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2504100000007

第7章 话凄凉棉花寻姻缘

十六

棉花后半夜迷迷糊糊听院里“吧叽”一响,似有啥东西摔到了地上。天亮起炕,她在院中间拾起只破胶鞋,明显是有人趁半夜故意从胡同外扔进院来的。她顿时恼羞成怒,打开院门,出胡同口一站张嘴就骂:“哎——做贼哩,养汉哩,偷偷摸摸寻死哩。犯骚哩,作恶哩,谁扔破鞋当鬼哩。我日……”她忽然嘎声止住,手提的破胶鞋后跟上有一道特殊的磨痕刺疼了她,往下要骂的话随即封在口边,不愿为此再枉费唾沫。

冷冷清清的街上少有几个人围过来看热闹。她索然寡味,掉头回院狠狠把这只破胶鞋抛进了猪圈内沤粪,回屋里抱起憨憨的瘫娃,坐上炕头潸潸泪下。

山里人朝寡妇门口扔破鞋,是损到家侮辱人门庭的丑事,比当面骂人还要恶毒十分。她记得去年春天有一回,街上供销社的大头头车主任一瘸一拐寻进屋门,从腋下抽出双旧胶鞋,借故请她照着画付鞋样,说穿胶鞋烧脚,麻烦帮他纳双新布鞋,工钱嘛好说,眼角始终色迷迷往她露怀的**上瞟。她当初明白他来的用意,也清楚他真正想图啥。因是头回登门,又没过分举止,她没翻脸,只是媚眼一正,推托自个手笨纳不结实鞋底,平日拉扯一个瘫瘫娃没闲空,连撅带撵轰走了他。虽没接鞋,但她一眼就记住了那双胶鞋底有只后跟上横着一道深深的磨痕。她敢肯定这事就是这个整天装付大领导架子的贼人干的。这两年她也领教过他的手段,开头是拿东西哄,哄不过用权力卡,卡不服使毒招损。她不是好欺负的寡妇,背后也当街骂过,可还是没断了他的邪念。若现在找供销社指名道姓骂上门去,没抓住他手,人家是公家人,是干部。咱自个是寡妇,是灾星。谁勾搭谁,众人面前能骂清,能信吗?既然背后骂街不管事,当面骂人又没人信,索性不理不睬当哑巴。她要睁大媚眼看看他究竟还能生出啥幺蛾子来?

她草草吃了几口早饭,连锅台也没收拾,抱着瘫娃心事重重过隔壁串门。

山女坐后院石礅上拣着一堆碎布头,正往块薄木头板上一层层糊袼褙,见棉花来了招呼说:“吃过啦,来坐石礅上歇会?”

棉花问:“婶婶!糊这么一大板袼褙够你忙活多少鞋底呀?”

“你是不知道我屋这几个小,个个穿鞋像吃鞋,新鞋穿脚上不出俩仨月,不是磨透底就是裂开帮,雇人纳鞋底都供不起他们耗费哩!趁今个日头好,多糊些袼褙预备好。”山女用手指头抹着盆里的玉米面糨糊,拿一块块拣好的碎布头粘着。

棉花坐石礅上找话茬拉:“婶婶!一年到头没见你屋纳过几回鞋底?”

“谁说不是哩!”山女感叹:“光缝纫机给我揽的七零八碎的活计都忙不过来。你滚女妹妹从小没学过纳鞋也不会做。多亏娘家村里我那俩侄女,成年下地干活连歇的空都不忘帮咱屋纳鞋底,要不他们几个小还不得光着脚板走路!”

棉花附着感叹:“有娘家有亲戚真好!不像我无依无靠,孤儿寡妇,独零零一个人过哩。”

“你看!这话又挠你伤心处了,咱不拉娘家啦。”山女转过话头问:“对了!早起听你在胡同口嚷了几句,哪个又惹着你啦?”

“没咋!就是心里憋的慌,冲街上嚷嚷通通嗓门。”棉花不愿说出烦心的话题。

山女也不好再打听,一时俩人没了要拉的话茬。

棉花拿手背擦了把瘫娃口角流下的哈喇子,往自个裤腿上一蹭诉苦说:“婶婶!咱也懂骂糊涂街难听不光彩,可咱女人家受了坏人欺负这气没处撒,就只能占占这嘴上的便宜,消消这肚里的气疙瘩哩。唉!咱要是有你娃他二叔叔的本事就好了,把骂的人编成戏文,摆戏台上边敲锣鼓边唱曲,演它三天三夜气死他。以后摊上机会还真愿跟你娃他二叔叔拜师学学哩?”她慢慢把话向正题上拉。

山女没听出话音,逗闷子说:“你敢跟他拜师傅,不出徒先饿死哩!他那是眼窝瞎了没法子,才走东村串西村,替人家过红白喜事的打镲唱曲混口饭吃,平日谁有闲空听他吼唱。甭说把坏人骂死气死,恐怕自个连西北风也喝不起,能有啥用处?碰见呲牙的野狗要举起棍棍打,光凭唱戏吼叫吓不跑它哩。”

棉花又接不上了话茬,干脆把心事撇开来说:“不怕婶婶笑话!人常说‘寡妇屋的房檐,万人踩的门槛’。咱屋里缺少汉子支应着,总免不了碰上心术不正的坏人来踹你一脚。眼下咱跟个活死人还有啥两样?拖个瘫瘫娃,出不了门,下不了地,白日忙活糊弄张嘴,日子好打发点,到了黑夜娃睡死了,剩下的日子难熬哩!说句不要脸皮的话,咱是当过媳妇的人,尝过汉子是啥滋味。婶婶说说!咱黑夜一旁守个瘫瘫娃,一旁空着半截凉炕,这种日子啥时才能熬出头哩!”她埋下头,媚眼里一片凄凉。

山女停下了手,话里品出了棉花来的意思,同情说:“是不容易哩!婶婶也是打年轻那会过来的人,懂你心底的苦处。小猫小狗还要个伴哩,何况是人?不要紧!你正年轻,往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哩。我帮你留些意,若有双方合适的,咱再寻上一家?”

“难哩!”棉花无奈摇摇头:“咱命硬,克夫克子,前头都克死俩了,哪个还敢要咱?十里八村的汉子都嫌弃咱的名声,怕跟咱正经过日子丢了小命哩。”

“尽说憨话。啥人啥命,前头俩咋能算你克死哩?你要有这本事,不就早成神神了,还敢有坏人欺负你,甭听旁人胡咧咧。”山女往好劝说:“咱女人的命贱,自个得把自个当人待。世上有些事忍忍就过去了,有些事却是忍了要坑害自个哩!也别太熬煎了,眼下咱跟前没合适的,等有空咱回娘家村里为你张罗张罗看。”

棉花抬起眼感激:“这事还叫婶婶替我费心,瞅我这没出息的劲。”她难为情试探说:“想给婶婶商量个事,就不知合适不合适……”欲言又止。

“吭哧吭哧啥哩!有啥事不好张口,能搭把手的事婶婶没二话?”山女诚心想帮。

棉花还是闪闪烁烁说:“话出口怕惊着婶婶?”

“平日挺痛快个人,今个是咋啦,啃猪蹄子卡住了,尽管说?”山女丢下要粘的碎布等着。

棉花清清嗓音豁出来说:“我寻思好几天了,想攀南坡你屋娃他二叔叔成一家人,不知婶婶屋乐意不?”

“啥啥?”山女大出意外。这件事牵扯到娃他二叔叔,一时竟乱了分寸。人言劝人都会劝,轮到自个头上又变成了另一回事。的确不假!棉花克夫的名声,任牵扯到谁也会犯忌讳。她装作犯糊涂说:“咱耳朵听差了吧?说你想跟他学戏文,该不会当真要自个上戏台演夫妻戏吧?他个瞎老汉,糟老头,连自个都养活不住,除了一张嘴会动弹,四肢哪也出不了力,咋能照顾你娘俩哩,跟上他一样受活罪。不行不行!不般配不般配!你不是跟婶婶戏耍哩吧?”

棉花忽地站起石礅赌誓说:“婶婶!咱说的是掏心窝子话,可不敢在你跟前戏耍。我不缺胳膊短腿,在村里有口粮,有二分自留菜地,院里还养有两头母猪,我娘俩不靠他养活。我俩若成了一家人,叫他二叔叔搬来街上住,我伺候他。往后咱两家紧挨着,婶婶屋也能少跑不少路省不少心哩。”她顿了下放缓语速说:“这会咱啥也不图了,只图有个实实在在的汉子在屋里。啥瞎眼不瞎眼,咱不嫌弃,能叫外人看着咱是全全活活的一家人就自足啦!“

这番话听的山女心头不由一酸:是啊!都是当女人的,这话中的辛酸不说也明了,若不是被逼无奈,谁愿倒出此话来。再不好的女人家,也有往好往美做的梦哩,哪个情愿上赶子去伺候个又老又贫的瞎老汉呢!她也立起身掏心掏肺说:“憨女!你这不是自个撵自个朝火坑跳吗?你不嫌弃我娃他二叔叔,就算他上辈烧高香了,是他这辈的造化。你挑中他,咱屋还有啥不乐意?逮空咱抓紧去南坡过个话,准美得他二叔叔找不到北哩。”她显出亲热拉起棉花一只手笑说:“你女嘴头骂街厉害,心里想事也破俗,兴许咱俩真有缘份成妯娌哩,到时这辈份可得重新论论。行!咱就这么先定啦。”

山女送走棉花,开始盘算开这件惊喜中带点麻烦的好事。她本是个信命之人,对女人命硬克夫的旧观念一向认同,何况是发生在身边活生生应验过的事情。她掂量过事情的后果,弄不好日后会落下居心不良的恶名。明明知道棉花是个克夫的阎罗,还拿小叔子的命去填?她打过退堂鼓,可寻思寻思棉花孤苦无依的凄凉相,寻思寻思娃他二叔叔活过大半辈子也没能成个家,不知有媳妇是啥滋味,咋忍心瞅着他打一辈子光棍?不行!这事还得往一块撮合。老话讲“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棉花已经死了俩汉子,没准她命里克夫的数凑够了,破解了。再者棉花是火命,娃他二叔叔是土命,土能降火,说不定两个成了一家人,真能有好日子过哩!

晌午吃过饭,山女支走争着洗锅刷碗的大女,说去叫你爸爸来趟灶房,妈跟他有话拉。

天意从堂屋慢慢悠悠进来灶房,摇手搧搧鼻孔问:“这灶房煤烟呛喉咙哩,有啥话非叫咱来这说不可?”

山女随手关上门,不满说:“委屈你啦?咱屋这灶房你一年进来过几回,烟熏火燎的味道也该你闻闻哩。坐小板凳上咱拉个事?”

天意倚住门框懒的坐说:“看样子不像啥好事,咱还是站着听踏实。”

“瞧你扛不住事的出息样。”山女边用抹布在锅里涮碗边说:“这事先得背着娃们,成不成的你表个态?”然后一五一十把棉花托的事学了一遍,看看他啥反应。

天意张大嘴直皱眉毛问:“你应下啦?麻烦麻烦麻烦啦!”他急的手搓把脸怪罪:“咱可不敢管这缺良心的事,两头不一般齐呢。人家女的多大他多大,人家啥条件他啥条件,不明摆着坑害人家吗?他是个废人,有今个没明个的,还好意思成家立业,咱都嫌臊哩。这事不妥不妥不妥,咱看你还是少张罗。”

山女就不爱听这话,洗净的碗往锅台上一蹾,连串的质问就发了出来:“咋不妥?一提娃他二叔叔的事你就左挡右拦横推车。照你这话,世上凡是有毛病的人,都不该长心思成家,都该活受死?他二叔叔是不如你,可好懒托生回了人,是你骨头连着肉的兄弟。你这辈子是有儿有女了,就不管你兄弟有没有一儿半女,不管他绝了后?”她拧干抹布抖搂开饱含情义说:“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娃他二叔叔老窑里,成年冷冰冰的连股热乎气也没,少个女人的窑里能算是家吗?远的不说,就说这眼下他二叔叔一天比一天老,腿脚一天比一天不中用,没个人在眼前,摔地下病了、死了也没人知道。他跟你是一个妈生出来的,你咋就在这事上心肠发硬发狠哩?这事是人家女方先提,女方情愿,我看挺妥。”

“就算人家女方情愿,可这成亲毕竟不是小娃过家家,俩手和泥巴随便。今个短了这个,明天缺了那个,差吃差钱,今个合明个散,到头闹得一身不是,咱屋的脸朝哪搁,还是不找麻烦吧!”天意固执地摆理由找借口。

“麻烦麻烦!这辈子你就认识麻烦?为了他二叔叔,这事咱偏要管!”山女赌气端起铁锅,脚尖踢开灶房门,使劲把泔水泼院里。几只树根下刨土的小母鸡,扑过来抢啄地面上的小米粒。

天意赶快掩上灶房门休战:“罢罢罢,你能你能你能!咱惹不过你,但你这爱管事的脾气上来得考虑周全了,她……”手指指院墙对面低声说:“她这方面名声不太好,跟咱屋成了亲戚,你真能接受了?”这话算说到了根上,原来他肚里也藏着忌讳。

“名声要紧不假,那也得分清是咋回事!她这是命里带来的,天灾人祸没办法,摊哪个女人身上也得落这个名声。”她拿抹布把锅底的水气抹净,盖上锅盖不平说:“这世道人好名坏,善行恶果的事多着哩。就说说你,这辈子名声在外是不差,但老婆小娃没跟上你享过福,亲戚邻居没挨你沾上光,公家也没给你封个一官半职,空落个凡事怕麻烦,万事不求人,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老好人哩?”

“看看看,说着说着咋又挑我身上啦。”天意抬腿向外撤说:“事情咱拦不住你也不拦了,你是要修桥要砸锅全由你,好了懒了也随你。咱得赶点回门市部上班啦。”推开门闷口气走了。

山女放下了半拉心。虽说俩人谁也没能说动谁,但自个汉子没死乞白赖硬挡着,这事就算办成一半了。她是个干啥事都麻利嘎嘣脆的人,扯过条干净手巾裹了几个二面馍馍,拎起来就朝南坡赶去。

瞎眼天明喝完三大碗百味糊汤,趁肚中有食搬长板凳坐窑前拉起板胡练唱曲,耳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进院来,激灵一下跳开板凳招呼:“老嫂嫂咋跑来啦,有、有啥事了吧?”

“他二叔叔耳朵还是这么灵哩!”山女走近跟前拎馍馍递到他手里说:“没啥事。来给你送几个黑馍馍,顺便和你打听个人?”

天明踏实下心来说:“哪也不用老嫂嫂亲自跑一趟,捎个口信咱就能打听清。快坐板凳缓口气,打听哪村哪家的,咱好肚里装着?”

山女在板凳上坐下说:“也不算是叫你打听,就是来问问你,咱街上隔壁院住的棉花,你可听说过?”

“听说过听说过。她的传闻听过不少哩。”天明摸着把手里馍馍搁窗台上问:“老嫂嫂跟她住那么近,问我这话可有啥说道?”他猜出其中必有蹊跷。

山女也开门见山说:“你既然听说过她,我就不费闲话了。我来就是要正式替你俩保个媒哩。人家女方相中你了,啥条件也没嫌,只要你点头答应,老嫂嫂就张罗你俩把亲成了,你看这事美不美?”她欢喜地等他说行。

天明弯腰坐到门槛边,手来回抚弄着竹竿默不作声,陷进去的眼窝有点点泪花在闪,好大一阵才用平常语气开口:“老嫂嫂!你替不争气的二兄弟操了大半辈子心,兄弟心领啦!咱眼下这大岁数了,不值得再谈婚论娶,没心思啦。”

山女是当他抹不开脸,相劝说:“啥心思不心思的!人常说老来伴老来伴,年纪大了有个伴,相互之间照应点,总比你整天孤孤单单冷饭冷炕强吧!哦!你不会是嫌弃女方命硬克你或别的毛病吧?”

“咋会,咋会!”天明连连摆手说:“咱个瞎眼窝有何德何能嫌弃人家!就凭人家年轻轻地独自拉扯个憨憨瘫瘫娃死活不撒手,这份亲情就值得咱编段镲口给她四乡八村传传哩!人得知道自个几斤几两。咱是个土埋半截的废人,还怕哪个克呢?人家比咱强,比咱小,不嫌弃咱,就是对咱的恩情。咱没理由嫌弃人家,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是就好!我在等你应口哩?”山女在催。

天明脸上浮出一丝伤感说:“老嫂嫂!我年轻的时候黑夜做梦都想过窑里有媳妇的日子,哪怕只一年、一月、一天都行,也算没白来世间走了一遭,也有脸去见埋在地下的先人。可现在不做这梦了,倒退几年还有这份心思,如今却一丁点也没了,好光景过去啦!”

山女听了也有些难过说:“都怪老嫂嫂没本事,耽误你了。过去没这缘分,眼下有了,咱就抓紧把这事办成了,甭总说没心思没心思,心思没了,人还得往下活哩。”

天明仰起无光的眼窝朝天空苦笑笑说:“老天爷这辈还给了咱瞎眼老汉机会,没拉下咱,咱该自足啦。可惜来迟了,咱已经不能娶媳妇成家了。”

“为啥?你还没七老八十,正值中年,咋一个劲说这丧气话。女方情愿跟你,你也不嫌弃人家,两好合一好的美事,你倒端开架子没个应口,叫我咋给人家女方回话呢?”山女急了,没听出他话里含着话。

天明诚实说:“老嫂嫂!二兄弟眼瞎心不能瞎,不能坑害人。咱要是应了口,成了亲事,就是害人家哩。这事不成不成!”

“你是病了瘫了,还是疯啦憨啦!这事咋就不能成,把话直接说清楚?”山女似被绕在雾里要问个究竟。

天明垂下脑袋叹气说:“老嫂嫂别逼了,横竖是咱心枯了。求你回头替咱谢谢人家女方这份情义,等有下辈子再还人家吧!”他把话封死了。

山女一巴掌拍长板凳上站立起来怨:“你说咱这趟腿跑的是哪门子劲,真是东家不急伙计急哩。拉了半天,硬是不明白这事到底是因为啥不成?好啦!老嫂嫂也不问你逼你了,不情愿的事强迫也没用。你好好练曲吧,咱回啦。”带着一肚子的缺憾离开老窑。

天明听出老嫂嫂话里有气,紧敲竹竿追出院门愧疚喊:“老嫂嫂下坡过河慢点着,瞎眼二兄弟辜负你啦!”

山女返回的一路上心里别别扭扭:娃他二叔叔是犯啥邪了,美美一桩亲事送上了门咋就死活不应口,难道是有啥难言之隐不能明说?她觉得这件事办坐蜡了,有些对不住人家棉花的一片美意,不知该回去如何回话。

棉花怀抱瘫娃坐胡同口石骨碌上眼巴巴朝街口盼望,见山女快步近到门口,拎起脚边一大捆韭菜迎过去说:“婶婶回来啦?我刚去菜地割了两捆韭菜,送你一捆尝尝鲜。这雨后长的韭菜可水灵啦,后晌包锅菜饽饽吃,正香哩。”

山女打开街门说:“看看!总吃你地里菜,我屋也没啥东西回你,尽沾你屋光哩。”语气中多了几分客套。

“又不是啥稀罕东西,自个种的,吃不了也是烂地里啦。”棉花抱瘫娃放到炕中间,有意朝正题上拉:“婶婶这是去南坡了吧!咋样,见你娃他二叔叔了吗?”

山女从枕头边取根纸烟点上吸几口,尽量平缓着答:“人见着了,还一个劲直夸你,感谢你哩,只是……”她不想把话说太死,太伤了棉花的心。

“只是啥?”棉花出溜下炕沿悬起心。

“哦!只是说这事先搁一搁。”山女吐口浓烟打马虎眼。

“啥原由?”

“嗨!许是没敢想这天上掉下来的美事吧。”

“没回绝?”

“哪能?”

“就这?”

“就这!”

二人一问一答,一催一应,一头紧张要结果;一头加小心应付。

棉花脸上起了愁云,一屁股坐回炕沿,自嘲道:“事怕往后搁,一搁就拉倒。热馍馍搁几天生绿毛,好事情搁一搁也搁的长锈哩!连个瞎老汉都对咱推三撂四,咱这辈子真成了秋后菜地的烂黄瓜,没人要啦。”她拍拍躺炕上咯咯乐的瘫娃伤情说:“咱的小憨憨娃啊!就咱俩陪着过吧、熬吧!有一天妈抱不动你了,妈就算尽完心啦。”说着用劲抱起瘫娃下地,向山女点下头:“婶婶费心了。我也该回屋忙活了。”

“忙啥,再坐会!要不过两天咱去趟南坡再催催。”山女送出外屋,实在是过意不去。

“不麻烦婶婶啦”。棉花迈到门槛又折回身子不死心说:“不过,这事是咱厚着脸皮先提出来的,成不成的撂一边,因啥要搁一搁得答复咱心里有数了。干脆咱亲自跑趟南坡,当面鼓对面锣寻他问问清楚?”她想啥是啥,想出来就干,把瘫娃塞进山女怀里说:“还得麻烦婶婶照看一会,咱去去就来。”

“甭着急上火。饭得一口一口吃,事得一步一步办哩。”山女想拦胳膊却伸不出来。

棉花跳出门槛,三步并作两步赶,鞋底子在岩板上蹭起一溜土烟,穿过河滩不消吃顿饭的功夫就爬上对面南坡。

天明惹老嫂嫂离开后,便没了练曲的兴致,吃完一个黑面馍馍,搬长板凳放院当中日头底下,脱掉贴身的黑衬袄,光着膀子翻过来衬袄里面逮起虱子,两片大拇指甲盖熟练地顺着袄缝上下来回挤,不时发出吧吧脆响,两只脚不闲着踩住锣鼓踏板打节奏,嘴里吼开自编的逮虱子戏:“逮逮逮,杀杀杀,吸咱的血给咱吐回来。抓抓抓,挤挤挤,吃咱的肉给咱倒回来。白虱子软来黑虱子硬,白的不响黑的响,喀吧喀吧喀吧吧……”

棉花赶到看到这一出,气的鞋跟一跺,也不报名号也不管爱听不听,进院就劈头盖脸一顿损:“好你个不知好歹的瞎老汉,还美滋滋在这破院吼戏哩!咱实心抬举你,你偏属狗的撅尾巴跑。你摸摸自个,活得还有人样没!咱来问问你,因啥把咱好心好意当成驴肝肺,因啥要把这事情往后搁一搁,今个非给咱说出个道道来?”

天明好端端一出日头底下逮虱子的锣鼓戏,冷不防叫外人轰了个六神无主,手抓的衬袄顾不得再反过来就胡乱套到膀子上,赶紧站起点头哈腰打招呼:“哎哟!敢情是街上的贵客驾临,快请板凳上坐,请坐。”他心底已清楚来者何人,暗暗佩服她的勇气。

“少来这虚头巴脑的。咱一个寡妇家上赶子叫你老嫂嫂牵线搭媒要跟你,凭啥不冷不热向后拖,存的啥意思讲出来?”棉花紧逼不放。

天明干笑笑,知道一定是老嫂嫂没好意思跟她交实底,打圆场辩解说:“是这么回事!猫有猫命,狗有狗命,凡事都论定数。咱瞎老汉的烂烂命确实配不上贵人,诚惶诚恐不敢应命。请贵人瞅瞅咱这破落院,瞧瞧咱这贫寒窑,掂量掂量咱这瞎老汉有没有成家的福气?”他想拿一贫如洗的家境吓跑棉花。

棉花刚才一进来就扫过一眼缺少院门败落了的庭院,走进惟一还能住人的窑洞再望一眼,心也随之凉了半截。空荡荡的四壁寻不见一件值钱的东西,土炕连着锅灶占据半拉窑,落满灰尘的案板上横七竖八扣着几只碗盆,一床露出棉絮的破被褥凌乱卷在光溜溜的炕席上,整个窑顶被柴烟熏成了黑锅底。除此之外,别无一物,寒酸之极。还好她早有心理准备,出来窑坚定说:“你瞎老汉穷,咱不嫌弃。别人趁金山银山,咱不稀罕。少跟咱唱花腔打哑谜,给句痛痛快快话,咱俩的事能成还是不能成?”

天明收起浮笑,胸膛热浪滚滚。人传棉花在街上骂街撒泼,刀子嘴豆腐心,此言一点不虚!他是个活在黄连树下打镲唱曲的瞎眼人,再苦的磨难也只当个乐子过,可一旦遇上贵人知己,也会掏出心来回报。他感动地语无伦次:“成成!不成不成!真神面前敬香,贵人面前磕头。咱想成但不能成,不能丧良心,缺大德。天地作证,成了就坑人哩!”

“咱俩谁坑谁,把话讲清楚?”棉花被绕的闹心,认为是他嫌弃她,尖薄说:“你个老鸹还嫌猪黑,咱咋坑你啦?”

“不是你坑我,是我坑了你!”天明摇手掌分辩。

“坑咱啥啦?”棉花反问:“是咱自个不嫌你老,不嫌你瞎,不嫌你贫;是咱自个上赶子腆着脸要嫁你,伺候你。到时把你搬到街上住,你守在屋给咱照应瘫娃,咱下地挣工分养家。碰上红白喜事,你照样愿打镲口打镲口,愿唱曲唱曲,随你心思。你眼下不算老,咱也还正是年纪,没准能为你养活一男半女。这美事寻你门上,是咱自个乐意,你顾忌个啥?”

“不是不是!我、我……”天明敲着竹竿,百口难辩。

“说呀!不说出道道来饶不过你。咱的脸没地方搁呢?”棉花往死里逼他。

“我、我无法开口呀!”天明被逼的站起蹲下,蹲下站起了几个来回:“我、我已不成个男人啦!”喊罢筋疲力尽猥琐蹲到地上,深深耷拉下脑瓜来。几年了,他身上中间的那嘟噜肉如死了一般,半丝动弹也不见起,偶尔用手拨弄几下也毫无知觉。原想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没找过女人,从来不知道女人啥滋味,坏就坏了,也不耽误个啥。哪承想天赐姻缘,突然掉下个仙女立到跟前,只要应允一声,就能拥有了做梦都盼的热乎乎饭吃,热乎乎炕睡,热乎乎女人身子抱……但人活要凭良心!人家拿咱当人待,咱可不能做不是人干的事,再难张口,也得向人家交待明白才对!

棉花闻言头皮一炸,直撅撅挺在那儿哑巴了,肚里点着的火气,生生让这声喊浇灭啦。当地咒人最恶毒的话,不过是叫谁谁谁成不了男人,意思是咒男人那嘟噜东西不行,立不出后代,绝子断孙。男人们谁得了这种毛病,都是私下捂得严严实实,讳莫如深,宁肯忍着受着,也万万不敢寻医问药,怕不小心传开来惹人耻笑,丢了八辈子先人的颜面。她心尖尖一阵震颤:咱低瞧冤枉了瞎老汉!他能鼓足胆量吐出这种隐私,首先证明人家老汉心诚厚实,不想故意隐瞒欺骗咱。她哆嗦着嘴唇不甘心问:“你、你不是跟咱打诓语吧?”话一出口便后悔了,哪个正常的汉子吃饱撑的,来拿绝根绝种的丑事打唬呢?

天明头抬不起,闷声闷气似抽了筋争辩回:“若有戏言,下辈子叫咱还当不成男人。”

棉花身子往前歪了个趔趄,软绵绵扶住窗台,心中如喝下半碗苦胆水样翻滚:想起自个守寡这几年过得光景,想起长夜孤苦难捱的日子,想想好汉子寻不着,瞎老汉也不成,难道自个遭老天爷的报应还不够?想着想着,悲从苦来,气恨交加,一下子像着了魔怔,跳脚蹦高,疯癫失控了骂:“哎——轰天哩,天不公哩,天掉刀子杀人哩。戳地哩,地不平哩,地裂窟窿吃人哩。老天爷!你才是瞎了眼,昧了心的恶神,把咱个寡妇活活朝绝路上推哩。人活一回,左不过吃二遍苦,右不过受二茬罪,可天地间的孽债咋非落咱一个人头上?老天爷!你手心手背不一般宽,把心藏到胳肢窝啦……”

天明慌了神。虽然他成年走村串乡算经过世面,但哪遇过年轻寡妇指天骂地咆哮,吓得蹿起身来急急求情:“哎哎,贵人可不敢哭,可不敢骂呐!一个单身女子跑咱瞎老汉窑院哭哭啼啼,村里人以为是咋回事哩?快快止住止住,咱瞎老汉在这给你作揖啦,作揖啦。”摸住竹竿使劲往地上敲打几下规劝。

棉花嘎嘣止住口,似跳大神的缓过魂来,干嚎了一顿脸上半点泪水也没流。她有些下不来台了?是她自个提出来啥也不嫌弃瞎老汉的,哪承想中间出了这岔口!咱年纪还轻,总不能再守个活死人熬日月吧?一想到守寡的苦,她心如死灰,纵有再多的不舍,心里也一百个不情愿了。可讲出的话,泼出的水,不能因对方有这毛病就反悔了,受人轻看。正进退两难之际,瞥见一群半大的小娃猫在破院墙外头指指点点。她借题发作,胳膊一抡诈唬开:“偷偷摸摸看你妈的脚趾头,打小没瞅过你妈哭,滚开滚远!”

半大的小娃们吐出舌头,一哄跑散了。

天明料到对方是要他先表态。他能理解,也看的开,原本就是出少了唱词的锣鼓戏。他嘿嘿几声打破尴尬开言:“贵人消气,贵人消气,事情都怪我怪我没先讲清楚。你看咱商量商量这么办可行?咱瞎老汉记住贵人的恩情了,大恩大德,一辈子难忘。等万一哪天咱这毛病有治了,一定亲登贵人门槛求亲求婚?”

话说到此,再往下说别的都成废话了。棉花心里等的也是这个意思,无需再惺惺作态,借坡下驴说:“好你个瞎老汉,末了这句话说的还算条汉子!咱不难为你了,有这份心就行,随缘吧。你老嫂嫂还在屋替我照看着瘫娃哩,咱走啦走啦!”

天明摸起长板凳上摆的板胡送出窑院,停在门前杏树下怀着感激边拉边吼开嗓门:“天下黄河九道弯,弯弯里头有桃园。桃园里头九棵树,四棵甜来五棵酸。”

下到半坡的棉花回头望望,哭笑不得,心渐生愧意。自留菜地的头茬黄瓜下架的时候,她格外来给瞎老汉送过一趟,往后就没了下文。

同类推荐
  • 再见,前夫,再也不见

    再见,前夫,再也不见

    没想到她想方设法开展的新生活竟然又碰见了他,造化弄人,新一轮的虐心开始
  • 杀手娇妻,总裁求收养

    杀手娇妻,总裁求收养

    他宠她入骨,世人都羡慕的一对情侣,可是最后的那一刻,他推开她,护着另外一个女人,20岁的她葬身于火海之中,她亲眼看着他无动于衷。两年过后,万众瞩目的王牌杀手,因为一次意外两人再次相遇,她爱他三年,他伤害她三年。蓦然回头,他往回去,她却早也不会停留等待了“我掌控得了所有人,可是却唯独掌控不了你”撕心裂肺的一句话,他终于明白了她当初的感觉......
  • 总裁的宠妻之休想逃

    总裁的宠妻之休想逃

    一纸婚约将他们拴在一起,婚宴当天他绝情离开,直到三年后重新归来他以为他们会这样一直下去。没想到…昔日的霸道总裁从归来的那天就变了。“女人!想逃?只要你还活着就休想离开我!”房艺瑶第二天她躺在病床上。“醒过来,我放你走!”第三天他将她扑倒在床上“我说的话不算数,你还是继续当你的少奶奶!”她感慨——上辈子一定是欠他的,他说——那你就用这辈子来还!
  • 相亲物语

    相亲物语

    我和你、男和女逃不过相亲;富二代、凤凰男、公务员、二手男人、姐弟恋通通囊括;教你普通女生如何相亲、约会、选择男人;教你三分钟识别“他”是不是你的真命天子!
  • 乐糜北

    乐糜北

    不知从何时起,陈乐乐迷上了游戏和动漫,对于她这种学渣来讲,每天除了打游戏看动漫偶尔再拍拍外景外,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她曾幻想着如果有一天能和自己男神在一起讨论游戏,和自己男生一起看动漫,或者,偷偷拍拍他的丑照,那该多好……
热门推荐
  • tfboys因为爱,所以爱

    tfboys因为爱,所以爱

    徐梦瑶,林雪惜,冷舞蝶三位女主在重庆遇见TFboys三小只,并与三小只发生了不可思议的爱恋。虽然爱的路上有一些阻挡,但最后他(她)们还是走到了一起......
  • 蓝天上的海豚座

    蓝天上的海豚座

    青春不过短暂的相遇,飘向哪个海岸都不重要,珍贵的是我们曾经遇见,在彼此的生命里,停驻。时光荏苒,曾经点点,已成泛黄的照片,渐渐褪色。可是在那些肆无忌惮,喧嚣不止的青春里,我们曾经深深的爱和被爱。
  • 我的茶壶茶杯

    我的茶壶茶杯

    讲述了一个校园里的滴滴点点!一群叛逆的学生,一些苦与甜!
  • 风总的恋爱专制

    风总的恋爱专制

    曾经我要你爱我,你失踪了!今天你要我爱你,我选择沉默
  • 仙界升职记

    仙界升职记

    内容介绍:一次偶然的机会,李凯滔来到了一个被称为仙界的地方,而李凯滔也因为这次意外获得了一项特殊的物品-----?可是这毕竟是仙界,他会怎样使用自己的能力呢,这里面又会有什么样的阴谋呢
  • 平行经纬

    平行经纬

    真正的地球早都完了,我们现在所在的是平行空间中的另一个地球,时空的扭曲导致两个平行宇宙联通了,我们是从原来的地球移民来的,这里的“人类”已经被完全抹杀,那段历史也一样——此文无爱情,无女主、无异能。轻松文,不虐主。想看爱情或者异能什么的可以撤了。【可以保证:绝不YY,文章会尽量保持符合理。】史上更新最慢!能更七八年!可以追到老!绝对划算[瞎扯]。看完这些以后,有兴趣的点进来,没兴趣的...呃,您随便。顺便一提,广告什么的不要再来了谢谢,毕竟你以为真的有多少人会来看到这个文,看到你那条评论吗。
  • 御灵之巅

    御灵之巅

    主角王子羽身怀炎皇诀,背后印有惊天密辛,行走在世间,一步一步踏上巅峰,我的第一本小说带你进入一个华夏的大格局中本书群号485125995
  • 天罚1895

    天罚1895

    本篇文章讲述了一个不完全的资本主义国家,即带有浓重封建观念背影的国家转变为民主制国家的过程。全文以主角从十八岁到三十六岁的一生为主线,叙述了其少年时期恋母而导致的悲剧,临位后周旋于情人与众大臣之间的纠葛,以及在政治上对先进思想由开始的支持转变为后期的抵制以至于残酷镇压并最终导致个人的灭亡这一人生经历。详细地描述了其人从开始的冷漠据倨傲最终沦落为后期的暴戾凶残因此并导致众叛亲离的后果,最终被心爱的大臣设计杀害这一事件。全篇是建立在时局动荡的大背景下,具有时代的局限性,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进步力量对世界的重要性。由于结合了一定的别国历史,文中所描绘的白比德家族也是同一时期欧洲各国王室的一个代表。全文文风较为严肃,同时也有适当的轻松,比较适合那些具有一定思想同时有希望在阅读时获得娱乐效果的读者阅读。
  • 冰块哥哥,玩腻没

    冰块哥哥,玩腻没

    为了一个契约,凌若熙发誓这辈子不会爱上一个女人。但是,父母不知道这个契约,只是不停地给他送女人。他从未动心。直到一天,一个名叫落雪舞的女孩来到他的生活......“冰块哥哥!”她给他起了这么个外号。的确,他很冷,像冰块一样。“冰块哥哥!......”终于一天,落雪舞再次这样叫他的时候,他把她抵在墙角,“小丫头,你再叫一声试试?”结果,她的初吻被夺走了。然后,这个冰块一样的恶魔就天天“玩”她。“雪舞,过来!让我玩玩!”每天都是这一句。“冰块哥哥,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你玩腻了吗?”
  • 花心王爷独宠不寻常妃

    花心王爷独宠不寻常妃

    她,自幼时被父亲抛弃同母亲相依为命,却没想到母亲最终独留她一人在世上,不甘心的她决定去找所谓的父亲却没想到遭遇车祸穿越成了人尽皆知的懦弱傻子。他,自出生之时母妃便逝世,自此,父皇从未正眼看过他,只是随意封了“王爷”,对父皇失望后他常年流连于烟花之地,风花雪月之所,用“花心”的假面掩盖自己,也继而成为家喻户晓的“花心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