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多云雨,幸有炭火为伴,所以愉悦的气氛始终赓续,直至早餐结束,驿站主人嚼着草叶,又为三人讲述了很多在荒野生存的技能。
三人兴致盎然,旋即决定随老人去山中游弋作为实践,晏念因伤势无法成行,只得在木屋中休养,与头发花白、身子佝偻的婆婆为伴,婆婆是个腼腆寡言的人,她拾掇完火盆,就在木屋一角安静坐下,拿起卵石,悉悉索索研磨着粗粝的麻椒。
晏念兴味索然,重新包扎过的伤口又热又胀,无声的气氛令他有些紧张,“婆婆,”于是他试着与老人攀谈,可他随即看到对方明显震颤的背影,经过一番挣扎后,她才战战兢兢地转过头。
她在怕自己,晏念意识到,或者也怕晏黎,怕苏妙悟...也许是因为她经历了过多苦痛与折磨,以至对世间所有人都心存畏忌,就像乱世中无数疾苦的缩影,内心被轇轕的苦涩所填满。
“婆婆,只有你们住在这?”晏念轻声问,可不足顷刻,他便开始痛恨自己的大意。
“昂,只有我们...”老妪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有过七个孩子...”她边忙手中的活,边畏缩着说,“都死了。”
她声音清平,清平的像在叙说一件与她毫无相干的事,可这些清平的字眼却恍如雷鸣般在晏念心中反复撞击,因为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世间的残酷,看到了老虎毕生的麻木不仁,看到了幨舟娘彻骨的丧子之痛。
“我们俩,就想在这等死呢,”她语气如常,神情倒有几分参悟的超脱,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正在说一件可怕的事,“活着就是遭罪,我们就是想避开人,避得远远的...人太坏了,”她嚅嗫着,说着,却禁不住开始抽泣,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并不愿想起的事,“人不如豺,豺饿极了,就是咬你,吃你,人多狠?人会算计,不管饿不饿,都不让你活...”
老人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刀,瞬间凝结了木屋中的空气,并让它变得刺骨、颓靡、沮丧,晏念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这样一个被生活折磨的对一切都感到绝望的垂暮老人,为什么要让活着的人经历只有死者才需面对的炼狱?当他听到老人口中“等死”的字眼时,他感到心如刀绞。
之后的大部分时间两人都没再有只字片语的交谈,晏念只顾沉浸于自己悲伤的心事,老人的话让他陷入自省:驱走异族真的能改变晋人的境况与遭遇吗?是冉闵错了。
苏妙悟和晏黎还未归来,于是他边思索边翘首期盼,直到橘黄的落日余晖把树影拉扯至浓郁、婆娑,直到凄凉的晚风开始在荒野恣意穿行,直到夜幕降临,迟归的人才从一片正被阴影缓慢吞噬的山间姗姗而来。
而此时,日暮在遥远的天际已只剩一抹浅淡的光晕,目所能及的夜空都被晕染成浓郁的堇紫,几颗星辰过早地攀了上去,正与寂寥的归人两相遥望。
夜愈深,人愈静,接下来将是属于黑夜的时间,就在一片万籁俱寂中,苏妙悟忽然吟起清歌,歌声乘着夜风,幽幽传入晏念耳中:
“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蜷兮枝相缭。山气巃嵸兮石嵯峨,溪谷崭岩兮水曾波。
猿狖群啸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
岁暮兮不自聊,蟪蛄鸣兮啾啾。”
凄婉的字辞与愈发幽邃的夜色相糅,竟让晏念心生出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恐惧与孤寂感。
晚饭的气氛比早餐时更加热络,晏黎和苏妙悟因为丰富的收获而兴高采烈,倚于墙角的布袋被颗粒饱满的橡子撑得鼓起来,某种不知名的块茎在锅子中很快化为清甜的汤汁,另一边,半只涂满岩盐的雉鸡被烤得滋滋作响。
依驿站主人估量,若改走水路最多不过三日便将抵达东海,抵达建业以东最大的港口,但顾及晏念伤势,他们决定暂缓北上的行程。
之后几日苏妙悟与晏黎随着驿站主人进山,晏念则静静等待伤口愈合,当他们在这座破败的木屋中呆到第五日时,山野间竟轻飘的落下初雪。
“稀罕啊,这个时季!”佝偻身子的婆婆都情不自禁出了木屋。
“是奇迹。”苏妙悟说。
已是霜寒的月末,相较一月前降在燕京那场磅礴的雪势,这场淡薄的银粟可谓稀疏,但它仍令晏念感到由衷欣喜,几日来他除去吃饭和睡觉外的所有时间都用来进行恢复性训练,他在驿站左近林地找到一处静谧的空地,之后手持两条枯枝,在不触及伤口的前提下日复一日演练霜天的技艺。
苏妙悟流连山野的时间愈来愈长,猎获也愈加丰富,用晏黎的话说就是他在化身野猪的路上越走越远了,直至有一天,他居然真的用机关犼猎到一头野猪。
老人对苏妙悟的机关术大为叹服,仿如在现世目睹神迹般惊诧不已,可次日他就不允许苏妙悟进山了,“不能一味索取啊,”他说,“一头野猪炼出的油脂已够用一年,何况,山野也需要休憩。”
山野需要休息?说者无心,却让晏念陷入思忖,驿站主人在无意间又为他上了重要一课:
一座荒山亦或整个世间,甚至只是一洼水池都蕴含循环的意义,万物在春时萌发,在冬日凋敝,从端,至末,从一月至十二月,星辰度理,春夏秋冬,周而复始,众生是其中微不足道却又举足轻重的一环,若一味索取,则必将打破平衡与循环的意义,譬如少了松土觅食的野猪,浅埋于地下的种子便再难破土,匮乏食物的野兔雉鸡不得不迁徙,夏夜也不会响起聒噪却富着生机的虫鸣,群山将凋零,变得萧瑟,阴郁,死气沉沉。
苏妙悟教导他像伯虑国人那样聆听万物,随后他在旅途中顿悟聆听不过是为了回归自然,如今这片山林又给了他更深层的体验,当他意识到冉闵的错误之后。
“回归自然,也即是与之融为一体。”因被禁足而百无聊赖的苏妙悟适时点拨道。
晏念开始在林中冥想,直至他听见微风低吟,和水汽凝结成晶的声音...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