时间已经改变了太多东西,即便回到故土,那里恐怕也早已不是我们熟悉的世界了。所以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不敢轻易谈论回程——那根本不是回程,只是一次新的征途。上一次折腾已经将我们的元气损耗殆尽,我们真的这么快就到了不得不再折腾一次的时候了吗?
大会散场后,所有主讲人和记者都被留了下来。他们进行了一次深刻、漫长而注定没有结果的辩论和谈判。这场谈判进行了整整三天,大家忘记了时间,只知道隔一段时间有人送饭进来。他们轮流休息。
三天以后,陈慕桩从平行线广场走出来,清澈的阳光没有在门口迎接他,他脸色阴沉,好像已经看到回程计划要完了。
而平行线广场内部,一些人依然肃穆而淡定地守在那里,像在为一场葬礼守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