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陵到襄阳的路程虽然崎岖难行,但是文仲当时的心情是积极乐观的。
从襄阳返回江陵,一路顺风顺水,提前了半日就到了,可是文仲心中却有些沉重。
与掌门的一番对答,让他大为失望,回想起过去传功师父背后的议论,和蒋奇在南浔时关于掌门为人处事的描述,现在他也觉得金阳门以后的日子只怕不好过了。
摇头把这些消极的念头从脑中甩掉,文仲把注意力转回眼下,还是想想怎么劝说荆州幕府的人支持自己吧。还有,梁州、益州此前从未到过,不比荆州,自己得寻个可靠的向导,或者精细的地图。最好能够从武家手里拿到一封引见信,到时候有地头蛇提供支持,办事要容易许多。
文仲到了江陵东城门附近,一边思虑着往后得怎么打算,一边随着人流进城,忽然看到路边增加了许多重甲的士卒和围观的行人。
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荆州牧刚刚结束巡防,回到江陵城,半个时辰前是封路戒严了,自己赶上了尾巴,再过一会儿,这些士卒和行人也就要散去了。
“既然荆州牧回来了,那么他的那些幕僚多半也到了,我今天就去武家探访吗?不了,说好的十日之约,也要给对方一点时间再去联系啊。”
文仲倒是很务实,没想过直接拜见荆州牧本人。
手头上有很多事情要做,千头万绪的,不知要在江陵待多久,文仲思忖再三,还是去了城东的一处客栈,订下了十日的租期。
文仲随身还带着大量的银票,一路上没怎么用过,这武家的银票在荆州非常好用,但是当初武墉说他们的势力没有深入益州,如果到了益州急需用钱,这些银票却兑换不了,那可就只能干瞪眼了。
想到这里,文仲没有直接去武家名下的票号,而是到了店铺集中的东西两市,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拐弯抹角的打听益州、荆州之间商人银钱往来是怎么进行的。
到最后,才明白,小额都是现银结算,五千两以上的则是用盐票、银票。
益州特产井盐,有数千年的开采历史,在当世某些地方,盐比白银制钱还好用。荆州是商贸兴盛之地,最大宗的几项买卖,就包括盐、铁和稻米。在荆州的盐号大都是益州商人在此开立的,凭着益州产地出具的盐票就可以直接在荆州领盐,加上盐价稳定,很少有大波动。因此,这盐票也就成了两地商人最常用的流通货币,相形之下,票号常有挤兑倒闭的风险,银票都不如盐票好使。
文仲在市场上兜兜转转了一个下午,找到几家做银票、盐票兑换买卖的铺子,问过了价钱,却不着急换用。他想着过几天还要去武家登门拜访,到时再问问看掌柜,看看那边什么行情,说不定给出的价钱更好一点。
文仲以前来过江陵,但都是急着赶路,从未停留过太长时间,这次难得有些许闲暇,可以游历一番,自然不会错过。
江陵城随着荆州牧地位的水涨船高,涌入更多的住户,也比往常更加安全,几乎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连宵禁、关闭城门的时间都比别处晚很多,这一方面,就算是以商贸闻名的南浔城也不如它。
文仲走街串巷,兴致勃勃的玩到了深夜,这才返回客栈。
行走在半路上,身后有一道黑影闪过,不过随身携带的三足金蟾没有任何示警。
文仲注意到了异常,刻意绕了远路,七拐八弯,后面的黑影还是紧紧跟着。见此,文仲心下了然,这人是冲着自己来的。
毕竟是荆州,卧虎藏龙,文仲也不愿意横生枝节,在大街上就出手,他回到客栈下榻后,假寐了半个时辰,察觉到对方在外面潜伏后不久就退走了。是敌是友,还不分明,文仲功力大成,心中有底气,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安然入睡了。
第二天,文仲手持腰牌,去武家拜访,一路上留意身边的动静,这次倒是没有人追踪自己。
到了武家,仍然是武墉在花厅接待自己,掌柜则是在厅外候着。
请过一遍香茶,武墉笑道:
“你来的好巧,荆州牧恰好是昨日返回江陵,我从幕府的元参军那里也得到了消息,今夜在百花楼,我武家出面,为幕府众人接风洗尘,你到时就假扮成我们的门客,一同赴宴。那边有一处雅舍,可以供你们商议。”
“如此甚好,谢过武少爷了。”
“哈哈,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不过,到时候只有你们两人面谈,我就不参与了,若是你说服不了他,我也是爱莫能助。”
“这个自然”,文仲自信答道。
“噢,不知你还有什么用的着我们的,只管说出来,力所能及的一定给你办。”
文仲这就把银票、盐票的事说出来了,询问武墉的意见。
“这个啊,我武家的银票行通天下,若是往常,我就劝阁下不用去换了。不过益州近年来有些动荡,我也没去那边走动过,不太了解,我叫掌柜过来吧,这一块他最熟悉了。”
往外喊了一声,掌柜进了花厅,听到武墉转问银票兑换的事情,沉思道:“在益州的大郡,如锦官,有不少分支的票号,不是我们武家的,那也可以通兑。若是到了下面的郡县,这就不好说了,要么是现银,要么是盐票,其他的都不好用。阁下若是只在荆州、益州往来,那么可以多带些盐票,若是去梁州、江州,那么还是用银票吧。至于现银,多了也不便携带,不如换成金叶子,再加上几十两现银,这就可以上路了。”
“谢掌柜的指点。武家也做这个兑换的生意吗,我想不如就在这里兑换了。”
看武墉微微点头,掌柜答道:
“好啊,您是蒋大爷介绍的人,我们按最优惠的价格给您处理,稍等片刻,这就办好了。”
武家果然是长江上数得着的大商号,几十万两银票兑换成盐票和黄金,一会儿工夫就办好了。
文仲走的时候,把薄薄几张票据和晚上的请柬收入囊中,就此别过。
到了夜间,百花楼华灯高挂,一片欢声笑语,连高墙都挡不住。
文仲绕着百花楼转了小半个圈子,还是不见跟踪的人。
确定快到酒席开始的时间了,文仲稍一整理,从正门进了百花楼。
亮出武墉给自己的请柬,招呼客人的奴仆恭敬的俯身领路。
这百花楼高约四层,顶层雕梁画栋,还可以远眺周边的景色,是周边街坊寻欢作乐的最佳去处,平常身份的人就算是有银子也上不去。
武家在本地果然面子极大,包下了整层,高朋满座。
文仲走进顶层的大堂,不禁一怔,武家今日宴请了多少人啊,恐怕整个荆州幕府都在这里了吧。
前几天有一面之缘的掌柜也在,他换上了儒生的长袍,不见白日里的商贾气息,正在前厅殷勤待客呢。
见到文仲的身影,掌柜快步走过来,低声道:
“文壮士随我过来,元参军在这边。”
穿过喝酒划拳的宾客和奉菜入席的奴仆,文仲随他到了一处精美雅舍。关上门窗,隔绝外面的喧闹声,里面立刻安静下来。
这里面只有一张小圆桌,武墉和一名白面微须的中年男子正谈着话。见文仲走进来,武墉招呼他入座,笑道:
“这位就是将军幕府中的掌书记参军元大人,你快来与他亲近亲近。”
武墉转头凑近那元参军道:
“这位就是……”
元参军饶有兴致的打量了文仲片刻,温和道:
“我知道你的来历,武墉你先下去吧。”
待武墉与掌柜都离开了,两人把房门小心关上,元参军才继续道:
“你在江州搞出一番大动静,险些坏了荆州牧张将军的大事。”
“呃……小子孟浪了。”
“也罢,那边的事情我们都已经料理好了,些许意外,还应付得了,你们年轻人啊!接下来,你要去益州是吗,你们金阳门上下都是这个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想法?”
“这是我们大家伙的意思,不过正好我有闲,当下我先一个人出发。”
文仲扯起谎来也是张口就来,毫不脸红紧张。
“哈哈,文奂那老头当初我也见过,撤除包围的重兵时,他可是涕泪俱下,打保票要严加管教弟子,没有荆州衙门的准许,绝不轻举妄动。最近又来了封信,信誓旦旦的表示已经把你给劝回来了,绝不给荆州添麻烦,”
嘿嘿一笑,元参军已经揭穿了文仲的谎言。
文仲略一沉默,开口问道:
“这也是荆州牧的意思吗?”
元参军有些诧异,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也对文仲劝道:
“这百花楼的胭脂俗粉我是看不上的,不过他们家的酒确实不错,非常醇厚,武家最喜在此宴客了,你也尝尝。”
待文仲喝下一杯酒,元参军才缓缓答道:
“今日来与你谈的是元参军,幕府中的一名平常下僚,与其他人无关,更是攀扯不上荆州牧。这是第一桩。”
再喝下一杯酒,元参军继续道:
“我与你素不相识,只不过恰逢其会,一齐喝酒,因此多聊了两句。这是第二桩。”
文仲听完这两句话,已经猜到了这其中的潜台词是荆州衙门置身事外,并不支持自己,有些气馁,还是耐下性子,为元参军再度斟满酒,静待下文。
元参军面露嘉许之色,喝完第三杯酒,慢条斯理道:
“益州的水虽然深,可是站在荆州还是看得清十之八九的。你沿着汉水上行,先去梁州,再走栈道入益州,过了剑阁,先不急着去锦官城,城西有青城山,那里有天师道的势力,你借着他们的关系,就能顺利见到益州的高层了。如果侥幸把事情办成了,把人送到东川,顺江而下,这就安全了,至于你自己,可能得到南中走一趟。”
一番话说得文仲云里雾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指点自己应该如何进益州,又如何出益州。不过,他怎么知道自己能够与天师道联系上,看来知晓自己的来历,这句话还真不是虚言。
文仲沉思片刻,把这番话牢牢记下,正待想请教对方具体细节时,元参军往嘴里又灌了一杯酒,已经是不胜酒力,趴倒在桌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