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潼搬来官舍时,距离琼林宴已有一月。这一月里,因着琼林苑对新进士子开放一月,许多人取出银两来,在里头办了聚会,增进同科情谊。更有那富贵子弟一掷千金,包了酒楼,请进士们喝酒谈诗词歌赋。
如此,云潼倒是吃了许多不曾吃过的,乐得梦里都在发笑。特别是阳梧请的那顿,吃的最是欢快,最是开怀,最是满足。
夕阳下,云潼挽着为数不多的家当包袱,倒行在官舍坊的小道上。
他的对面是一上了年纪的跛脚老者,面容沧桑,头发花白,拄着老旧的拐杖,笑意满满。
“阿翁,我当官啦,云潼当官啦!”
他笑得极为纯粹,那模样,却是从未有过的。老者亦笑:“我家阿潼儿有出息了。”
云潼一蹦二跳,又道:“我真欢喜,像梦里一样。阿翁,阿娘也赞我,她还抱我了。”
老者含笑看着他,云潼接着说:“阿翁,我们住阳大哥隔壁,我特意叫他们安排的。阿翁,阳大哥真是个好人,他不笑我贪食,领着我吃最地道的盛安菜,还要我带了许多回去给阿翁吃。今儿,我去衙门报到,他还来瞧我,叫同僚多多照看我。”
“嗯。”
“还有还有,就是阳大哥与我说有官舍的,领着我去办的呢!”
“阳大哥与别人不一样,他是好人!”
老者还笑着,只肃穆了些。阿潼儿虽狡诘,可也至纯,若对一个人好,那当真是掏心掏肺的,不留分毫。
“他这样好,待会儿阿翁去寻他吃酒,谢他对我们阿潼儿的关照。”
云潼听了,直说要去打酒。老者劝了几回,方同意先收拾了屋子再作打算。
那边阳梧,也已下了值,堪堪进了屋子,吩咐跟着的小童去官厨房炒几个好菜,并烫些酒,拿了甜点心来。
云潼就住他隔壁。也许不多久,他自个儿便要搬往他处了,可他仍止不住高兴。
为何高兴?只“云潼”二字便足矣,况且这人今岁才15的年纪,哪怕此潼非彼桐,他亦欢喜。
这么些年了,他从十三岁流浪各处,到十六岁摘得魁首,一举成名,至今弱冠之龄,从未停歇地寻人,那个姓云名潼、永华十三年生的女孩儿。
当然、当然,此云潼作郎君装扮,可他依然将他当作云桐,他挂念忧心的女孩儿。
许是他思念太深,当春闱放榜之日,那个名字一举天下知时,他竟落泪了。尽管后来晓得应不是同一人时,还是忍不住心怀侥幸,他与她是一般的年纪啊。阳梧自信,若云桐尚在人世,必是不甘与他分离的,便是不是科考的法子,她亦必然会寻了其他法子,只为来到这座城。唯有这般,他们才能寻到彼此,才能一同看一看那个人。
很快,小童便拎了食盒回来,后头还跟着俩人,其中一人作贵公子装束,另一人却一样是个小童,也拎着食盒。两小童,皆是十二三岁的模样。此时站在一块儿,倒似俩兄弟。
来人不请自入,见阳梧坐在树上瞅着青叶子笑,愣愣的,骇得愕然:“不得了了,前头圣上赐婚,后头你这小子就思春了,可见极相中孙娘子。”
这一闹,阳梧倒真赧然了。毕竟娶妻乃是人生第一遭,虽淡定着过了一月,冷不丁地叫人提起来,可不就不好意思了。
是以,阳梧也不接他的话茬,只问他怎得来了,又说,阿辞才念着几天没见着阿陶了,想他了。
来人爽朗大笑,摇着玉骨扇道:“阿梧,怎说得他们俩兄弟离情依依,浓情蜜意的。”
又道:“今日下值这般早,也不去我家寻我,老祖宗念叨许久了。”
阳梧瞧他歇了调侃的心思便说:“老祖宗八十大寿不是给我下了帖么,眼看目子就到了,且近时有些忙,便打算提前一两天先单独贺寿。”
“我估摸着也是这般,老祖宗嘱咐了,别客气着,就当自个家里,院子一直备着。”
“老祖宗有心了。”
来人随意在石凳上一块儿坐了,说:“也就你得老祖宗的心,我这正经曾孙还不如你受待见。”
阳梧睨他一眼,并不接话,只对着正与兄长阿陶说话的阿辞道:“去瞧瞧云小弟来官舍了否。”
阿辞应了,便往门外去。
贵公子眼一眯:“可是那闹了笑话的云榜眼,适才,我经过时,他们正寻钥匙呢。你怎唤得这般熟稔?”
阳梧默了一默,对方以为他又要故伎重演,不料阳梧又开口了。
“许是失散多年的亲人罢,初见就觉着很是可亲,便想帮他一帮。”
话罢,云潼并他的阿翁随阿辞来了。
云潼有些不好意思,期期艾艾:“我,原是要去打酒的,可阳大哥就先快我一步了。”
随后,许是觉得这样太扭捏,他又眉飞色舞起来:“阳大哥真是未卜先知,晓得我打的酒必然粗劣不好入口便先下手为强了。这下,云潼可就赚到了。”
接着,又将老者引给阳梧认识,语气甚是骄傲:“这是我阿翁,天底下最有才学的,可聪明了,我们那的人都管阿翁叫‘云老者’。”
阳梧微愣,却早已起身,便见了礼,亦将贵公子作了一番介绍:“谢徽,字风和,是同科,亦是挚友,上次宴客并不在,所以,你不认得。”
相互问了礼,四人一人一座,就着暮色,把酒言欢起来,不消多久,阿陶阿辞点了几盏灯笼挂在树上,颇是亮堂。
云潼喝了酒,脸上发热,心知是红了,了因脸上肤色暗淡又黑,也就不担心什么了,只兴奋道:“这法子有趣,阿翁,我们也做了灯笼,夏日里吃饭不愁看不见饭菜了。”
谢徽闻言,当即笑了:“你那也有这么一株树?你若喜欢,明日我就遣人给你送来,一定比阿梧的好看。”
云老者推辞了一番:“不敢劳烦谢郎君。”
“阿翁莫客气,云小弟是阿梧的朋友,便是风和的朋友,此是小事,理应帮忙。”
阳梧亦道:“风和家就有那做灯笼的,并不费事,举手之劳罢了。我这几盏也是从他家拿的。”
云潼举了杯:“如此云潼便不客气了,”
月至中天,几人方散了。
云潼只觉好生快活,好似心中愿望也将实现了。他当官了啊,还结交了好些朋友,往后将更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