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明混在看热闹的仆役之中,周围鱼龙混杂,有紫金山书院的小厮,也有宫中出来的太监宫女,更多的则是少爷小姐们带来的随从。
下人们的高矮胖瘦,衣着服色均有不同,再加上秦天明那毫不起眼的低矮身材和寻常容貌,躲在人群之中,真如水滴融入了大海,根本无法区分出什么不同。
他没有看宫逸轩,只是一点气机纠缠,使之不脱离自己的感知掌控,心中一股熊熊烈火不断燃烧,但是在他的脸上,却看不出分毫不妥。
秦天明是个有秘密的人,但这个秘密,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作为北方武林金字塔顶端的那一小撮高手之一,在外人看来,他独来独往,侠义豪迈,是个出了名的“独狼”。
而这种人,江湖中的大势力是轻易不敢得罪的,因为他们没有牵绊,一旦无法一击毙命,这等高手放下脸面无间断的骚扰暗杀,任何大门大派都撑不住,谁家还没有几个出门历练的小辈弟子?
但其实没有人知道,秦天明是有牵绊的。他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只是两人命苦,父母早逝后便相依为命。后来秦天明得了传承,练就了一身登封造极的武道业艺,而他的弟弟却从了军,替北燕朝廷东征西讨,立下了不少功劳。
兄弟俩虽然身份不同,但感情却极好,做弟弟的更是忘不了从小到大哥哥对他的照拂,有一口吃的,绝对先紧着弟弟来,自己宁愿挨饿受冻,也不让弟弟受半点委屈。因此弟弟即使在军中升官发财,也时时找秦天明相聚,更是出手以军中关系替自家哥哥解决了不少涉及公门的官司。
只是五年前,北燕第三次南征,秦天明的弟弟率军南下。其后燕军于汉津城下大败,三十万大军一溃千里,他的弟弟再也没有回来。
此后秦天明奔走五年,查询自家弟弟所率的那近千关中子弟的死因,终于在近日得知,弟弟所在的部队退往汉水之时,被南梁越国公冯梁的水师截停在汉江以南,其后又被追兵反复冲杀,这才全军覆没。
这次秦天明南下,便是立志要为弟弟报仇!只是没想到越国公冯梁北上汉津,整顿水师备战。大军之中,即使是武道宗师亦不能从容来去,自己根本拿冯梁没有办法。
但是没想到,自己的老友“冲云剑”园思与他的师侄竟然给自己提供了一个靠近冯梁亲生儿子的机会!什么被虏少女,什么生擒活捉?在仇恨的面前,于秦天明没有任何意义。
他就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冯郯”劈成两半,也让冯梁体验体验,什么是失去至亲的痛苦!
想到此处,秦天明的气机中更是平添了几分杀意,只是他不知道,当他杀意勃发之时,作为目标的宫逸轩亦感到周身陡然一寒,背脊之上渗出一丝丝的白毛汗,浑身鸡皮疙瘩浮现,如同被食物链顶端的生物凝视,随时都会殒命当场。
宫逸轩虽然是野路子出身,但是在阴间接触了不少奢遮人物,也听过一些武道理论。知道若是继续受到对方气机牵引,一会儿就算打起来,自己也是败多胜少,得立即想办法摆脱甚至反制!
想到此处,宫逸轩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残剑的影响,心神一动,这要以神识调动紫府中的残剑气息。只是猛然间,他又觉得有些不妥。
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残剑气息太过恐怖,如果把这个暗藏的人吓跑了,自己说不定还要防备下次死劫,不如将他引出来,一次性解决问题。虽然不了解这个世界的武力值,但是想来以自己如今百脉俱通的浑厚功力,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定下方略,宫逸轩不再迟疑,当即便将神识沉入紫府,进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状态。丹田之中磅礴如海的剑元力翻滚涌动,如同覆海的神龙,沿着经脉升腾而起,凝聚至口舌之间。一截锋芒由虚而实,感知中那股仿佛要刺破天际的剑意,为宫逸轩平添了几分胆气。
“回去阴间一定要找一个名师,我现在就如同拿着AK47招摇过市的孩童,只有力量,却不会灵活运用。”宫逸轩周身气息愈发平和,闭目养神,感知蔓延向周边,心中却郁闷地想道。
“我不准你这样说冯大哥!”小公主见宫逸轩在荆云的冷嘲热讽中根本不为所动,现在更是闭上眼睛,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心中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连自己五哥的眼色都不顾了,一下站了起来,椅子被带倒她也毫不在意,只是死死地盯着荆云。
当朝榜眼此时已经进入了一种莫名的状态,对于公主殿下的目光毫不在意。积香节之会素来不论尊卑,最早只是古人的一种相亲活动。如今经过近千年的发展,虽然添加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却也没有背离本来的主题。因此才有饱学士子同王公贵族同席的现象出现,平日里,荆云即使是会试榜眼,也没有资格与皇子公主同座。
“公主殿下,难道小可说错了吗?”荆云看着火冒三丈的小公主,又瞥了一眼面色无奈的五皇子,大义凛然地说道。
“对,荆学兄说的没错!”邻桌,又有一名士子起身,冷冷地盯着宫逸轩的背影,“冯小公爷,你是不是该自己说说,今年会试,你‘同进士出身’的功名是怎么得来的?会试考生我虽然认不全,但我敢肯定,是没见过小公爷的,难道小公爷进场考试还用了障眼法不成。”
荆云听到有人声援,却有些不快,那人正是会试探花郎董文,如今他突然开口,平白分了自己的风头,好不无耻。
听到董文的话,今年得到珠翠园邀请的二十余名及第进士亦随同鼓噪起来,一个个盯着宫逸轩,有怒视,有蔑视,有嘲讽,有揶揄。
嘭!
一声突兀的拍桌子声音,如同丢入清潭的一粒石子,瞬间打破了先前的气氛。
所有人都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彭东来一脚站在凳子上,一脚蹬在桌子上,骚包的大红色锦袍,衬着他的一身古怪气势,愣是把士子们营造出的涛涛大势扰了个七零八落。
“二哥天生就有冷场的本领。”邱奇在一边扶着椅子,防止彭东来踩不稳。
“是极是极,二哥霸气无双,上了战场,也必定是无双猛将。”刘向在后边扶着彭东来的屁股,防止他后仰摔倒。
“别抓!”彭东来造型是摆出来了,却先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身后的刘向。
刘向闻言一抖,疑惑的看着彭东来,问道:“什么别抓?”
彭东来瞬间暴怒,大喝道:“别抓大爷屁股!”
“噗!”
喷水之声不绝于耳,不知多少人没有憋住,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好一些的喷到了无人处,不凑巧的则喷了邻座一脸,引来一阵阵混乱惊呼。
小公主毕竟还是孩子心性,这一折腾,刚才板着的笑脸没绷住,笑得花枝招展,好不可爱。
面对着目瞪口呆的士子们,彭东来轻咳了一声,向周围拱了拱手道:“得罪得罪。”
大多数人都认得他是武威侯服家的大少爷,自也给几分面子,纷纷回道:“无碍,无碍。”
例行告了罪,彭东来翻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只见他瞪着荆云和董文,冷笑道:“你们这帮酸丁,有什么资格议论我等将门?若不是这些年来我将门出生入死,哪还有你们的安逸日子?”
大多数进士相顾无言,近五十年来大战频发,确实是将门子弟前赴后继,将北燕大军拒于江北,三次击退北燕南征,说是家家戴孝户户有丧也不为过,对于这一点,他们确实无可反驳。
“噗嗤,”为首的荆云却发出一声嗤笑,“将门?哼,要是依靠你们这些将门勋贵,我大梁早就亡了!后两次大战,若不是甘老督师死守汉津,哪来的荆湖大捷?围城三月,越国公何在?最后燕贼退了,这才敢率水师北上截断汉水水道,哼,懦夫!”
“荆学兄说的好!”
“对,甘老督师才是我大梁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听说汉上水师颇得风林火山之兵家要义。”
“学兄为何要替勋贵说话?”
“我说的可是实话,水师将士们不正是鸣金收兵其疾如风,跋涉行军其徐如林,欺辱百姓侵略如火,号令冲锋不动如山吗?”
“哈哈哈,学兄好彩!”
“你们说什么?”彭东来闻言大怒,他不是什么善辩的人,寻常有矛盾也多用拳头解决,此时已经失去了理智,便要冲上去动手。
刘向邱奇心知不妥,连忙拽住彭东来好言劝说。若是真动了手,家里恐怕也不好收拾。北朝崇武,南朝重文,这句话可不是说着玩的。这一架打了不要紧,真惹得满城口水众口铄金了,恐怕家里出面也保不住他们几个纨绔。
在场的其他勋贵们有上前规劝的,也有准备助拳的。士子们一看架势,也不怕事儿,各个都挽起袖子,怒视着勋贵圈子。场面一时间竟然愈发混乱起来,人群推推搡搡,大量的桌椅被撞倒,碗碟更是打了一地。
场地外一直冷眼旁观的老仆吴英心知有些不妥,正待上前保下自家小公爷。只是突然有个小丫鬟提着一个铁质水壶,挨个给仆役们倒水,这时正来到吴英身旁。
他从早上陪宫逸轩出门便没有再喝水,仆役们也没有凉棚遮阳,此时已经有些干渴了,见有人倒水,欲冲入凉棚的动作便是一停。
再看场中,吴英见为首那桌,有两名小太监已经赶到,混乱的人群也对皇室多有忌惮,并没有向那里移动,这才松了口气。伸手接过丫鬟递过来的水杯,一口喝了下去。
“这是紫金山上的泉水哩,老爷爷可觉得好喝?”丫鬟天真的问道。
吴英只觉泉水入口清冽,正要点头赞许,突然脸色便是一变,身体摇摇晃晃难以稳住,眼中的景象也开始出现重影了。
“不好,是蒙汗药!”吴英心中大惊,连忙运起丹田中一口真气,眩晕之感这才有所缓解。
只是下一刻,吴英内息微微一滞,脑中浮现出三房夫人于清的口信和许诺,眼中精光流转,再度看了一眼周遭,模糊的视线中,他发现只有自己有被下药的迹象。
“看来是针对小公爷的啊,没想到,来的好快。哎,小公爷,您命不好,就怨不得旁人了。”吴英嘴角透出一丝莫名的笑意,不再以内力抵抗药力,反而顺势一倒,酣睡到花丛之中。
假山后的萧宁探出半个脑袋,正看到吴英倒地,微微一笑,回头吩咐道:“小道士,去告诉秦大侠,可以动手了,人拿了之后,立即远遁,咱们先跟那个纨绔谈一谈,再去冯家换人。”
“好的。”明心点了点头,身子一纵,几个起落便来到人群中的秦天明身边,向他点了点头,身体一错而过,仿佛根本没有出现过。
秦天明本来已经开始向会场内部移动了,此时突然见到约定好的暗号,知道萧宁他们已经解决了宫逸轩的护卫,面上虽无表情,心中却松了一口气。
气机锁定宫逸轩,人已经借着混乱的掩护,大步走向“埋刀”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