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无树，宫殿的道路上没有寸草生出。当年皇帝和大臣们威武沉重的脚步践踏得这些卑微的种子和生命不敢出头吧？无树无草的宫中透着冰凉的砖石陈旧的气息，这气息一日浓过一日，一日重似一日。这气息包裹住活在宫中的人们，让他们渐渐忘却了宫外的世界，让他们忘却了宫外的世界还有个开花绿叶的季节叫做“春天”。但是两旁的那些侍宫的屋檐下的地面，还是从坚硬的砖缝里探出些许柔柔弱弱的小草的身子。我想，当年总会有一个年纪轻轻、眉目清秀的小太监，在这不见一草一树的凄荒的深院里，为这些弱小的生命欢呼过、惊喜过、滲湃过。在春天，那微风中一闪一闪的绿意，就是这小太监一跳一跳的童心。在日晷下，我的眼前又闪出了那个小太监。是在未时的最后一格还是申时的哪一个刻度，当宫中鼓乐齐鸣的时候，那小太监眼望高墙，耳听鼓乐，泪光闪烁。这是皇上大婚的鼓乐。就在进宫之前，那个春天的某日，他在村前的水塘中汲水，隔着满塘欢乐的蛙鸣，他看到了同村的姑娘她或许叫“春兰”吧，春兰正在淘米。淘米的春兰隔着满塘欢乐的蛙鸣，在这融融的春色春光里，向他微微一笑，他也向她微微一笑。晚上，他梦见春兰，春兰头顶红巾，在鼓乐鞭炮声中走向他家门，在融融的春光里，闹喜的人们高声嚷起来……小太监的耳中灌满鼓乐的时候，他眼中却只有高墙。小太监泪光闪烁。
在御花园中听见两个异国的情侣用英语交谈。女的玩笑道：“皇帝真风流，可以有许许多多的老婆，你羡慕吗？”男的回答：“只要你同意，我也能做到。”“是吗？”两人搂住大笑。之后，女的又说：“就算这个你能做到，那皇帝君临天下的伟大你做得到吗？”“不。”那男人说：“皇帝并不伟大。皇帝之所以是皇帝，是因为他生来就是皇帝。给了你对别人生杀予夺的大权，谁不听你的？但现在，中国的村长就要选举。假如让村长去当皇帝；让皇帝当村长，就说不定了……”两人又笑了。
在返回的时候，就在出宫门的时刻，不知怎么，我又看到了那个小太监。我看见他正揭下帽子，剪去辫子，脱去裹挟手脚的宽大衣服，直起那常常要去请安鞠躬而佝偻了的身躯，突然大笑大叫着要冲出宫门。这时，许许多多的人，甚至其中还有大臣和皇上，都跟随在他的身后，欢叫着、踏着冰冷的道路，冲出宫门。门外，便是太阳下的广场。
冲破禁锢和封闭，把身心展开在阳光之下，像鲜花一样灿烂地开在美丽的阳光下，这正是人类所走的路。
早晨
我听到太阳的声音，像一个婴儿梦中的低喃，是甜蜜的渴望和满足的低喃。大地展开绿色的翅膀，清新湿润的风来自海洋，它宽阔无边的胸怀敞开了光的温暧和水的柔情，翅膀升掠飘举，无数的阳光和水，一亿年前的信息都包含其中，然后它们照亮暗处，那些埋藏着刀枪剑戟的地方，那些杀气腾腾的物件，被阳光和水软化，软化了思想，也就软化了身体，它们愿意成为一只镰或者一只锄，成为一只晾衣架的角铁……而一些腐败的头颅的组织正进入空气和时间，恢复成分子和原子，可能会成为新的细胞的材料，而思想、谋略、情义、感觉……它们曾经是怎样的原子和分子呢？它在阳光之下，它在空气和时间中无法还原。但造化沉默，造化以自知而知物，以自知而知物者都予以对象自由，故而沉默。沉默因知过去未来，来处去处。
我听到了万物之音。一只鸟正在倾听，倾听大地之翅的教导，倾听飞翔与风、与宽阔、与海洋的关系。我倾听到鸟的感受，那才是最真实的感受，一个飞翔者从大地的翅膀之中学到什么，是那些行走者无法知晓的。但还好，我知道了倾听和学习的重要，这远不是一个教授空气动力学的学者所知道的。一只鸟的飞翔，无论如何学习，也只能是大地之翅的皮毛，皮毛到一滴水与大海，这是没有办法的。只能这样，永远这样。而我们的飞翔，我们从空气动力学中所得到的，在鸟类这里，又只能是相等次的皮毛。
我看到一个新生之物，一只鹿正在站立起来，站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个学步的小儿和一只初生小鹿在这里完全一样，一样的稚嫩又一样的坚定。我看到了一个死亡之物。一只大象预知了自己的结束，它把自己的身躯隐藏在树木与草丛之屮，然后它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它看到了天空的巨大，因而知晓自己的渺小，它记起了来路的艰难，因此知晓了去路的苍茫。它静静卧下，倾听心音在晨光中渐渐弱小。它最终感知了天空与大地融为一体，并且渐渐融进时间之中，从混沌走进混沌，从光明走进光明。
我倾听自己的声音，就像一朵花缓缓开在阳光之下，就像一朵花关注风，我的声音就是花开的声音。而其时，一匹红色的马从天空奔跑而过，它与大地翅膀一样迅疾地掠过原野，掠过那些开满花的草地，掠过水稻黄色的谷粒，掠过棉花白色的朵絮，然后停伫在村子水塘边的树梢。一个农妇在山上修整庄稼，一只不知年月的废弃生化大铁罐在她的身边。
鹿注定会长大，就像孩子会长大一样。然后，在某个早晨（也可以是黄昏），它安静地吃草。
一只蚂蚁拖动一些米粒或者爬虫飞虫的小小身体，即使这些身体远远大过蚂蚁，它还是可以拖动它们。它据此感觉到了自己的力量，它以为凭借这样的力量就可以成为主宰。而其时，大象的灵魂正走进无边无际的苍茫，而其时，红鬃烈马正从天而过，太阳的声音走来，天空走向无边无际，海洋因此变得安静而谦逊，鹿继续吃草，时间显得微不足道。
黎明之音
最先是风的声音，它轻柔地抚过成长的豆叶和草叶，它和叶之间都发出了叹息，炎热在叹息之中消退，那些露珠明亮而沉实，那些豆丛、草丛中的小虫，因为倾听这风叶之声，因为惊叹露珠的光明沉实，忘记了自己的鸣叫。它的鸣叫也是一种责任，在夜晚，它让世界感觉到了黑暗之中仍然有停歇的生命之声。叶的叹息还是一种感激，夏天的太阳会早早来临，在冬天它所给予的光明、温暧现在变成了暴戾、强权，而早晨这样的时刻，暴戾、强权尚未来临，叶有短暂的光明之中的自由与轻松快乐，这是黎明之风的给予。
然后是雄鸡的高唱。这些高音歌手，一唱百和，它们亢奋急切的叫声里充满着冲破藩篱的小舍走进自由天地的渴望，这些歌手的此落彼起的唱和之中，包含着强烈的雄起竞赛。这样的声音，何等重要——“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鸡鸣其实象征着人烟。有村庄必要有人烟，有人烟必有鸡鸣，“鸡犬之声相闻”，在更早的千年前就表达着人烟之下的快乐与幸福安宁。平凡但和平的生活其实多么重要，它远远胜过短暂的锦衣玉食和长久的饱食终日。
想起这样的黎明时分，我一定会想起那些在黎明时分就要起来耕作的日子。那是在1976年前后，这样的日子被称为“双抢”（抢收早稻、抢插晚稻），早上起来的时候，我们这些孩子的眼睛还是闭着的，头天晚上本来就歇得很晚，现在又要这么早起来。大人们不一样，田里都是他们的笑声，男男女女一起打嘴仗，有点“打情骂俏”的意思。我们的眼睛、我们的意误，伴随他们强烈粗社的笑骂之声开始复苏，在这些话语中我记住了一条。那就是有天早上，在插秧的水田里，我们村里一个40岁的强壮男人说的，他说皇帝娘跟讨饭女是一样的。他的话首先招来了他老婆的反对，她要求他外出去找讨饭女。他很强壮地说，本来就一样。别的女人撺掇她说，今晚你就不让他回家，让他去找讨饭女。他继续说一样的。她们之中有更聪明的便反问说，茄子和猪肉一样的吗？他说那跟那不是一回事。她们说是一回事。然后，男人们中有许多人站出来支援他，男女们就各执一词。最后他说，那可能是有皇帝时候的事情，现在没皇帝了，可能就不一样了。于是，爆发了笑声。女人们并不买账骂他是贱骨头，男人们则骂他叛徒。那时，黎明就是在这样的笑声中降临的，无声无息，没人听到黎明的声音，人的喧哗与笑声，取代了黎明自己的声音。若干年后，他和他的女人同葬在我们村后的山上。他们的坟墓同穴。我可以想象在几乎相同的黎明时分，坟墓上的草叶承受着天光与朝露，晨风轻过，但我不可能想象的是，他们还会不会在这一刻与天地一起醒来，就那个话题作各执一词的争议，而这争议之中也多少包含着与爱情有关的元素。在黎明之前，一些爱情经历过迷茫、迷乱和丧失，一些爱情经历了刻骨铭心，但所有的爱情都是爱情，不是技巧之术，不是交流交易，不是仇视敌对和争斗，一些负气、一些任性都是爱情本身的衍生物，而超出这样的衍生之度，它就不是爱情了。爱情在生活之中，如同死亡在坟墓之中，也如同草叶在朝露与晨光之中。
我现在结束这样的回忆和感慨，回到黎明之音。我听到了短暂的寂静。这是否因为有一些梦正徘徊在没有尽头的路上？雄鸡们看到了那样的梦境，为这样的梦境注目等待？雄鸡的梦只与食物和繁衍有关，它对金钱、名誉、地位等没有感觉，它对屠刀也没有感觉，屠刀是人类强加于它的，它不需要屠刀，而且在见识那寒光的金属之前，它根本不知道还有屠刀这样的东西。所以，雄鸡的叫声才会是单纯的黎明之颂与黎明之吻。
接着是村庄的声首，村庄的声首无比平稳9木质的门枢，无论陈旧新鲜，都要吱吱作响，门枢之声表示一个门户在阳光照耀之下的开启，一个日子开启了，如果有一天，孤独一人的门枢不再开启，那就会有不祥的事件发生。
开门声之后，是一大群鸡鸭的叫声。
随后到来的将是炊烟之声。在云朵悠闲的天空之下，那些炊烟将升起，一直到我们目力无法到达之处。我相信炊烟是有声音的，它是早晨所有声音的结合，它是一个幸福少妇的幸福或者是一个忧愁之妇的抱怨。那些柴草在灶膛中的哔剥之声，也是炊烟的声音，当然，它一定还包括了米粒和水快意丰满的声音。
最终，晨光大展，牛在田野高声叫起来，人的笑声，水流之声，泥土与水结合的声音将渐次响起，黎明之音跟田野之音完全混合等同。
真相
这一天，太阳失去了光芒与温暧，甚至面孔，这样的白昼变得暗淡，变得枯槁，变得消沉阴险，这样的天空，埋设着已知未知的险恶。
有一年，宝剑被埋在泥沙之中，它的光芒无法冲出泥土与污垢的包裹，而真金被盖在巨石之下的土层里，它的光芒无法挥洒。
种子还在冬天的泥里，泥土之上还有石头。
在幽深幽远的地方，在宇宙的深处，光线、时间和一些存在的物质，全部被一颗看不见的星俘获，它们沉入黑暗，无法逃脱。可是这黑洞正积蓄能量，积蓄到无法抑制的时候，它可否让光明重现，以自己的燃烧以他物的燃烧重现灿烂时光，重现生机重现源泉般的意义？
有没有上帝，他是不是存在与创造的起始、大爆炸原点的策划人，以其手推动太阳运行、推动行星与恒星？真理与道德是他的思想还是外衣？那么，我们人类，在可以直立行走之前，是否有过爬行匍匐的经历？如果上帝一开始就是这样设计一种可以直立行走与思考的生物呢，那我们所有的假设所有的关于人类成长过程及其考察的证据又能说明什么呢？
这是我们需要思考的吗？这是我们对所谓真相的叩问吗？
可是我们为什么会面对简单的真相保持沉默？我们为什么会屈服于强权强势？我们与生硬粗糙的假戏真做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我们屈从谎言对世人的欺骗，我们在虚伪的眼泪面前一声不吭，我们在与假相保持一团和气并且在旷日持久之后取得了与假相的合二为一，成为假相的帮凶、附庸，因为我们内心已经假戏真做，把假相当成了真相。
我们对一些人和另外一些人做出评价，讨论他们之间的是非曲直，其实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们所作的判断主观、武断，让好人蒙受屈辱而让另外一些人暗自得意。事实在巧舌如簧面前暗淡无光，真相在不明真相的聒噪之中委曲求全。
是否有天启神谕？是否举头三尺有神明？是否在轮回的巨大链条里需要修炼，需要安静，需要保持敬畏与警觉？上帝在制作我们的时候，安装的是善之程序还是恶之程序，抑或只是一张可以任由人类自己书写的白纸？
那么为什么会有巧取豪夺？为什么会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为什么会有举足不前的善和我行我素的恶？停留在世界上的善嚅嚅嗫嗫忍气吞声，埋进土里的恶行也无人谴责照样享受烟火与祭祀。那么，面对造物，善是正面还是反面？是否善恶只是一枚硬币的两面，相互依存，缺一不可？
我曾经不敢认善良与宽容为母亲，就像不敢向恶行投以枪、投以愤怒与决绝一样，我在这两者之间游走，并且自觉地模糊它们的界限，把这种无能与缺乏血性当成修养，当成韧性其实是多么可耻！
我真的有了自省，并且以足够的自省让自己成为一个好人，我是否可以真正地把人性中可能天生的恶念过滤掉，让它不至于成为恶行？我的友善、温暧、自尊、自省、洁净是不是真实，真实到在别人眼里和我所期望的承诺的相一致？
可是我们也有伤害同类的时候，我们有以占有他人之利益为快乐的时候，我们甚至有伤天害理的时候。在人性之中，悭吝是一种惯性，节俭也是一种惯性，当他们并驾齐驱的时候，你可识别得它们？并能正确地选择一个同行同道？
那么，享乐呢，声色犬马呢，它们难道不是人性中的惯性吗，如同死亡是人性中的惯性一样？
在存在的巨大链条之上，人类曾是怎样起步，又将怎样停歇？是否会消亡，消亡在“后天”，在洋流紊乱、气候异常、地震频发、火山乱喷、瘟疫横行、天崩地裂的时候？上天赋予我们以智慧，我们却以之践踏善行、践踏同类、践踏养育我们的地球，他还会给我们一次机会，给一只称为“诺亚”的方舟，让我们渡过“后天”的灾难？
可是，如果我们从善如流，如果我们尊重智慧的本意呢？
总会有被埋住的宝剑与金子与种子，但是，只要太阳活着，它就注定会升起。照在山上、河流上、草原上……大地终归翠绿葱茏。
夜来风雨声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林黛玉扛着她忧伤的花锄埋葬落花的时候，心里诵吟着这两句诗吗？那些鲜活如新抑或委顿暗淡的花瓣让这位多愁善感的病佳人又空流了几许眼泪？她柔弱的心灵中频添几多酸楚和伤痛？
几乎每句能在文学长河中经久流淌并且闪耀浪花的诗文，都能让人心动。后人心动，前人无法读到，否则也会心动。因为只有曾在前人和后人心中流淌不息的情愫，才能提炼出不朽的文学纯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