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亮,雾白色的光线从门窗空隙间流淌进来,照在叶寒临脸上。
此时他已经醒来,或者确切的说,从昨天傍晚听到老掌柜的决定后就一直心潮激动,以至整夜都难以入眠。不知道那个固执倔强的老头怎么突然间就想通了,这当然让他欣喜若狂,可欣喜之余却有淡淡离愁,毕竟这是生他养他的土地,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懵懂少年再怎样不识愁滋味,此时也感觉到一丝涩苦。
这种感觉随着时间流淌越来越浓重,到最后竟然完全冲淡了那满腔雀跃之喜。原本满怀激动和一些忐忑不安的叶寒临,此时躺在床上,一双大眼空洞望着屋顶,脑中只剩下十五年来点点滴滴。
他想起白石村从小玩到大的小伙伴们。黑不溜秋的小碳子,痴痴傻傻的大宝,害羞胆小的英梅,当然,还有那个早就离自己远去的小虎。
他想起从村头到村尾每户人家饭菜的味道。老祖家的腊肉最够味儿,三叔家的虎鞭汤最补,胖婶家什么菜都要放花椒,有些辣。
他想起白狐营暗组那位整天蒙着脸的神秘组长,和组里那些无数次同生共死却没点正经的哥哥们。
他想起林子里各种妖兽,或凶猛或狡猾,或呆呆傻傻;想起客栈里遇过的三教九流,或英武或奸诈,或普普通通。
一张张熟悉面孔,一缕缕熟悉味道,汇集成十五年来点滴回忆,在叶寒临脑海里不停流淌。这让原本急着离开这个破地方的他,忽然意识到,这些脸,这些饭菜的香气,才是自己的根。他觉得自己是个可怜的孤儿,天地之间没有可以称之为家或故乡的地方,原来他错了。极北就是他的故乡,北临客栈,白石村,白狐营,就是他的家。
而吃完早饭,他将离开故乡,踏上一段未知旅程。
这种淡淡哀愁让叶寒临赖在床上不想起身,可八年来养成的习惯告诉身体,要起床晨练了。在这片林子里的最后一次晨练。
于是他起身穿衣洗漱,最后一次给药缸升起炉火,推开院门,走向林中。和以往有些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手里多了一把破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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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北域的春天和关内有些不同。水暖鸭先知,柳枝绽新芽,这些都是关内春天来临的征兆。而在极北域,春天就是一滴水,一滴房顶积雪融化后挂在屋檐下扭扭捏捏始终不肯落下的水珠。冬日的暖阳又升高了一些,终于,那滴含羞水珠耐不住寂寞,滴落下来,带着阳光的色彩,在地面溅散开来。于是,极北域的春天终于到来了。
泡完药浴,叶寒临穿上自认为最潇洒倜傥的一身黑色皮衣,露出招牌式灿烂微笑,推门来到前堂。本以为这帅气亮相能博得满堂惊艳目光,没想到此时竟是空空荡荡,连个鬼影也没一个。于是只好悻悻然捡了两个桌上别人吃剩的馒头,囫囵吞下,边吞边往客栈外跑。
客栈外的空地上倒是人声熙攘,很是热闹。三架马车并排而立,前面两架光鲜亮丽,黑色厢身还雕刻着镂空精致花纹,一车配了两骑,都是高大威猛,品相非凡,一看就是千里挑一的神骏。而剩下那架,相比之下就要寒酸许多,一匹廋弱的枣红色老马,拉着一副看上去如古董一般似乎快要散架的车厢,低眉顺眼,排在最后,嘴里还呼哧呼哧嚼着什么。
无为列御钟魁三人,此时正往那架最寒酸的马车上搬着行李。而马车旁的老掌柜则被一帮乡民围住,热热闹闹说着什么。不时有大婶往老掌柜怀里塞着鸡蛋腊肉之类熟食,边塞边红了眼眶抹着眼泪。
有眼尖的看见叶寒临从客栈里出来,笑着喊了句“大少爷出来了”,人群便呼啦一声朝他涌了过去,刚才还依依不舍抹着眼泪,片刻后就只剩下老掌柜一人抱着满怀蛋肉立在原地,要不怎么说极北的乡亲们心眼朴实呢。
“小宝啊,以后在帝都出息了可不敢忘了白石村啊。”
“宝啊,要不留几天再走吧,昨天你三叔刚猎了头野獐子,没舍得吃,专门给你留着呢。”
“宝啊,去了帝都谁敢欺负你就稍个信回来,叔带人去帮你出气,咱极北人可不是好惹的。”
“老大老大,我也要跟你去帝都玩。”
大人小孩围着他,一人一句,好不热闹。奶奶大婶们更是一只手在他脸上又摸又掐,另一只手擦着自己脸上止不住的眼泪。
叶寒临觉得鼻子有些酸,阳光有些刺眼。
在还没哭出来之前,他深深吸了口气,用袖口擦了擦面前嘿嘿傻笑的大宝嘴角口水,接着两手当胸抱拳,向四周拱手一礼。他此时一身黑色劲装,后背大弓长剑,向阳而立,暖阳照耀在少年挺拔身躯上,竟徒生几分豪壮之意。
“爷爷奶奶,叔叔婶子,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寒临从小吃村里百家饭长大,感谢的话不多说了。此去帝都,不管混的如何,决计不会忘了寒临的根,也绝不给咱极北人丢脸。养育大恩,寒临来日再报。”
说完,他双膝跪地,深深俯下,行了此生第一次跪拜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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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碾压雪地,留下深深印迹,露出雪下黑色泥土。用不了多久,这些雪就会消逝不见,化成滋养万物的甘露,给极北大地带来一片勃勃生机。可融雪化冰,对于赶路的旅人来说却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极北开春路,拉死驴马牛”,说的就是极北域开春以后的道路,因为融雪消融,任何交通工具都会陷入一片泥泞,行走艰难。
好在看样子等到积雪全化还要几天时间,所以众人也不着急,由着那架最破的马车领路,不快不慢悠然前行,也正好借机欣赏一下极北域壮辽三千里大好风光。
面对窗外这片壮美景色,叶寒临却一点兴致也提不起来。他厚着脸皮挤进无为和列御的马车,可不是为了欣赏这片他从小就看腻了的无聊景色。那两人此时正盯着窗外,满脸赞叹之色,对他爱理不理。
“喂。聊正事呢,你们严肃认真点行吗?”叶寒临很不满。
无为还是看着窗外没有说话。列御倒是搭理他了,可还是没有转头,似乎有些敷衍。
“不是跟你说了吗?学院招生,主考文武道三科。你打架还算不错,可其他两门基本一窍不通,希望不大。还是去试试乾秀,金戈那些小学院吧。”
“放屁,如果本天才进不了圣一,绝对是圣一开院以来最大损失。”叶寒临气急败坏,也顾不上列御比他大五岁,还大小是个子爵。
无为可能被他脏话惊到了,忙转过头出言安慰:
“万事无定数,学院此前有过特招先例,如果你在某个领域表现突出,还是有机会被特招入院的。”
“哦?赶紧说说,那特招是怎么回事。”希望的小火苗再次升起。
无为皱眉想了一会,似在回忆什么陈年往事,片刻之后才开口说道:
“据院志记载,近百年以来,有过两次特例。一次是现在的极北王洛妄天,据说那位王爷年轻时不学无术整日纨绔浪荡,十四岁考学院时,文道两科竟然连成绩都没有,独独武科却得了超一等,被院长大人特批进了学院。”
“切,那大概是洛家找学院疏通了关系吧?堂堂极北王世子想尽一切办法也是要进圣一的。嗯,估计花了不少钱。”叶寒临从来不惮用最阴暗的心理揣度这些贵族子弟,就算他是被极北子民奉若神明的极北王。
“不可胡说。”列御正色说道:“圣一学院这种地方不是靠权势和金钱就可以进去的,院长大人乃道门天师,地位仅次于道宗大人,超然世外,怎会为这些世俗之物影响。再说,那极北王爷,自从进了学院,就像变了个人,除开本就天赋超群的武功谋略,文道两科也是突飞猛进。修行四载,最后竟然以学院有史以来最高学分毕业,接任家主之后更是以一己之力镇守极北寒域,对抗北冥西穹魔族屡次侵犯。不但大小百战未尝败绩,所辖三千里更是吏治清明,海晏河清,被世人誉为东玄镇国之柱。谁不赞叹院长眼光独到不拘一格?哪里有你说的那些腌臜之事。”
“好啦,我就是随口说说而已。那另外一个呢?”叶寒临见他对极北王诚心尊崇,也就不再腹诽,忙转移话题。
无为又皱着眉头想了很久才回答道:“另外一个,名字还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是未满十岁就被院长大人破例招了进来,入学考文武两科没有成绩,道科超一等。”
“这种修道天才人物怎么会想不起来名字?现在应该也很出名才对啊。”叶寒临有些不解。
“我也觉得奇怪。似乎此人入院以后就一直默默无闻泯然众人了,以至如今世间无名。”无为答道。
“两个特招的都是因为某一门拿了超一等,看来我也只能全押在武科上了。”叶寒临自言自语道。
“寒临,那超一等可不是那么好拿的。话说,你虽然对修道一窍不通,可诗书文章总该懂些吧?文科拿点分应该不难啊。”列御问道。
“那倒是,我从小就在客栈听说书先生讲书,好些段子都能倒背如流。入了伍后,更是在袍泽床下翻到不少经典著作,什么《******》啊,《色戒》啊,《金瓶梅》啊,可都是些好书。你们看过没有?”
无为和列御再次转头欣赏窗外风景,不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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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看看风景,东扯西扯,竟不知不觉斜阳西照,到了黄昏时分。夕阳照耀在平坦雪原上,反射出温暖色彩,如一片橘黄色纱幕,随风飘舞。
就在众人赞叹不已之际,平原上兀然出现巨大阴影,马车速度也慢慢降了下来,直至停止不动。
领头的马车里,有老人佝偻身影颤颤巍巍下车,对着眼前巍峨城墙跪拜,口中喃喃自语:
“老奴愧对王爷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