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36年,开元二十四年。在帝国的西北地区,此时安思顺已经调任到了陇右道道都所在地鄯州担任军使,而安孝节也跟随安思顺的迁任而调动,依旧在安思顺麾下担任副使;而帝国的北方,安又贞则调到了河东道的朔州担任副使。
除了安思顺和安孝节在一起外,兄弟四人之间也是互有通信。得知安禄山的累累升迁,安思顺和安孝节都为他感到开心,当年的愧疚之感稍稍得到了一些缓解。同时兄弟之间也在相互勉励着。
不过想着安禄山现在已是加官进爵,而自己这边的局势也早就安定下来,也该是时候抽出手来抓一抓安庆和的教育了,当然,同时更重要是架不住安孝节的屡屡催促,安思顺又一次托信向安禄山要人了。
信收到之后,安禄山也是纠结了好久。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现在的好运气很可能来源于安庆和和那把诛龙剑,他也没有底,不知道万一安庆和离开了,自己的好运是否会就此止步。
但是一来这件没谱的事情真假还不能确定,二来这孩子毕竟也是大哥的,终究是要回去的,自己总不能一直不撒手,而今自己的两个孩子也早就能够独立了。无论真假,自己坐到现在这个位置,安禄山已经感到相当满足了。于是他叹了口气,决定还是把安庆和给大哥送回去。
于是他便叫来了安庆和,把安思顺的信给他看了,而后征询他自己的意见。
安庆和已是逐渐适应了东北的生活,而且这里美丽的山水、秀丽的风光,与印象中陇西的大漠戈壁形成的鲜明反差,还有熟悉的兄弟,也让他感到不舍。
不过想了想爹和三叔,自己也已经六七年没回了,确实也挂念得很了。
“二叔,要不过些时日我还是回去吧,等有了有空闲,我再过来找你!”
“好吧,二叔我也甚为不舍啊,不过要是继续强留你,你爹只怕是要记恨我了,回去也好。以后要是想我或者你萃干叔叔,还是庆宗、庆绪了,你尽管来营州便是,这里也是你家啊,何时回来都欢迎。”
“不过,二叔,庆和走之前倒还是有桩心愿要了一下,不知二叔能否成全?”
“没事,贤侄,但讲无妨。”
“二叔,我在这营州呆了这么些年,同你学武艺也这么久了,但是一直都没能把武艺派上过用场,所以我想二叔您在下次出征的时候能否带上我,我想亲手为二叔斩杀几个敌人,也不枉我在这里白呆了这么多年!”
“这个当然没有问题。”对于连年来多经战事的安禄山而言,这当然只是小事一桩了。“两天后,我恰好要率些人马去端掉叛奚的一个部落据点,我就带你一并出战,为你在临走之前了却一桩心愿!”
“谢二叔成全。还有,我要离开的事情暂时就先不要告诉二位弟弟,要不然我估摸着又得走不了……”
“哈哈,没事,那等你走了我再同他们说。”
“那就有劳二叔了!”
两天后,安禄山点了营州营中的数千人马,踏上了征伐那个小部落据点的征途,同时还一并带上了安庆和。而当安庆和携着他的那柄铜剑在众位将士面前亮相时,还引起了一阵哄笑,不过这依然没有太过影响到安庆和的心情。
对这种小部落的平定原本安禄山是不放在心上的,在他看来,同往常一样,只要带上小几十人的精锐分队发动突袭,抓获敌人的首领,那么便能迫使敌人投降。但是营州都督却是再三劝说他多带些人马,因为据查探此次要对付的这个小部落与一些奚族上层多有往来,同时同突厥也暗中保持着一些联系,安禄山拗不过,这才带了营州军中的大半人马出征以防不测。
不过很明显缩在都督府里不谙外事的那帮人多虑了。当大军到达的时候,几乎没费太大力气,甚至没有折损一兵一卒,或者经受一场像样的抵抗,唐军便发现部落首领早就在大军来到之前,带着亲属和部族逃走了。这个部落剩余的部众也就顺势而降。安禄山对他们辅以恩威,很简单便被平定。进展要远比他们预想得顺利得多,也让安庆和对此行感到有些遗憾。
不过这种遗憾的心情很快便被打消了。
班师的路上,负责肃清和警戒道路的斥候发现居然有一支奚族小队埋伏在路旁,便发出了警报。发现自己暴露后,奚族小分队开始溃逃,一些唐兵则离了队跃马上前追赶。
当时安庆和刚好骑马行在安禄山的旁边,安禄山转过头向安庆和说道:
“庆和,你不是要找几个敌人练练身手吗,现在敌人就在面前,就交给你去一展身手了,不过切记千万小心!”
“好嘞,二叔放心,看我把那几个贼寇抓回来。”说完安庆和便也追了出去,一会就紧随那几个奚兵远去了。
没事,几员奚兵,不用太担心,他们能够解决,安禄山想道。“传我令下去,大军继续开拔前进。”
向前又走了没多远,安禄山又与一股大约上百人的奚族部队遭遇了,两军随即开始接战,奚族部队势单力孤,很快便败退,向后溃退,想要脱离战场。
这样的机会当然不能放过!安禄山当机立断,指挥部下全面追击,不放跑一个敌人,数千唐军随即散乱排开向残敌发动了进攻。
就在前锋部队即将追上敌人的时候,忽然见得一旁的树林中三支火箭箭矢飞向了天空,而后爆炸,发出猛烈地爆鸣声,随即前路上一些隐藏的绊马索也被埋伏在路旁的奚兵忽地拉起,冲在前面的唐军纷纷坠落下马。而方才溃败的奚族骑兵也猛地勒下马头停止了逃跑杀了回马枪,更为严重的是,在他们的后方,先前平静的土坡上,也开始烟尘大作,人马嘶鸣;一旁的树林中,大批埋伏的奚族和突厥骑兵纷纷冲出树林涌向了唐军。
原来,那奚族首领连夜奔出竟是为了搬救兵!
原本追击时,唐军的阵型已经散乱,又突遭此变故,猝不及防,腹背受敌,更加陷入惊慌无措之中。
“有埋伏,组织防御!”安禄山叫道。
但是形势已经无法控制,战斗力强悍的奚军和突厥军须臾之间已经冲进了阵中,整个唐军乱作一团,一些惊骇的唐军将士已经开始溃退,而这个时候,原本畅通的退路也被赶来的伏兵抄断了。
被敌军预先选定的战场此刻已经成为了对唐军的屠宰场,战斗成为了奚和突厥兵对唐军的单方面屠杀,唐军几乎不能组织起任何行之有效的防御,而只能被动挨打,大批的将士已经失去了对抗敌人的勇气,而只像是待宰的羔羊,放下了武器绝望等待着,个中选择自杀的人也不在少数。
从一开始这场战斗的胜负已经分出了,唐军士兵被大肆屠戮,越来越少,就连安禄山身旁的几员亲卫也相继被斩杀,而安禄山在一连砍杀了几个奚兵之后,也开始体力不支,身上被砍了好几道伤口,自己的坐骑也被一个奚兵放冷箭给射死了,周遭的敌军在对唐军的收割中逐渐向他聚拢过来。
这一次安禄山似乎真的是在劫难逃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满脸是血的小将一身大喝:
“二叔,我来救你。”而后,他抽出了手中的铜剑,猛一拍马向人群直冲过来。
安庆和一路砍杀,一些没反应过来的敌军步兵当即被杀死,其余的则纷纷躲避;而骑兵见状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娃娃疯了吧,拿着这破铜烂铁也敢来送死!”当即骑兵叫嚣着上前迎击。
结果下面发生的场景却令这些高傲的奚和突厥人笑不出来了:兵器刚一接触,他们的刀剑便像是高草遇到了镰刀一样,纷纷被那柄看似不堪的铜剑给拦腰斩断,纷纷断裂掉落,与之一同掉落的还有冲在前面的骑兵尸体。
这不可能!后面的骑兵见到眼前的景象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算他们手中的刀剑做工确实不很精良,但是若要败给那数千年前就被淘汰掉的青铜剑,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他的那把剑一定有猫腻,也许是被魔鬼附了身。围着的奚军和契丹军居然愣在那里,一时木然。而安庆和则迅速乘着这个机会,驾马快步赶到安禄山身边,把安禄山拉上了马,又继续一路冲杀,最终杀开了一条血路,逃了出去。
追兵一路尾随,但是直快到唐军控制的据点处也未能追上,他们总算放弃了追击而退去了。
安禄山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但是他所带出的千余人马却全军覆没,损失惨重。怀着未定的惊魂和失落的魂魄,安禄山在安庆和的扶助之下回到了营州老宅。
阿史那萃干以及安庆宗和安庆绪正在家中歇息唠着闲话,忽然见到满身是血的两人出现在了门口,都愣了神,而后才赶忙上去救助,并马上去城里请来了大夫。
好在两人伤得都不重,不过大家一开始倒是很担心安庆和的伤势。
当被问及脸上的血迹时,大家才知道当时安庆和正带着小部唐军追击敌人,结果这些敌人却是故意暴露,乃是为了引开唐军斥候的小股疑兵。直到面前出现了大批的奚兵,安庆和才意识到自己中了计,而此时奚人也发现了他们。一场恶战之后,安庆和只身杀出了重围,脸上也沾满了敌人的鲜血。逃出还没有来得及万幸,料想安禄山也一定中了埋伏,安庆和赶紧马不停蹄赶去营救安禄山,这才有了后来的事。
阿史那萃干和安庆宗两兄弟也不禁为安庆和与安禄山捏了一把汗。
“如果这次不是庆和,恐怕我连回来看你们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了”,安禄山很是感念,“不管怎样,这些多活下来的日子都是庆和用命帮我换来的啊!”
“禄山,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阿史那萃干关切问道。
“唉!”安禄山叹了口气,“我现在是有罪之身,还能如何,还是我自己去幽州自首吧。”
“那可不成,败军丧师,这可是大罪,如果向朝廷自首,那必然是凶多吉少。况且现在出征之师都殁于关外,知晓你生还的人本就没有多少,只要你不自首,就还是为国捐躯的英雄。隐姓埋名,假以时日,将来东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
“对呀,二叔,你可以跟我一起去鄯州找我爹,你是我二叔,和我爹又是兄弟,我爹不会见死不救的,到了陇西,咱们还是能够杀敌报国,东山再起的!”安庆和也劝慰道。
“是啊,爹,你要真去自首了,我们兄弟俩怎么办。”安庆宗看了看拉着衣角一言不发的安庆绪,也补充说道。
安禄山苦笑了一声:
“没办法,这都是命数啊。其实不瞒说,之前有过好几个人告诉我说我是人中之龙,将来能够成大事,我也曾经想过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够成为那样的人。但是我现在才发觉这命数真的是一件很难让人捉摸的事情,现在我可能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了,又能成得了什么大事,实在可笑啊。这次出征,我率领千余大唐子弟出征戡乱,结果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回来,即使我自己能够继续苟活,但是我又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弟兄们和自己的良心呢……”
“二叔,我觉得你现在的处境真的很像以前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安庆和说道。
“哦,你说的是谁?”
“西楚霸王项羽!”
“唉,霸王,我从来都不是什么霸王啊。不过我想我现在已经能够体会到他当时的那种心境了。”
“可是二叔,你不觉得你更该为他们做的,是为他们去报仇,去杀更多的敌人,去建立功业,去完成他们的心愿,而不应该是这样没有意义的自首死在自己人的刀下吗?实在不行你可以去陇右找我爹,我爹一定会收留你的。”
“罢了,庆和,我感激你在千军万马之中冒死把我救回来,还能见上大家最后一面,道上一声别,对这我已经很知足了,不过我意已决。就算我去投奔你爹,你爹的脾气难道你还不知道吗,他的眼里是容不得半点沙子的,当初你爹也是这样教导我的,所以我想即便他在这里,也一定会支持我的决定的。无论是生是死,我都该去接受朝廷的审判,给死去的弟兄们一个交代,给大唐一个交代。”
“可是二叔……”安庆和还想再劝上几句,但却被阿史那萃干给拦了下来。
“庆和,既然你二叔已经决定了,就不要再多说了。尊重他的决定吧。”阿史那萃干的眼里居然闪烁起了泪光。
“禄山,老伙计,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其实我一直最敬佩的人,就是你,看你一步一步走得越来越高,我也有过不平衡,我也嫉妒你有那么多了不起的好兄弟、好侄子和好儿子,但是我又当真为你感到高兴。现在你走到了这一步,前途生死未卜,可你还记得我们当初打的赌吗?现在你杀的敌人确实远多于我,但是恐怕你以后便没机会了,那我就定然会有一天能够超过你!可是我还可以继续为你杀下去的。我现在都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做兄弟的,可能没必要说太多多余的话。我现在就去置办些酒食,今天给你壮行!”
“好,咱哥俩就再喝这一顿!一醉方休。”
阿史那萃干便先行出去准备了。
“庆和,我这次一去,只怕是凶多吉少。之前一直是你在照顾你这两位弟弟,现在我也还是恳求你一件事情。”安禄山又看了看在一边抽泣的安庆宗和安庆绪,接着嘱咐道:“你这次回去找你爹,也一并把庆宗和庆绪带上吧,你萃干叔叔忙得很,怕是也没时间照顾他们,但我相信你爹一定会用心安排好他们的成长,帮助他们日后成为大唐栋梁之才的。”
“侄儿谨记二叔的话,我也一定会照顾好两位弟弟的。”安庆和含着泪答道。
“唉,那就好。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对了,庆和,把你的剑也先留在这里,我还想和它说上几句话。”
“爹,剑能听得懂吗?”安庆绪擦了擦泪仰起头问道。
“能!”安禄山和安庆和异口同声达到。
“庆宗、庆绪,我们还是先出去,让二叔一个人单独呆一会吧。”安庆和把剑放在了案桌上,带着两个弟弟出去了。
安禄山凝视了这把剑良久,看着它又逐渐开始散发出的幽蓝色的光芒,连连感叹:
“唉!诛龙剑,诛龙剑,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你的名字,他们说你能够给我带来锦绣与荣华,登峰造极,你确实给我带来了好运,平步青云,可是你也着实是把我推进了火坑啊!你可算是贻误了我这一生啊!唉,罢了罢了,想来一切也都是我咎由自取,只求以后你能保佑我侄和我儿一路平安,将来建立一番功业,也算是洗刷我现在所蒙受的耻辱啊。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