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施主刚刚的脚程，”悟宁道，“大约一个时辰。”
“这样啊……”年轻人搓着手，“其实我从早上起，就在这一带转，迷了路，好容易转出来，一点水源都没看见，跟你们说了会儿话，更口渴了。怎么办呢？我怕我是再撑不住一个时辰了。”苦笑着。苦笑都动人。
宝刀就同情道：“我们先给你一点水喝吧。”
他们带的水，也就是悟宁托的半钵水而已。宝刀又抱歉道：“不过水里有鱼——”
“没关系。”悟宁的手只递了一半，年轻人已经就着他的手把脸栽在水钵里，一饮而尽。
连里面的小鱼也……一饮而尽……
“吐出来，吐出来！”宝刀张大嘴，气得发抖，蹿上去就揪住他领子，“你把鱼都吃了！过分！好残忍！刽子手，你给我吐出来！”用力地想把他摇啊摇的直到小鱼都摇出来，说不定立刻吐出来的话还能活呢？他又没嚼！
“算了，”悟宁都不忍了，上前打圆场，“吞都吞掉了，再摇他，于事无补。”
“这倒不一定啊，”年轻人一逃脱宝刀的魔爪，就笑眯眯摸着肚子，“这位小姑娘说的话呢，也有道理，吃了人家的，总要还的。吃了你们一条，我还你们一群好了。”
嘴巴一张，雪白翅膀像云朵般从他嘴里涌出来，那叫一个呼啦呼啦，风起云涌啊，人间最壮丽莫过于叉腰一站就从嘴里放飞一群长着翅膀的鸟儿……还一只只都肥硕得跟兔子似的，激动地摇啊摆啊，在空中飞的那模样也跟兔子似的，居然没有掉下来，真是个生命的奇迹。连天上云朵都感动得凝滞了，那些鸟就一只一只左爪点右爪背扑棱着翅膀蹦跶到云上头去，不见了。
宝刀下巴掉下来，就没合上去过。她见过许多奇怪事物，以这一件最为美好了！但也实在够吓人的。
“其实，在下是变把式的流浪艺人，相逢有缘，受二位滴水之恩，献上一场演出回报。”年轻人道。
宝刀和悟宁脸上，都是“哦？真的吗？”这样的表情。
“——又其实，”年轻人压低声音，“我是泾河龙王第七子，巡游人间，见二位有缘，试探二位，二位果然心善。在下打算报答二位。”
“你要怎么报答？”宝刀立刻问。
“二位请随我来。”年轻人欠身。
宝刀抬头看看悟宁，心痒痒地实在想去，又怕落入陷阱。悟宁略为沉吟：“你看他像坏人吗？”
“不像。”宝刀道。
“那就走吧。”悟宁举步。
“两位请这边来。”年轻人偏开大道，走了条细得几乎看不出来的林间小道。
宝刀和悟宁也就真的跟上。
这条小道往山下去，一路树叶障目，几乎连脚都看不见。快到山下，视野开阔些，能看见了，第一眼便见刀光森森、剑影凛凛。他们已陷入包围圈里！
宝刀倒抽一口冷气。
那伙人打头的，浓眉大眼，身材魁梧，跟他带领的所有士兵一样，穿的都是安城官兵服色，不过高级些，是侍卫长。
他是同傅琪秘密接过头的熊侍卫长。
熊侍卫长上来，傅琪就退下了。熊侍卫长按着刀，冷冷道：“悟宁大师，贵姓云？在下不才，也听说了您的身份。”
悟宁低眉，宣了一声佛号。
“您似乎不应该在安城。”
“这里确实不是安城吧？”宝刀抢答，“已经进了栖城好不好！”
“然而这些货物，”熊侍卫长指了指后头的车队，“是安城献给栖城的重礼。早在出发时，我们就接到线报，有强贼胆大包天，妄图劫车！在下记得，大师您是青神岭的当家。”
悟宁不能否认。
“在下不得不得罪了。”熊侍卫长立刀，“剪道劫贼，君命诛之！”
完全没给人留下解释的余地。悟宁也就只好不解释。
还是宝刀挺胸道：“我们没想打劫你！”
“哦？”熊侍卫长嘴角扯得就很讥讽了，“谁能保证？”
这句话本来不是为了等回答的，但竟然有人回答了：“我。”
刚刚像是功成身退、闲闲倚在旁边树干上的年轻人，闲闲发声。
熊侍卫长顿时像后背被人捅了一刀：“傅老板！”
年轻人向宝刀他们作揖：“在下傅琪，”指了指车队，“这上面装的货物，都出自小号。”
“我听说过你！”宝刀瞪大了眼睛，“你记得慕飞吗？我们是山乌槛的。慕飞曾去见你！”
“啊，是，那位小兄弟，”傅琪微笑，“很有朝气。”
“那次你敲了我们大大一笔竹杠，慕飞气坏了！”宝刀偏着头，好奇地打量他，“我还以为你是个又狠又毒辣的大叔呢！”
傅琪摊摊手：“在商言商，我只好把姑娘这句话当褒奖收下了。”
“好个在商言商。”熊侍卫长牙帮骨咬得咯噔咯噔响，“这几车货物，如若被劫，安城虽丢脸，傅老板你丢的可是财！”
傅琪点头：“侍卫长所言极是。”
“那你为何要帮这强贼说话？！”熊侍卫长大喝。他们一干人，刀在手、箭在弦，擒杀悟宁，胜算自认还是很大的。
“他们不是强贼啊。”傅琪柔和地叹了口气。
“你怎么知道？”熊侍卫长处在崩溃的边缘。
“将心换心，”傅琪微笑道，“我当时那般作态，他们还能跟我走到这里，就是朋友。”
悟宁向宝刀赞颂道：“你说得不错，这位施主果然不像坏人。”又向熊侍卫长谦卑道，“货主都已经表态，我两人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不行。”抢着答这句话的，又是傅琪。
“为什么不行？”宝刀生气了，心里暗道，慕飞骂得不错，这人果然可恶。
傅琪摇头：“接到情报，有人要剪道的事，是真的。悟宁大师，这位——”
“我叫宝刀。”
“——宝姑娘！”傅琪的神情，就相当巴结了，“听闻皱草最先出自姑娘您的构思？”
“你也听说了？”宝刀很荣耀，“不过我是碰巧的……”
“十年磨剑，一朝巧思。山乌槛张邑分号全凭皱草做大，想不到在这里得见姑娘，一定得好好讨教。”傅琪抚掌呵呵欢喜，又道，“宝姑娘，悟宁大师，你们想，这会儿我若看着你们离开，回头车队遭到了剪道，而剪道的又恰好蒙面，身段长短，又恰好和二位有所相近的话，二位何以自辩？白璧青蝇，不说二位沉冤，替二位担保的我，也多有不是，听我的话放二位走的熊侍卫长，更不好看。二位觉得呢？”
“那么，”悟宁沉吟，“施主觉得呢？”
“当然是接受在下邀请，大家结伴同行了！”傅琪热情邀请，“我久慕大师佛法精微。宝姑娘既是简老板高徒，与慕小哥儿一同打开张邑分号局面，也必有过人之处。在下愿与二位联袂同行，朝夕候教。”
听起来真是发自肺腑，叫人拒绝不得。宝刀却迟疑：“你是想请我们来做你的镖师吗？”
已经踏进他陷阱一次，要是踏进第二次，传出去可不笑掉人大牙！悟宁从一开始没看出傅琪伎俩，可见是个老实君子，不懂诡计的，宝刀必须勇敢担负起防范的责任！她自己是强盗窝出来的，悟宁又是山大王，若被这年轻老板三言两语就骗去当镖师，太憋屈了！
“不不，”傅琪双手乱摇，“护车一任，城君金口玉言，有熊侍卫长承担。小可怎么会擅自又拉人来夺侍卫长之责呢？正所谓庖人虽不治庖，俎人不可越俎而代之——何况庖人这庖治得是好得紧哪！”笑脸对着熊侍卫长，“对否？”
熊侍卫长“哼”了一声。
傅琪再向宝刀、悟宁两人深深一揖：“旅途苦寂，单行不如结伴照应，两位请赏光吧！”
笑容可以融化冰雪。
宝刀、悟宁，就与这车队结伴同行，进入了栖城腹地。在路途中，熊侍卫长派个小兵回安城，捎了个口信：“碧玉公子不过尔尔，待人接物极为木讷，略施小计，便入骰中，不足为君虑。”
傅琪晓不晓得熊侍卫长这点小九九？是不是与他合谋？天知道！反正一路过来，傅琪对熊侍卫长尊敬有加，敬而远之，只黏着宝刀和悟宁谈天说地。宝刀打听得简竹、慕飞都好，也就放心了，想着等安城平定些，她还是要回去看看师父和慕飞那小子。傅琪毕竟跟山乌槛是竞争对手，不好多谈，说了些概况，也便放下，倒是兴致勃勃打听悟宁的过往。悟宁却不过他的请求还把自己射杀海怪之事复述了一遍，用词已极尽简洁谦逊，宝刀听那小小少年，以妙计探出海怪弱点所在，以方圆几亩地的火锁链困住几十幢楼房那么大的海怪，又飞身在空以无与伦比的精确击破海怪命门，取得胜利，怎生地惊心动魄！再低调的用词，都掩不住那场壮举的光华。
傅琪吸进一口气，半天才徐徐吐出来道：“碧玉公子兴功公，名不虚传！”
悟宁摇头：“兴功公已死，世间唯有一僧耳。”
“大师何必谦逊。”傅琪道，“前几日，听说兴功公在青神岭庇护百姓，大街小巷一片欢腾，都恨不得冒箭矢之危，去瞻仰您的尊容！”
悟宁的尊容上泛出忧色。他太太平平做悟宁这么多年，忽被揭穿身份，不管那风声是谁放的，都恐怕另有居心。他慢吞吞道：“我听说年前的猪养得够肥了，就可以杀掉祭社了。山后的树生得够壮了，就可以砍来顶屋瓦了。对猪和树来说，这实在是祸不是福啊。”
“大师何出此言？”傅琪极力劝慰，“这可不像您当年意气风发、建功立业的样子！”
“我有何功？”悟宁神色益见惨然，“人家海怪，也不过在彼处安身立命，反是我去把它杀了，于人来说，我自然长人类气焰；于那海怪来说，我却惨虐何极！”
傅琪玩味地端详悟宁，猜度权衡。
宝刀却心里发闷，愤愤摇头：“不是这样！你那时是真的觉得有必要，才去除怪的！如果每个人都觉得妖怪可能有妖怪的立场，就躲开去什么都不做，人类就全都输给妖怪了。你至少比那些躲开输掉的人强很多很多了，所以不要这么难过！”
她自以为说得大有道理，悟宁却垂下眼睛去。他的眉目清秀，秀如一泓春水，顶顶平和怡人不过，平和中透着那么股儿绝情。“小施主说得也对。人有人的对错，海怪有海怪的对错。我有我的对错，你有你的对错。一沙一世界，一人一是非，贫僧没什么可争辩。”
宝刀更加恨铁不成钢，傅琪在旁呵呵一笑：“大师说的法，姑娘不认可，而我说我是泾河龙王第七子时，姑娘是真的相信？”
“呃……”这样说起来，她的判断力是真有问题。宝刀顿时面红过耳，无言以对。
倒是悟宁反过来安慰她：“你信傅施主，也没错。傅施主确实并无坏心。我们不但没受伤害，反而叨扰他一路款待。”
两个人都对着她笑，宝刀伸了伸腿：“我……我还是下去走走吧！”
留下悟宁、傅琪在骡车上。栖城多山，道路每每崎岖，马匹走这种路并不是特别放得开，还是骡子得用。宝刀跳下去，晃晃坐累了的胳膊腿儿。车厢里，傅琪给悟宁斟了杯茶。
旅途不便，没有热水现泡茶，无非是保暖的陶罐里，倾出一杯半温的、泡好的茶水，泡的是农家大麦，颇苦。
骡车颠簸，傅琪用的是敞口杯，一倒，一颠，水就要颠出来。
悟宁伸出双手，扶住杯沿。
杯里的水忽而就静了，静若月夜秋潭。
悟宁持杯道：“多谢施主。”
“同居一邑这如许年，竟未与大师谋面。”傅琪感慨道，“我也曾去天果寺布施，可惜没有这个荣幸面见大师。”
悟宁饮尽了茶，徐徐把茶杯搁回：“贫僧只是职分很低的一介小僧，施主千金贵体前来布施，轮不着小僧出头接待。”
“大师真能韬光养晦。”傅琪赞扬。
悟宁却不爱听到这句赞扬。
“大师藏拙，是为了爱护觉城君裳？”傅琪又道。
悟宁眼中一朵刀光，还没出眼睫，已经敛了、散了，开得口，还是温吞吞没有一丝烟火气：“我连功夫都没有瞒你，藏什么拙？”
“大师练功是为了什么呢？”傅琪似乎真的关心这个问题。
“强身健体。”标准答案。
“不为防身？”
“防身的方式有很多种，武力绝对是最可笑的一种。”悟宁道。
“大师也说，动物也有动物安身立命的权利。若人类打扰了这项权利，毕竟对该动物是负有罪责的了？”
“贫僧是这样认为的。”
“那么，如果有死在大师手下的动物，来向大师要求偿命，大师也会欣然补偿咯？”傅琪问得字字如针，别有深意。
悟宁看着树叶在车窗上晃过的影子，很温吞很温吞，比适才更平和地道：“动物是没有出家为僧的。”
“嗯……”
“贫僧是人。”
“嗯。”
“贫僧将殊死抵抗。”悟宁转过视线，直视傅琪。
空中溅起一束刀光。
“哎，那一队是什么人？”宝刀在外头叫，叫声是欢喜的，像小孩子在年节看到了舞龙灯的队伍。
骡车停了下来，熊侍卫长在外头通报傅琪：“栖少城主，亲自来迎接我们！”语气难以抑制地激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