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深冬……
欣溶到达凉屋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白子寒穿着那身似清溪染过的长衫,站在凉屋外的红梅树下,遥遥地,看着白色尽头缓缓行来的马匹。
马匹几乎快要精疲力竭,它的上头坐着个女子,裹着烟青色的裘衣盖过头,裘衣下摆有长长的流苏,末端缀着铃铛,银色,小小的,风雪里有细碎的声响。
隔着漫漫的风雪,白子寒看到厚重白雪蒙面之下,她比飞雪还要凉的目光,那凉凉的眼睛里莫名的情绪纷纷扬扬,流转不定。
又是一个为尘世所扰之人。
白子寒背过身,一拂衣袖往内走。
不消片刻,马匹的啼鸣声响起在屋外,她缓缓步入,打着把紫竹伞遮住半张脸,露在外头的手微微紧了紧,骨节越发的白。
白子寒端正坐在落地移门前,淡笑道:“姑娘既然来此求愿,就需将紫伞放下,坐于软垫上。”
竹伞下的人微微动容,而后极其安静地收拢伞,那一瞬间寒气扑面而来,院中一树红梅虬枝斜逸,瓣瓣俏若朱砂,混着雪花落到白子寒脸上,凉凉的,没有什么温度。
白子寒再次看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也是这样凉凉的,没有什么温度。可除去眼睛之外的地方,整个额头,两侧脸颊,皮肤都是褶皱不平,那感觉就像是整张脸是贴上去的,她戴着人皮面具。
她抬起一只手,半遮着脸:“欣溶实在不想吓到公子,无奈容貌已毁,前来卖魂求愿后便速速离开。”
“欣溶姑娘请坐。”白子寒只是礼节性地让欣溶坐下,他心里清楚地很,能将人脸整张撕下来的,肯定不是凡人。
欣溶点头落座,她看到矮桌上摆着一张契约,一只蘸了墨水的鬃毛笔和一把小刀。她的声音清晰地落在寂寂的黑夜里:“杜白意被白影狐的怨念纠缠快三年了,我请过许多猎妖师,想过许多法子,都没能帮他摆脱痛苦。都说凉屋主人无所不能,你是我最后的希望。”
“雪影狐?”白子寒有些难以置信,那可是难得一见的魅妖,不可能无缘无故缠着一个人。
然而欣溶没有回答,仅仅点了点头,披散的发遮住侧脸。
矮桌上的契约纸,其上白色水雾弥漫,水雾颜色渐浓,最终化作清晰字迹,正是欣溶的愿望。
白子寒道:“愿望已浮于契约纸上,姑娘需将杜白意的名字写上,在末端滴一滴你的鲜血。这杜白意是何许人也,竟让姑娘牺牲自己的魂魄。”
最后一句显然不是疑问,欣溶却误以为白子寒在问她,心口微微抽搐,声音有些沙哑:“他是我的夫君……不对,未婚夫君……不对……爱人吧……陌生人……”
声音一点点低沉下去,末了,她闭上眼,长舒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了……”
连要救的人是自己的谁都不知道,欣溶最后道别的音嗓和她的目光一样凉凉的,在风里轻轻地散开。
白子寒不知道她那一刀给自己有多重,以至于离开的一路上,殷红的血不断流淌在雪地,刺得人眼睛都发痛。
欣溶求得愿望后没有死去,白子寒也没能在短时间内收到她的魂魄,或许需等上个把年或者几十年,日子一天天平静地过着。唯一让白子寒心生疙瘩的是,欣溶将她的紫色竹伞忘在凉屋,让他扔也不是,留也不是。
第九日清晨,若魂叩响凉屋的竹门。
换作寻常,若是有人前来凉屋,白子寒远远便能感知到,此番却是直到若魂立在门口,他方察觉浓郁的花香。
所谓的一见钟情,原来并不是世间最难以置信的心动。
初见时,雪山之上的微阳柔和得微熏了漫放的红梅。若魂穿着比白子寒颜色略深的曳地长裙,裹着狐裘,置身雪色中,荏弱得如同一枝根茎纤长的植物,簪玉沐膏唇红齿白。
白子寒以为又会是前来卖魂之人,他一走近,便意识到猜错了。若魂微微的一个笑容就与寻常人不同,那微笑中含着自信以及洒脱,这人身上有种让人情不自禁去靠近的那种踏实安稳的感觉。
那种在转瞬之间由不屑转为欣赏,又由欣赏转为向往的情绪,才是人与人情感中最不可捉摸,最惊心动魄又最难以撼动的心动。
那一刻,白子寒竟忘了去询问若魂来的目的,有种错觉一直等着的人,她终于来了。
而若魂本是前来拿欣溶落下的紫伞,在看到白子寒的一瞬间,忘乎所以,世上怎会有生得如此好看的男子。
她愣怔片刻,秉着呼吸作揖:“小女子若魂,前来卖魂求愿。”
白子寒心知肚明,若魂不可能是来卖魂求愿,他从她的眸子中读出不同寻常的情愫,但又不想拆穿她,便故意镇定地淡淡道:“随我来。”
与之前相同的过程,白子寒让若魂坐在软垫,矮桌上摆着一张契约,一支鬃毛笔和一把小刀。然而与之前不同的是,若魂没有说出愿望,待到愿望浮于契约纸上时,白子寒蓦然停住,微微侧首,眸子盯着那几个字。
时光竟好像定在这一刻。
若魂笑着,用尽身体中每个喧嚣的细胞告诉白子寒,是的,她来找你了,她独自一人度过了六千多个日日夜夜才来到这里,请不要在意她的风尘仆仆和狼狈憔悴,更不要就这样轻易拒绝她,否则……她怕再没勇气。
所幸白子寒看到了,然后如同震惊一般,不确定地问:“死后跟随白子寒?”
若魂旋即笑起来,点点头:“死后跟随白子寒。”
不惜卖掉自己死后的魂魄来换取愿望,竟然是死后跟随他?一个初次见面,略有好感的陌生人?白子寒能看出来从若魂脸上流露出的情意,可他不敢想象若魂会冲动如此。
“若魂姑娘,你的意思是想死后留在我身边,服侍我左右?你可知我是什么?我是活了快有千年的妖魔。”
白子寒打趣地说着,他的想不明白,他身为一个妖魔,活了上百千年,见过的痴情女子不在少数,能够初次见面就连性命都不顾的,还真是头一回。
然而若魂并不在意,在白子寒表明自己身份的时候,写下自己的名字,并在末端滴了滴血。
“为何……”白子寒垂眸看着那滴鲜红,情不自禁从绿袖中伸出手,轻轻抚摸,口中喃喃自语。
若魂只是回答:“因为你长得好看,仅此而已。”
或许若魂是不想转世投胎,想给死后的魂魄找个归宿。白子寒只能这么认为,他收下契约,抱着各种猜想送别若魂。
次日,若魂自尽了。
一日的时间根本不够走出雪山,白子寒在看到契约上有流光缠绕时,便披上硕大的风靡挡风,跑入雪地中寻找若魂的尸身。
她没有走得太远,躺在在梅林的尽头,一瓣梅花轻轻地飘下来,正好落在她的眉心。
白子寒半跪在地,右手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凉凉的,带着淡淡的血腥气。他忽地俯身将若魂横腰抱起,往凉屋走回去。
若魂身上的血腥气更疾地落在他的胳膊上,一下又一下,鲜血不停地滴着,仿佛是梦里的落梅纷纷扬扬落在雪地。
他笑了,极轻地一声:“若魂,今后你便是我白子寒的侍从。”
日落时分,若魂从昏迷中醒来,她没有死,白子寒将魂魄还给了她,因为契约的缘故,她顺理成章成为白子寒的侍从。
……
窗外的雪,翻飞似雾。
隔着撂下竹帘的窗,射进来的几分明媚映在白子寒温了茶的炉子上。
茶已温好,他却不喝。只是打开盖子,任香气四溢。而后,长指摆弄着茶杯,锁眉盯着若魂。
若魂将紫伞收拢放在盘坐着的双膝上,终于长呼口气:“好吧,其实我本是前来拿娘亲的伞。”
“欣溶是你的娘亲?”白子寒有些不相信,欣溶是凡人,而若魂的魂魄带有仙气,除非那个杜白意是神仙。
然而若魂摇头否认道:“我的娘亲是湘璃,雪影狐。”
这下白子寒更是糊涂了,若魂的娘亲是妖,妖与神仙更不可能生出孩子。
“事情是这样的……”若魂的目光透过竹帘,外头的风雪在渐亮的天空下减少,仿佛哭累了般终于渐渐缓下来。
杜白意和湘璃的相遇,就是在这样一个大雪方停的清晨。
当时杜白意已经与欣溶有婚约,只不过他未曾见过欣溶,从锦城回乡,也是为了去娶欣溶过门。然而老天作弄,连降三天三夜大雪,他无处躲避,硬是在大雪里连撑了三天三夜,终于在第四日雪停的清晨昏倒在一个狐狸洞口。
待他再次醒来已在洞中,他眯缝着肿胀的眼,费力扭头四处张望,惊诧莫名地打量身旁如同仙女般的女子。石青色的缎绣衣裙,云鬓未梳,只用素黑的木簪松松绾着,微微俯身斟茶倒水之间流露出白皙的胳膊和纤细的腰线。
“我这是死了?”杜白意声音嘶哑,唇皮四裂,嘴角皲裂处结着血块,稍微一动又撕裂。殷红的血丝渗出,染得本无血色的唇红艳艳的,倒似比先前多些生气。
湘璃无奈笑了声,将手中的茶递到杜白意面前:“你且尝尝,看看自己是不是死了。”
她本来是不想救杜白意的,无奈此次天降大雪三天三夜与她脱不了干系,她修成人形时少了张面皮,生扒活剥了张装到自己脸上,才会惹得天色异象。
既然无辜的杜白意被拖累,她救他也算是赎罪。
杜白意接过茶水,几乎是灌下肚,热气往上涌的时候,才确信自己没有死。
一旁的柴火烧得正旺,火光照亮湘璃的侧脸。杜白意的眸子盯着湘璃,结结巴巴地开口道:“姑娘长得真好看,在下杜白意,感谢姑娘救命之恩,敢问姑娘芳名?”
“湘璃。”
湘璃拿起根枯枝在地上写出自己的名字,杜白意也跟着写下自己的名字。
二人稍微交谈片刻,期间湘璃坦诚告诉杜白意她的身份,她是雪影狐,常年独自一人居住在山洞中,害怕的是猎妖师。杜白意也告诉湘璃,他有婚约在身,必须赶在月底前回到家乡,迎娶爹娘给他安排的女子。
杜白意没有久留,再三谢过湘璃后便离开。他以为回到家乡后会成婚,未料刚进入家门,爹娘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原来杜白意即将迎娶的欣溶,就在前些日子出了事,如今不仅悔了婚,一家人还都般离了村子。
爹娘不知道如何向杜白意解释,杜白意倒是没有多么在意,仅仅说自己已经兑现承诺,冒着暴雪,赶在月底前回乡。
杜白意和欣溶的缘分算是尽了,他留在村子的那段时间,偶尔会听他人提及,欣溶是个极其貌美的女子,偷偷喜欢杜白意很多年了。本以为双方爹娘也同意了婚事,会是圆满的结局,怎料就突然出事,多可惜了一个好姑娘。
然而这便是命,杜白意可惜之际,脑海中总会闪过另一个身影,那个令他过目不忘,心心念念的湘璃。
次年春暖花开,杜白意再次翻身上马前往锦城,众人、包括他的爹娘都以为他会去锦城闯出番天下,他却去找了湘璃。
湘璃与一般的妖都不同,甚至与一般的女子都不同,她是长在散尽天光寒潭里的一朵饮尽红梅雪雨的青盏花,伴着书香笔墨长大,在红尘翻滚中,轻易拈取才情一抹,笔锋遒丽,绣口一吐,便是玑珠华章。
此点更是正中杜白意下怀,他们二人诗书为友,笙箫作伴,中流泛舟,携手看尽夕照山河的残阳妩媚。
不久,二人便搬到锦城居住,在庭院前植一株合欢树,青翠扶苏,叶叶相对,夏月吐花如蛛丝,二人便时常倚在合欢之下对月畅饮,互诉心事。
然而世事流云,人生飞絮,好景不长。杜白意的爹娘得知他爱上一只狐妖,以死相逼让他们分开,若是再不分开,二老就算倾家荡产也要请来厉害的猎妖师将湘璃打到魂飞魄散。
是人是妖对杜白意来说早就不重要,他也知道爹娘是出于担心才会说出如此话语,但他要如何做才能让爹娘同意,他想了很多办法,唯一想到能让爹娘心软的,可能只剩下湘璃怀孕这个法子。
然而人妖结合违逆天理,又怎么可能有孩子?
庭树秋花,雁声和梦落天涯,杜白意眼底的愁绪末了。
湘璃深知杜白意的痛苦,无奈她的肚子不争气,便跑到林中哭泣。那时候湘璃真的以为他们之间的缘分尽了,可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落到不远处一株红色的花,那是她不曾见过的品种,花骨朵内闪烁的光亮透着浓郁的仙气,竟是个仙胎!
凡人怀胎十月,妖兽则需十年,而一个仙胎,少说也要百年。如今这么个仙胎出现在她面前,岂不正解了她的杜白意的燃眉之急。
即便怀着仙胎会让她妖气大损,她也认了。
湘璃赶紧将仙胎凝入掌心一口吞下,她欣喜万分往回跑,根本没有时间去想为何野林中会有仙胎。
故事讲到此的时候,白子寒打断若魂:“所以那个仙胎就是你,湘璃并不是你真正的娘亲,你只是借了她的肚子。”
若魂点头道:“好歹湘璃也算是我的生母,我愿意唤她一声娘亲。娘亲虽然知书达理,本性仍就是阴毒的雪影狐,她撕下欣溶的脸当做自己的脸,老天爷是为了让她赎罪,才让她孕育了我。不过娘亲之后做的事,才是她真正不可被饶恕的原因,她必须得死。”
“维持人皮容貌新鲜,她必须不停食人心血,你是想说这个?”白子寒似乎早已看透,清冷的声音中带丝诡异:“待你将故事说完,我有一事需告于你。”
屋外雪停,可呼啸的厉风夹杂着大粒雪片,打卷扑打凉屋,发出飒飒闷响。屋外铃铛被风扯得四下乱摇,叮叮当当,合着风声,煞是热闹。
若魂看着黑竣竣的窗外,陷入回忆道:“娘亲没有把食人心血的事情告诉爹爹,爹爹三年前方察觉娘亲异样。”
妖就是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杜白意无意中看到湘璃食人心血的一幕,自此终日里陷入恐慌。他付出那么多努力,甚至最终说服爹娘,如今女儿也有十四,太平的日子怎就迎来尽头。
是假装视而不见,放任湘璃食人心血,还是赶紧请来猎妖师,让湘璃受到应有的报应?他做不出决定,心中烦闷时常常宿醉。
他异常的举动也引起湘璃注意,他不知道的是,湘璃多少次在他宿醉后默默哭泣。
湘璃生辰那夜,杜白意在湘璃居住的山头放了一场烟花。
像是天降异象,美得让人惊心动魄,锦城附近的村民都被这美景震撼,欢呼声传遍千里。
湘璃迎着光走来,夜色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摧残,她裹着烟青色的裘衣盖过头,裘衣下摆有长长的流苏,末端缀着铃铛,银色,小小的,走起路来有细碎的声响。
她记得杜白意对她说过,铃铛象征平安,他希望她一辈子平平安安。
杜白意穿着身黑衣出现在洞口:“湘璃,快逃,我请来了猎妖师。”他后悔了,他害怕了,现下的他根本想不起来自己从何来的勇气,又为何真的去请来了猎妖师。
然而一语毕,根本容不得湘璃转身的时间,四五个猎妖师从树梢轻功而下,将湘璃团团围住。
“你知道了……你终于下决心了……”湘璃低喃着。
难怪他近些日子行为举止异常,这份孽缘终是要走到尽头。
“湘璃——是我负了你——”杜白意一声嘶吼,双眸瞪得通红,几乎快要迸出血泪。
黑夜里,猎妖师的眼中满是肃杀之意,他们看着雪影狐,目光几乎要把她撕碎。
而杜白意缓缓闭上了双眼,漫天烟花下,湘璃拼死挣扎,暗色的血没到脚踝,满世界都是杀伐声,混乱而可怕。
杜白意的身子就像被定住一样,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泪水不停从紧闭的双眼流下,他得有多伤心,才能到这个地步,不敢动不敢看,身旁的每一个响声都能给自己带来致命的伤痛,他深知,从今往后,黑夜都会缠绕住自己,任梦境化作利刃,一刀一刀凌迟心口,慢慢地将血都流尽。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杜白意说不清当时是什么感觉,全世界仿佛都静了下来,又仿佛混乱地可怕,他猛地睁开眼,湘璃已经不知去向,更或是化作星屑魂飞魄散。
星星点点的残光缠绕在整个山头,远处的天空最后一簇烟花燃尽,他抬起头,脸上是一片空茫茫的悲伤,想着自己此生唯一所求,就是和湘璃一起,看尽烟花灿烂。
他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来,始终躲在远处的若魂跑过来,搀扶着他。
“爹爹,为什么要杀了娘亲?”
“爹爹混账……”
黑夜中雨水淅淅沥沥落下,遮住杜白意的泪眼,迷蒙细雨中,他抱紧了怀中的女儿。
湘璃就这么魂飞魄散,杜白意回到空荡荡的屋子,一切仿佛回到原点,却又面目全非,早已回不去了。
今后他一个该如何面对漫漫的余生。
不要紧,他想着岁月漫漫,总能有一天适应湘璃的离去。
只是他多心疼,屋子的每个角落,都是湘璃生活过的痕迹,她似乎还在那,转而对着他笑。
夕阳笼罩院落,长风拂过她的衣袂发烧,她转过头,眉目染了金边,笑得一如旧时般温柔。
“白意,你每天这样跟着我,累不累?”
事情没有因为湘璃的死去而平静,猎妖师将面皮还给了欣溶,欣溶得知消息后,再次赶回村子。对她来说杜白意曾经的遭遇都不重要,她唯一所求,便是能够在今后的日子中,陪伴他。
杜白意本就因为湘璃的离开而精神恍惚,他见到欣溶的第一面,便错以为湘璃回来了,然而也就不出半个时辰,他认出来欣溶不是湘璃。
原本稍有淡化的相思之意,在欣溶出现后变得更甚。大夫道是杜白意得了失心疯,多番寻医无果后,欣溶请来猎妖师,一看才发现是湘璃的怨念残留在杜白意身上。猎妖师对付活着的妖怪,对于怨念也只能束手无策。
三年的折腾,多少个日日夜夜,院中树下,欣溶抱着脸色苍白的杜白意,看斜阳西沉,在他耳边轻轻说这话。
欣溶毕竟是凡人,撕下的面皮再次重新贴回脸上,由于长期没有心血的滋补,面皮一点点褶皱凸浮。她变得越来越丑,入冬后就穿上湘璃的烟青色裘衣,用它盖过头来遮住容貌。
杜白意被湘璃的怨气拖得太久,几乎快要失去生活自理的能力,欣溶急得团团转之际,听说到雪山深处的凉屋,凉屋主人白子寒专门收人死后的魂魄,人们可以此来换取一个与之等价的愿望。
卖掉死后的魂魄,是个什么样的概念,欣溶身为凡人不懂,人死后还会不会有喜怒哀乐,会不会感觉痛苦,她唯一知道的,是卖掉魂魄后,肯定就没有来世了。
用自己的魂魄,来换取杜白意平安健康,不算吃亏。
“杜白意,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她轻轻依靠在他的胸口。
杜白意睡得迷迷糊糊,意识朦胧中似乎是睁开了眼,对上一道含笑的目光,虚空中那模糊的身影,似曾相识又陌生无比。
“杜白意,我很小的时候便认识你了,可惜你从未正眼看过我,总是忙于仕途。你可知,当我们的爹娘同意我们这门婚事的时候,我有多开心,那感觉就像是一场梦,就连捧在手心都害怕惊扰。可惜啊……我命不好,容貌被夺去,你也爱上了湘璃,我只能退出……如今湘璃走了,你怎么还是不肯给我一个机会……”
一字一句飘飘渺渺,落入杜白意的心间,他忽然慌得不行,水雾涌上眼眶,却没有一丝力气动弹。
朝阳升起那一刻,她给他喂下昏睡的汤药离开,此番前去雪山,她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天地间雾气朦胧,有什么随风消散,杜白意在汤药促进下再次闭上眼,余光的最后,依稀是含笑的面庞,温柔地对他眨眼。
“杜白意,等我回来。”
滴答一声,泪如朝露。
半载青山半载云,恍然回首,杜白意和欣溶兜兜圈圈半辈子还是走到了一起,即便只剩下一生一世。
欣溶从雪山回来的时候,将湘璃的紫色竹伞忘在凉屋,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就连那件裘衣,也在她出雪山后,被仍在半路。
若魂对欣溶不算讨厌,也提不起好感,以去寻回伞的借口,离开了村子。
一阵疾风刮过,寒气扑入屋内。
白子寒略一抬手,流光结界便笼罩整个凉屋,屋内瞬间暖和起来。
故事的最后,若魂将手中空茶杯放回桌上,目光投向白子寒,问道:“先前主子想告诉我的事,可否说了?”
“你倒是入戏得快,主子都喊上了,不怕家中人寻过来?”白子寒摇摇头,心中暗笑。
“既然死后陪在你身边是我的愿望,契约也已生效,你怎么可能容许他人来寻我?这点小事难不倒主子,不是么?”
若魂心中清楚得很,白子寒无所不能,他答应的事不可能出差池。而至于那个家,再过不了多久便会有新生命诞生,她的生母,他曾经的爹爹,都会觉得没有她的存在会更好。
遑论……她不是凡人。
白子寒神情宁静,缓缓道:“我想告诉你的是,湘璃早在三年前就来寻我,她说她无法阻止自己食人心血,每日都活在痛苦中,而看到杜白意为她痛苦时,她更是生不如死。
她来找我,卖掉死后的魂魄,求的是你和杜白意生生世世的平安幸福。”
“怎么会是这样……”若魂唇齿轻抖。
白子寒唇角勾起一个心知肚明的笑容:“猎妖师杀死湘璃后没能看到她的魂魄,是因为魂魄到了我这里。湘璃的愿望实现了,我会保证杜白意生生世世平安幸福,而你,既然自愿留在我身边,我便不会亏待你。”
语终,一只流光缠绕的琉璃瓶出现在茶桌上,那绚烂的光芒之中,似乎浮起一个姑娘的样子,长发如瀑,杏花般的脸庞,音容笑貌,无一不动人。
她一定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