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返回沉香殿,已是黄昏时分。
众门人皆在做晚课修习,沉香殿上下静悄悄地。
伏依不敢进去扰乱众人,只得将卿如扶进前殿的东厢房里。
东厢房卧具齐备,本是客房。
伏依让卿如躺好,拉了条被给她盖上。自己到了外面守着门口。
庭院里很是清凉,春夜里特有的花草香味,温暖而甜蜜。
伏依抬头看看天上的月,那月还差一小口便是整圆。
离开洛迦文院出游也有些日子了。
临走时,师父曾说,你修得九天涣然之境时,自可自立门户。
洛迦文院不同于修行界任何派别,只收同类。
洛迦文院以文习修,广招天下有志者而无类。
到洛迦文院修行的人,各有志趣,平日里师兄师弟皆无全然分明的界限。
但到得课堂上,老师自是长者,师兄师弟也是有序的。
九天涣然之境,可招漫天青凤翔舞,百鸟皆来朝凤。据说那样的境界,洛迦文院里只有风仪上师修到过。
师父给每个离院弟子的要求都不一样,似乎只有他伏依是如此要求。
伏依看看自己纤细的手指,这九天涣然之境,真能从这十指间生发吗?
伏依轻轻一叹。
“叮叮”,沉香殿内散晚课的钟敲了两下,伏依闭上眼,继续坐在那东厢房外。
月色很好,是一个可以沐浴夜色,调动真元接收月之光华的夜晚。
忽觉有人停在远处望着他,没有走近,并且也阻止他人走近。
伏依睁开眼看着那人,红红的头发,红红的胡子,还有一双胡萝卜一般的手。沉香殿的萃香长老。
萃香长老见他睁眼,走了过来。
“怎样,这里不错吧?殿主是在这里面?”萃香长老小声问着。
“是啊。长老怎知?”
萃香长老半捂着嘴,贴近了伏依耳边。
“她是我的弟子,我还能不了解她。”
“噢,愿闻其详。”
“她因好奇,封闭五觉,炼出了别人无法炼成的异香,恢复五觉后会有一些很特别的反弹。比如闻见茉莉,栀子,玫瑰,檀香等略具煽情之香,便会至心热而晕眩。她和你去香樟坊,那梦姑儿可是出了名的调香高手,她的香里,难免会有这些香材。所以……”
“噢,原来如此。难怪了。”
伏依摇摇头,对这小殿主多了点怜悯。
“今晚你就守在这里了,我吩咐弟子尽量不来打扰。让她好好睡一觉。”萃香长老拍拍伏依的肩。
“好。对了,她这情况,有法可治吗?”
萃香长老诡异地一笑:“有啊,只是这个目前还不能说。”
“为何?”
“这个嘛,这个嘛,毕竟事涉私密。”
伏依抱拳抱歉:“懂了,不方便讲。不提,不提了。”
彼此相视点头,作揖而别。
伏依继续枯坐在东厢房门前,专心守护夫卿如。
萃香长老,看看伏依,又看看东厢房,捻捻红胡子,转身去别处巡视。
伏依打坐在门前,旁边一棵碧桃树正绽开一树的紫红色花朵。
伏依打坐时间越久,那花朵绽放越盛。渐渐月上中天,又向西挪去。
伏依睁了眼,一个周天循环完毕,可以起身活动一下筋骨了。正要走动,东厢房里似传来声音,夫卿如似在说着什么。
伏依推门而进,只见夫卿如依然闭着眼,嘴里似是焦渴,急切而迷糊地嘟噜着。
“水……水……”
伏依取来水,扶起卿如。
卿如的身体,如死了一般,柔软而沉重。
伏依伸出左手,小心地抬起她的肩,将水就了她嘴边,一点点喂下。
卿如的头靠在伏依怀里,肤色轻红。
喝完水,伏依替卿如擦去唇边的水痕。
卿如轻轻呼了一口气。
伏依凝神看了看,入鬓的双眉,卷曲的乌黑睫毛像两瓣小黑蝶的翅膀,停在那吹弹可破的肌肤上,两腮轻红,神情妩媚,连睡着了也是妩媚而单纯的。
伏依一时看入了迷,枯坐在床边,只是看着。
卿如一个翻身,摸着伏依的手,拽住了,紧紧的。
伏依一惊,红了脸,撒手要走。
卿如只是抓住伏依的手不放,嘴里说:“不要。”并不醒来。
伏依只得继续枯坐着,这次却是再也不敢看卿如的脸,只盯着卿如的床头,拿了余光去看卿如。
不想有个人影站在门口,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急促的呼吸声由那人影子里传来。
来人却是妒火中烧的黑赐子。
看见卿如拉着伏依的手,硬认为是伏依想要趁火打劫,占卿如的便宜。
伏依见来者不善,欲待放掉卿如的手,卿如只是紧紧拽着,哪里肯松。
黑赐子见状越发怒火中烧,气蹬蹬地进了房内,一屁股坐在那靠窗的玉石几子里。
伏依瞧着他的模样,又瞧瞧被卿如拽得紧紧的右手,轻叹一口。
黑赐子斜瞪着伏依,两手交握在胸前,只是拉着脸,鼻孔里如牛般呼气。
四周静寂,沉香殿内的众生们皆在梦乡里了。
只有那窗外的一只鸣蛐,独自悠然地叫唤着。似是为这两人的无言对恃做一个反面的田园诗似的悠然伴奏。
伏依到后来也不看那黑赐子了,只是自己闭了眼,就势在床边入定。
黑赐子一会儿看看卿如,一会儿看看伏依,一会儿又看看两人握在一起的手,面上的神情除了恼怒,还是懊悔。
恼怒这伏依怎可后来居上,懊悔自己不曾陪着卿如共赴患海。
到得天明,耳听殿外的早课钟敲响,萃香长老走进房内。
“咦,赐子也在。”
萃香长老问完,心里也笑。那黑赐子一脸妒火,大约一整夜不曾入睡,只是把眼定在那握在一起的一双手上。
此时卿如面上轻红已褪,面色白皙,拽紧伏依的手也略松了,伏依睁开眼,将手从卿如手中挣脱,立起身来向萃香长老作揖。
萃香长老探探卿如脉息,略点点头。招手让二人随他出了东厢房,返身把房门掩上了。
出得房门,黑赐子瞪着伏依,一阵好嚷。
“好小子,胆子不小,有种东露台,单挑!”
伏依看看黑赐子,抱拳道。
“兄台好让,但凭发落。”
萃香长老故意问道。
“怎么回事?”
伏依立时回道。
“敢问殿主可曾婚配?如若没有,在下愿自荐。”
伏依为何急出此言,一则不想黑赐子再言任何不利于夫卿如的言语,二则也不想因此事与黑赐子打斗,引得众人皆知,三则夫卿如眼下情形并不适合被猜测所包围。
出于一念恻隐,伏依急出此言。后面深意,伏依却是不曾细想。
他想着都是修行人,昨日卿如救难于他,今日他亦该救难于卿如。
萃香长老挑挑眉毛,嘴角抑制不住的喜悦。
“很好啊,我是她师父,我同意了。”
黑赐子没有想到,非但没闹成,反而将美娇娘送入虎口。连她的师父也没看清,对方到底是什么德行的人,就这样草率做了决定。
黑赐子瞪圆了眼,气得长啸三声,惊得附近的鸟雀纷纷振翅,一阵远飞。
所有门人都围拢来,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夫卿如也从梦乡醒来,睡眼朦胧地拉开东厢房门,皱眉看着。
黑赐子瞪瞪所有人,一阵怒喝。
“看什么看!都滚回去上你们的劳什子课!”
庭前的几树桃花,一阵零落,粉色的花瓣在空中飞舞着,似是因了这怒吼而欢喜。
黑赐子恼怒地挥拳打着那些纷飞的花瓣,掌风时时将众人的衣襟扇起。
“不得了,黑师兄发飙了。”
“赶紧走吧。”众门人交耳着。
萃香长老招招手,示意众人:“都回殿上去早课。这里没什么事。”
人群中,一人窜出,却是执香长老。只见他一掌打向黑赐子:“这里岂是你撒野之地!当初如果不是殿主好心收留你,你岂能留在沉香殿。在沉香殿就得守沉香殿的中庸之法,倘若不能守,你就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
黑赐子接了执香长老一掌,震得倒退三步,跌坐在地上,一时,如那泄了气的皮球,焉焉地枯坐着,脸上呼呼出来两行泪。
夫卿如走了过来,看看黑赐子,又看看伏依,再看看萃香长老和执香长老。
“这是怎么一回事?”
萃香长老微微一笑,作揖道。
“是殿主的喜事。”
“何来喜事?”
“昨晚殿主在外因故晕倒,伏依带您回了沉香殿,住在这东厢房里。伏依因担心您,守护了一夜。今晨为护殿主名节,提出愿自荐为东床。此便是殿主之喜。自然,是黑赐子之悲了。”
萃香长老说完,看看黑赐子。
黑赐子的泪越发奔涌,嘴里喃喃道:“萃香老儿,不把老黑当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