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吴麻子的死让龙少阳提高了警惕，他更换了住处，加强了戒备。他发誓就是把重庆城掀个底朝天，也要把杀自己的凶手找出来。他手下的人也积极行动起来，但时间过了半个月，依旧毫无进展。恰在此时，他被派去上海公干。只好暂时把此事搁下了。
小三拿着酒瓶从外面摇摇晃晃地来的时候，已经醉得不醒人事。六奶夫人上去想扶他一把，被他粗暴地推开，他红着脸，目光十分渗人，像把谁吞得下去。他一路灌酒，一路哼着乱七八糟的歌，上楼梯时一下子摔在地上。老K从楼上下来，他皱了皱眉，从小三旁边绕过去。六奶夫人于心不忍，正准备再去扶一把，被老K制止住。
“别管他，让他自己醒醒脑。你赶紧收拾一下，今晚我俩出去见个客人。”老K吩咐道。
“见客人？”六奶夫人诧异地。以前老K都是独来独往，今儿个怎么了。
“别问这么多。难道说我是老虎，会吃了你不成？”老K调侃了一句，开始整理自己的衣服。他很注重自己的仪表，每次出门都是衣冠楚楚。
这一说激怒了六奶夫人，心想不就是见个客么？难道说怕了不成！她本想带上宝剑，想想又有些不妥，揣了把小手枪跟着老K就出门了。他们拦了两辆黄包车，一人乘了一辆，朝天子城的方向而去。天子城离歌乐山不远，黄包车在一排白房子前面停下。老K和六奶夫人下了车，一个满脸横肉的蚝须汉子走上来朝老K拱了拱手。
“二位请，我们老爷在家恭候多时了。”蚝须汉子客气地。
老K不言语，和六奶夫人跟随蚝须汉子朝前走。进了屋后，六奶夫人发现房子其实很大，里面什么东西都有，和外面形成强烈的反差。一个穿着华丽长衫的中年男人颔首朝老K和六奶夫人笑了笑，命人给他们上茶。说了些江胡客套话后，中年男人直奔主题。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房间里立即静了下来。
“杨先生，想必你来的时候，我的手下已把任务给你交代清楚。其实很简单，就是把一批药品运到上海去。我想这对你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问题。”中年男人说。他一边喝茶一边偷偷注意老K的反应。
“我弄不明白的是，既然这批药品这么重要，为什么你们不亲自运？”老K不解地。
“这中间的关系很复杂。咱们都是道上的人，我想杨先生也应该明白。”中年男人淡淡地。
“从重庆到上海，可要经过好多关口，再说上海又是日本人的天下。我得为弟兄们的安全作想。”老K有些犹豫。
“这其中的困难我自然知道，不过条件你也清楚，现在可是有好多人盯住这桩买卖。”中年男人意味深长地。
老K瞟了一眼六奶夫人，咬了咬牙表示成交。中年男人露出欣慰的笑容，说自己还有事，具体细节和阿福商量。阿福就是那个蚝须汉子，他把细节交代清楚后拍了拍老K的肩。
“放心吧，沿途都有我们的人接应。”阿福安慰道。“货一到，我们立即付清余款。”他又说。
老K从阿福手中接过厚厚的一叠钱，他放到手中拍了拍，随即递给六奶夫人。六奶夫人把钱收好，和阿福一前一后出了门。一路上，俩人谁也没有言语，快到家时，老K突然停住脚步，他的目光停留在六奶夫人脸上，表情很复杂。六奶夫人不知所以，怔怔地望着老K。稍许，老K收回目光，不知为什么，他叹了口气。
“这次任务，我看你还是不参加好。”老K幽幽地。
“为什么？”六奶夫人诧异地。
“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为什么不放弃？”
“放弃？兄弟们吃什么？既然趟了这趟浑水，想洗也洗不白！”
“总之你去哪我就去哪，我们应该同舟共济。”
老K犹豫了一小会儿，前脚进了屋。老胡和小三恰巧都在，老K便把任务说了说。完了，老K问大家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小三的目光在老K脸上足足停留了半分钟，低头擦自己的枪。老胡也没说话，但也没表示反对。
“我们虽说活做了不少，但从未出过远门，这次到的还是沦陷区。出门后大家要相互关照，千万不要掉以轻心。”老K正色地。“大家分头准备一下，明天就出发。”他又说。
老K交待完任务后，自己准备去了。
第二天一早，老K一行乘着满载药品的货车出发了，他大慨觉得人手不够，又专门雇了个开车的。老K说是他的老表，叫王老幺。王老幺三十多岁，看上去不多言多语，但目光十分渗人，像是一把犀利的刀，一下子就能把人对穿对过。他的两只手都有纹身，好像是厉鬼。小三对他的纹身很感兴趣，有意无意都要瞅一眼。王老幺掏出一包纸烟，老胡要了一支，老K和小三还有六奶夫人都摆了手。王老幺美美地吸了一口，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盘。为方便行事，他们都穿着国民党的衣服，老K穿的是少校服，老胡穿的是中尉胡，其余穿的都是士兵的衣服。王老幺把衣袖朝下弄了弄，望着小三轻轻笑了笑。
“小兄弟，你也想纹一个？”王老幺问。
小三摇摇头，表示自己没兴趣。
“这玩艺儿好，避邪。”王老幺认真地。
“你咋选这个？”小三冷不丁地，有些不能理解。
“厉鬼怕什么？好呀！咱每个人有一天都会做鬼，做厉鬼在阴间至少不会被欺负。所以，咱得提前和他处好关系。”王老幺煞有介事地。
“有这档子事！”小三不屑一顾。
“鬼就像天上的神，信则有，不信则无。”王老幺严肃地。
“小三你放心，像你这样的嫩伢仔，阎王还没兴趣收呢。”老胡在旁边插了一句。
“我都跟你们讲多少回了，我不小了，都快十九了。”小三辩解道。他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脸也有些红了。
“是呀，我们的小三都快成大人了！”六奶夫人打趣地。
小三想说什么，老K突然举起手，示意前面有情况。大家很快静下来。前面不远处，有不少国民党士兵在查哨。平时也就五六人，今天像有什么事，突然增加了好几倍。六奶夫人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想说什么，话到嘴角又咽了回去。
“大家不要紧张，要镇静。待会儿看我的眼色行事。”老K咛嘱道。他挥挥手，示意王老幺把车往前开。
离城门几米远的时候，一个士兵挥手让车停下。老K打开车门，从副驾驶室下来，他递上纸烟，但士兵未要。士兵探头往里看了看，又缩回头。
“车上装的什么？”士兵面无表情。
“没啥，都是一些山货。”老K笑眯眯地。他的身体有意无意地挡住士兵的视线。
“山货？山货也得检查。”士兵生硬地。他冷冷地瞪了老K一眼，抬起脚就要往车里爬。
老K忙挡在士兵前面，他再一次掏出烟，不同的是这一次烟下面是一叠厚厚的钱。他的脸上漾着谄媚的笑，“兄弟，咱都是自家人，何必这样认真呢。”他讨好地。
“算你还懂事！”士兵说。他用余光扫视了一眼四周，快速把烟揣进兜里。见有几个兄弟端着枪走过来，忙挥挥手，“没事。都是自家兄弟。”他说。
见他这么一说，过来的几个兄弟又都回去了。老K忙爬上车，王老幺猛地一踩马达，货车吼叫一声，往前驶去。老K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心跳仍有些快。六奶夫人松了一口气，才发现握枪的手都汗湿了。一时间，车上的人都不知道说什么。突然砰的一声，车胎爆了，车子往前滑行了一小段后停下了。王老幺骂骂冽冽地拿着工具从车上下来。小三和老胡也从车上跳下来，在周围警戒。老K瞅了一眼六奶夫人，喝了口水后把水瓶递给她。
“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路还远呢。”老K说。他闭上眼睛，开始打盹。
六奶夫人喝了口水，又伸出脖子往外看了看，慢慢闭上眼。一路巅勃，她早就累了。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车终于修好了。王老幺拍拍手，从老胡手中接过水，仰起脖子喝了半壶水。老胡有些尿急，对着车子痛痛快快地撒了一大堆尿。他和小三快速爬上车。
天色渐渐暗下来，太阳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这是一段空地，老K突然睁开眼睛，他探头往外看了看，“今儿个就在这休息吧。这地方安静。饿了的，赶紧吃点东西。还有，我们几个男的轮流站岗。”他说。
王老幺停下车，“是该吃东西了，我肚子早就唱大戏了。”他说。他一点都不客气，从老K手中接过馍馍就啃。从重庆离开时，他们带了不少的干粮和水。
六奶夫人觉得四肢有些疲乏，她在车里伸展了一下，感觉有些放不开手脚，干脆下车。外面虽有些凉，但空气很好。六奶夫人下意识地四处望了望，一片漆黑，连一只虫子也没有。没多久，老胡从车上下来，他站第一班岗。他朝六奶夫人望了望，拿枪朝前走去。不知为什么，六奶夫人也跟在后面。老胡朝前走了约三十米，在一颗松树前停下，他随手摘了一片树叶放到嘴里。树叶有些涩，但老胡好象喜欢这种味道。六奶夫人想说什么，老胡嘘了一声，眼睛朝车里瞅了瞅。
“多留个心眼，要有自己的主见。”老胡压低声音，他忽又提高音量，“妹子，时间不早了，外面有些凉，早些休息吧。”他说。
六奶夫人一头雾水，总觉得老胡话里有话，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方便后回到车上。车上的人似乎都睡熟了，小三一边睡觉一边磨牙齿，老胡的呼噜震天响，王老幺则趴在方向盘上。六奶夫人把小三的身子往一旁挪了挪，靠在车上双手抱在胸前，慢慢闭上眼。也不知过了多久，六奶夫人感觉有只手在自己身上摸索，痒痒的，下意识地一掌劈去，只听哎哟一声，车上的人全惊醒了，天已黎明。王老幺悻悻地笑了笑，表情有些尴尬。不过谁都没说什么。老K从外面探头看了看，又回头瞅了瞅天色。
“起床起床啦，前面有个水塘，大家洗把脸后赶紧赶路。”老K大声嚷嚷。
车里的人立即行动起来。小三伸了伸懒腰，感觉眼皮仍在打架，复又睡去。老胡临下车时在他脸上捏了一吧。
“起来吧，你丈母娘看你来了！”老胡打趣地。
小三睡得正香，换了个姿势又睡了。王老幺欲叫醒他，被老胡叫住了，“让他再困一会儿吧，他还是个娃呢。”老胡说。
六奶夫人用手试了试水温，冰凉冰凉的。洗了脸后，感觉清爽许多。六奶夫人突然发现这地方除了有些荒凉，其实不错，四周长满了梧桐和落叶松，还有一簇一簇的野菊，有白色的，有金黄的，还有粉红的，风一吹，花香扑面而来，直沁人心脾。几只黄莺和麻雀在树上扑腾了几下直插蓝天，几滴露珠从树叶上落下滴到额头上，再滑到唇边，清凉清凉的。六奶夫人回过头，老K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旱烟袋里的烟灰磕到石头上。
“要是没有战火，这地方应是不错的世外桃园！”老K感叹地。
“总有一天，小日本会回到东洋去。”老胡坚定地。
王老幺眯缝着眼看了他们一眼，没有答腔。正在这时，小三一边揉眼一边走过来，他许是没看见六奶夫人，掏出家伙就要尿尿。六奶夫人尖叫一声，赶忙捂住脸。小三脚一晃，差点儿摔到地上。见小三的丑样，老胡笑得前仰后合，肚子都笑疼了。他这一笑，六奶夫人亦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忙走一边去。这么一闹，大伙儿心情舒畅了许多，精气神也足了，老胡还哼起了东北的民歌。曲调有些伤感，六奶夫人的眼眶很快湿润了，她蓦地抬起头直直地盯住老胡。
“老胡，你到底是哪儿的人？咋连东北的歌也会唱？”六奶夫人疑惑地。
“东北的歌，是中国人都会唱。”老胡淡淡地。
六奶夫人没有言语，心窝里热哄哄的。货车进入一个山凹，四周剑峰如碧，一下子阴寒起来。老K刚叮咛大家注意，伴随巨石滚落的声音，枪声噼噼啪啪的响起来了。
“大家注意，有情况！”老K 低喝一声，从腰中拔出手枪从车窗玻璃往外点射。
王老幺猛地往回一打方向盘，欲往回开，但回头一看，车子被滚落的巨石挡住了。再一看，约二三十个土匪从不同的方向向货车逼近。
“冲过去！”老K吩咐道。
老胡把冲锋枪从车窗外探出去对着黑压压的人群一阵狂扫，土匪接连倒下几个。小三也是弹无虚发。六奶夫人一扬手，冲到最前面的两个土匪应身倒地。她舍不得再扔飞镖，也用起了手枪。王老幺猛地一踩油门，货车像喝醉了酒摇摇晃晃地朝前冲去。老胡哎哟一声，手臂中了一枪。六奶夫人忙在预备箱找到一卷纱布给他缠上。快冲出峡谷时，六奶夫人也挂了彩，额头被飞来的石头擦伤。所幸的是，他们终于逃脱土匪的包围。
“这些龟孙子！”老K忍不住骂了一声。
“咱得尽快找个地方，老K的手臂直流血呢。”六奶夫人担忧地。
“这点小伤不碍事。”老胡耸耸肩，大大冽冽地。
“咱车上不是有止疼药吗？”王老幺提醒了一句。
“好象还有消炎药。”六奶夫人说。她让王老幺把车停下，自己爬到货厢里。面对密密麻麻装药的纸箱，六奶夫人犯糊涂了，该开哪箱呢？她挠着自己的头，好半天拿不定主意。末了，用匕首随便撬开一箱，抓起几个药瓶子就走。六奶夫人刚想拧开瓶盖，老K伸手把药瓶拿过去。
“这药不能用，是治女人妇科病的。”老K说。
六奶夫人的脸倏地一下红了。她不认识上面的字。老K转过身，自己找去了。老胡往匕首上吐了一口酒，把匕首递给小三。小三拿着匕首有些紧张，迟迟下不了手。王老幺夺过匕首，把一截旱烟塞到老胡嘴里。他三下两下，熟练地把子弹头取了出来。六奶夫人在上面洒了点消炎药后用纱布缠上。尔后，她让小三往自己额头上涂了些消炎药。做完这一切，大家都感觉有些累。
“坚持一会儿，在前面找个僻静的旅馆好好休息一下。”老K说。
王老幺灌了口酒，猛地一踩油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