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心一意在往前行进。转眼之间，在泰国的时光，在每日的平凡与精彩中，来到了2008年年底的12月28日。
距离12月28日，尖竹汶府已经有近三个月没有下雨了。每日都是干燥冷冷的寒季。话虽这样说，对我而言也只是晚上睡觉不需要开电风扇，只需盖个薄被而已。不过，对泰国人来说，晚上20度左右的气温，就已经是需要穿高领毛衣才能骑上摩托出行的“冷飕飕”的程度了。
那晚，学校举办元旦放假前“辞旧迎新化妆晚会”。那日学放得早，等学生们一离场，学校的食堂大姐们，便在学校操场的一脚，利索地摆上了三张长长的桌子，铺上白色的桌布和鲜花，颇上层次。到了下午四点，学校几乎空无一人，十分安静。学校的老师，皆提前回家，为出席晚上的活动，在家准备衣裳，精心化妆。
偌大的校园里，只剩米丽，司机，和住在学校里的清洁工妈妈，以及我，还有校园的“保卫犬”——龙，据说年纪已经14岁，老态龙钟，对待校园里的熟人，它总是慈眉善目，一副力不从心的样子。不过一旦有了陌生人前来，它又会拼出命去，吼叫威慑。
米丽似乎正在为晚上的服装而“苦思冥想”，不过这种小事几乎从来不会难倒她。至于我特别“好穿”，一身短袖红色唐装，每遇重大节日活动，这件在曼谷唐人街花了200多元人民币买下的衣服，都是我的固定着装。
到了晚上七点，12月的天空，夕阳早已回家入眠。长桌下方的草地散发出阵阵夜露的草香，同时空气中似乎又弥漫着一股越来越浓的土气。
学校的食堂大姐开着车运来了食材，学校里的“留守们”便帮着卸货。各种美食美酒，慢慢摆满了整张桌子。
7时半，老师们陆续来到学校。每出现一位老师，别具一格的打扮，几乎都会引来人群的一阵欢呼。有的老师穿的是韩国的传统服装，那时《大长今》正在东南亚热播。有的穿的是传统的泰式服装。一直走奔放路线的英语老师，则是穿的红色超短裙，据说她不喜欢穿内裤。我的担当萍老师，则是一身白色褶皱长裙，十分清丽脱俗。米丽也是惊艳亮相，一身传统的老挝族服装，不知该如何形容。这身衣服是米丽从学校的音乐教室的备用服装里自己找来自己搭配的，不过却搭配出了新鲜度，也有独特风情。
晚会没有“开始”的正式号令，先来者，倒一杯酒自饮，或者与他人碰杯，然后就径自走上舞台，唱歌跳舞，无人约束，跟着感觉走。这就是“Thaistyle”，比拼命赚钱的中国人要十足快活许多。
该来的人都渐渐来齐了，空气中的土气直往酒杯里沉。大伙儿举杯共饮后不久，便一阵凉风刮过，下起雨来。雨粒不算大，不过却是时隔三个月左右的雨。干燥的空气，终于得到了一点滋润，散发出久违的清香。老师们连忙撑起雨棚，为美食美酒遮风挡雨。
我和几位英语老师钻进了学校的佛庭，一边躲雨，一边吃着甜点。泰国的甜点十分甜腻，大概是世界上最甜的甜品。不过这几位年纪约莫四五十岁的英语老师，都十分爱吃。每天早上，总是会从家里捎点泰国甜点分给我。我虽不是“甜党”，但盛情难却，总是要一口气丢进嘴里，还一边惊奇地叫着：“好好吃。”
雨下了不到30分钟，虽然中途雨势有织成雨幔，不过雨声从远方而来，往佛庭的圆顶上一阵浇过之后，便马上就离佛庭而去，减弱，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大伙儿陆续回到座位上，继续唱歌跳舞。
我回坐在凳子上，眼睛看着舞台，不过心思却飘到了天外。每当这个时刻，在这个温暖的南国，我便会想起冰冷的北国里，那正被寒潮肆掠的家乡，以及正躺在被窝里的祖母，不知道她冷不冷？不知道她是否能发出声音，告诉家人说“冷”还是“不冷”？
2008年的12月，身份证上写着1912年12月24日出生的祖母已经96岁。不过，她自己回忆说自己是1916年出生，出生时中国兵荒马乱，母亲早死，自己十几岁就成了地主家的童养媳，没有谁能记得她准确的出生时间。如果按照1916年计算，那么2008年的祖母，应该是92岁。
祖母从小养育我长大。祖母一生生了6个儿子，和我的爷爷一起，吃尽了生活的苦头，含辛茹苦地养育6子长大。到了70多岁时，因为家庭的变故，祖母和爷爷便又开始抚养我。我的爸爸是幺子，我是全家最小的孙子，对祖母来说，我相当于“第七子”。
到了开始养育我时，祖母的五个孩子基本成才，从老大到老五，唯独我的爸爸，基本上生活在家境转好的年代，吃得苦远没有兄弟几个多。
虽然五个孩子成才，吃饱饭不成问题，但为了家计以及我的将来，祖母和祖父又合计着做点什么小本生意贴补家用，攒钱供我未来读书。那个时候已经是1990年，我已经7岁，学前识字班已经结束，正要步入小学。半夜我从梦中醒来，清醒记得有那么几回，房间的灯还大亮着，祖父和祖母正坐在床头，商量着做什么好。我依稀记得祖父总是把眼神往我这个方向瞟，我则把头躲在被子里，露出一个小缝，似懂非懂地听着。我的爷爷性格坚毅而温柔，从我记事起，我只见过我奶奶哭过一次，那是爷爷去世的时候。但爷爷则常常哭，据奶奶说，都是望着我时，会莫名地哭起来。
那个时候，祖父祖母已经70多岁，在夜的灯光下，祖父总是叹气：“我的日子不多了。”祖父有点驼背，少时读过书，喜欢看报，在汉口当过报童，后来又做了许多小买卖，风里来雨里去。祖父总是叹气，想了一辈子要发财，到头来还是没发上财。不过，他和祖母养育了6个儿子，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全家能够活到改革开放后的90年代，我觉得已经是“丰功伟绩”。不过，祖父总是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信心，他对死并不害怕，只是怕死得太早，我还没长大，他放心不下。听着祖父的叹气，我虽然小，但我想，我应该比其他同龄的小伙伴更早开始体会到“死亡一天天迈进”那种感觉。我在和祖父的时间赛跑，在祖父还活着的年纪里，我得快快长大。
几次挑灯考虑之后，祖父和祖母商定，决心开个小卖部。祖父请木匠“打了个门”。上个世纪90年代初，在小城荆州，那种不锈钢门还不多。我家的小卖部，每日开关，都是用木板来拼合。
没过多久，小卖部便开张了。每日早上五点左右，我家的灯便已经亮了，祖父开始“下门”（下木板）。后来听祖母说：“之所以要起那么早，是因为早上一些起早的工人，常来我家买烟，已经是老主顾。门迟开一天，老主顾就跑了。”小卖部每日晚上一直开到10点多，祖父总是边读报边消磨时光。
1997年2月，在寒冷的晚冬，祖父因为咳嗽去世了，享年87岁。那个时候我还在上初中二年级。祖母大哭了几天。小卖部开了七年，祖父离开，也没有人蹬着三轮车去长江边的胜利街批发货物了。我爸爸对蹲守小卖部几乎毫无兴趣，无奈之下祖母便决定把小卖部关了，搬进6楼的新分配房，开始了每天在家做饭，下午到楼下和街坊聊天打打小牌的生活。
祖母对我的希望“层层加码”，先是希望我考个大学。然后考上了大学后，又希望我找个好工作，接着又希望我早日找个对象。在大学三年级时，祖母因为两次感冒，原本硬朗的身体便遭受了打击，再也行动困难，下不了楼了。
我在武汉读大学时，每隔数日便给祖母打个电话，问候平安。到了祖母一病不起时，连打好几次电话，都无人接听，后来才知道祖母再也起不了床。
不过，祖母的身体是瞬间垮下了，精神却是慢慢才走上下坡路的。从大学三年级到我刚读研究生时，祖母每日精神矍铄，就只叹自己为什么突然走不动了？她的几个儿子媳妇轮番来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家里每天都有人，到了逢年过节，压岁钱照样收得满满的。我也一边担心，一边安心地度过了这几年。
到了2008年5月，我即将启程出国前往泰国时，祖母的精神已经消耗殆尽，偶尔清醒，时常糊涂，饭量也渐渐下降。当时临行前的我，只希望祖母能够活到我回来。在我离开的中午，我给祖母照了最后一张相，那一日窗外的阳光特别明媚。
佛庭外的雨停了。自从来到泰国后的这数个月，我几乎每日都对着这佛庭许愿，希望远在北国的祖母健康，至少能活着等我回来。不过，就在这时，家里给我打来电话，是我的五伯，也就是祖母的第五个儿子。电话那头的五伯顿了顿，然后很平静地说：“你奶奶走了。”
我几乎每日预警，又几乎随时都没有设防地，就这么赤条条地直面接受了这个消息，当即泪如雨下。对于这个时刻，我的确准备了好久。
周遭的老师一见我动静不对，都吓了一大跳，连忙打听。当知道我的事后，大家又连忙过来安慰我。我稍微平静下后，我跟大家说：“大家继续热闹吧。谢谢大家的关心。我想我的祖母去世，是喜丧。她活到了92岁，尽到了照顾家人的义务，在走之前，她的儿子媳妇对她很好。她走的时候，听说身体不痛，走得很安详。所以是喜丧。”泰国的朋友们都伴随着我抹鼻子。
12月28日，在世界面靠安达曼海的那个角落，在那样一个夜晚，我接受到了我被动等了26年的消息。对了，已经26岁了，可以自立门户了，所以祖父祖母都安心地走了。
三个月没有造访大地的雨，莫非这雨是祖母的信使，来给我通信？我若有所思地这样想着。
只是唯一很遗憾的是，12月28日，我并没有在祖母的身边，见她最后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