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口的西北风刮的正紧。山口狭长,西北风经过山谷挤压格外地凌厉,吹在脸上不是割鼻子就是割耳朵。季历站在战车上用手捂着耳朵,但还是听到前面山头上纷乱而噪杂的声音,听不懂,全是恶狠狠的戎狄土话。突然看到辛甲带了人从山上往下退,心里头蹿火,直接蹿到了嗓门,老远冲着辛甲喊:“怎么不攻反退?”
辛甲的一只手捂着左边的屁股往回走,找不到体重,走路有点飘。看到侯爷在车上大喊大叫,他想把步子稳住,但地面不肯配合,好像在往下陷,路与脚之间硬是差了一段距离,高一脚低一脚的,败相毕露。
季历看出辛甲受伤了,伤在屁股上。这个部位受伤不光彩,是逃跑途中伤的,这于辛甲的一惯作风不合。
辛甲走过来了,腿软,目光却很硬。他说:“两边山顶全是滚石手,已经硬冲了三次,冲不上,屺荒山上荒得只剩下石头,一滚一大串。他奶奶的,退下来还被一块飞石暗算了。”
季历实在有点不明白,说:“我半辈子和犬戎打交道,这帮二愣子从来都是正面砍杀不会躲闪的,这一次来这一手,躲山洞,扔石头,不是搞阴谋诡计么?”他气得要跺脚,大声问风让:“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风让正锁紧了眉头在想同一个问题:这个秃酋很蛮,很傻,他的脑子和他的头顶一样,光光的,如果酋长大人曾经算过一加二等于三,就只知道一加二这个命题,万一有人不长眼要问他二加一等于几?那简直就是作弄他了。可是这个秃子现在居然做减法了,躲猫猫。“肯定有人在背后出鬼主意,”他想,“能说动酋长当缩头乌龟的人肯定不是一般人。”他又想。
风让朝着山顶方向迎风沉思,风从脑袋两边滑过了,所思所想却留在了太阳穴里,喃喃地说:“燕京戎里来了高人…既然是高人,就有可能知道我们致命的粮草问题。”风让的眉间用力了,绞成一个扭曲的川字,中间向左突,两头向右拐,山川震眩状,想得多了。
季历看定了风让的眉间,心头原本一马平川的顺畅计划也拐了,形成三张拉弓引箭的图形,这在占卜中是凶兆。他突然有了一种不祥感,问:“怎么办?”
风让晃了晃头,思绪从对面山头呼啦一下拉到了侯爷跟前,说:“要不就撤吧。”
“撤?”季历总有点不甘心,再看风让,但见他眉间的“川”字平顺了。心顺眉间顺,难不成撤退利涉大川?但浩浩荡荡而来,偃旗息鼓而去,总不是个事,又拿眼睛去看辛甲。
辛甲看出侯爷不想撤,这就意味着还想攻。他手摸着左边屁股上的伤口,一块尖角劈石在那儿划出了一个大口子。屁股受伤了,但不妨碍他坐正位置,作为侍卫长,他的屁股永远坐在侯爷这一头。进攻与撤退,都属于战略战术的一部分,相当于屁股蛋子的左右侧,表面上没什么区别,但中间隔着好大的一条沟呢。
辛甲开始考虑从后山进攻的可能性,不能让撤退主义思想在军中泛滥。但他也不想直接得罪风让这个战友,正酝酿着说“再想想”之类的话,以便拖延时间完善迂回包抄的良策。但风让不让他“再想想”了,很干脆地用后勤保障学说否定了他的左倾盲动主义,说:“我们回到周国需要八天的路程,现在不撤,粮草不济,再遇风雨或者秃酋随后尾追趁火打劫,不被打死也得饿死。”说话时眼睛朝着周南方向,看着山底下很远的地方,摆了个高瞻远瞩的造型。
季历狂傲,那是在有恃无恐的情况下才有的脾气。现在面临可能断粮被动挨打的情况,拎得清了:“撤吧,风将军你断后,以防后扰。”说着又瞥了一下辛甲,目光中既有安慰又有制止。这一瞥打消了辛甲的“再想想”。辛甲只能服从,无论是打是撤,侯爷说了算。
一路撤军。
风让一向冷静,在别人都激动的时候还是冷静。
他知道在别人眼皮子底下撤军的危险。秃酋是喜欢拚命的主,只要有便宜可占他就会赤了膊上来玩命。如果自己随意撤退,他不追上来捞一把那简直连一加二等于几都不知道了。必须有组织地撤,造成引蛇出洞的假象。
山顶洞里不是有高人吗?既然有高人,决不会轻易露头挨打的。风让开始撤退,撤得很慢,看上去像是诱敌深入。他的脑子里始终有一个不确定的高手存在,他在心里头和这个高手暗中较着劲。
这人是谁呢?
撤了三天,后面没有任何搔扰,风让渐渐放下了心。
一颗心回到了正常位置后他开始定定心心盘算那个高手了。应该是个中原人,他一开始是这样断定的。只有中原人才会用心机。但是,燕京戎的秃酋一向不和中原人打交通,他会乖乖地听一个陌生的中原人的话?不可能的。他开始有了一种新的假设,那个人还是戎人,只不过一直在中原一带混,混出了心机…他突然想到那两个胡子,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狗杂种,“呸”!那个虚设的高手和一口痰一起甩到了路边的泥沟里。不想他了。风让的眼睛开始朝前看。
又撤了五天,一路平安。
风让的优点是在别人激动的时候冷静,但却偏偏会在别人冷静的时候激动。
前面早撤的大部队估计就要到周南了,殿后的这路人马天黑前也能回家。士兵都在祈祷着平安无事,风让却独自亢奋了起来,“有我风让在,谁想动歪脑筋谁就是找死。”风让骑在马上把戟一提,做了一个横戟立马的动作,有点自我陶醉了。
前面是糊涂峡,一个山清水秀的所在。风让骑马跑过火头军时闻到了从酒车上飘出来的酒香。
“为什么不在家门口放松一下喝上两口呢?喝了精神抖擞地回家岂不更神气?”他下令埋灶烧饭,有酒量的可以喝上两口,反正自己的酒瘾上来了。
能喝上两口的歇脚喝上了,周军中几乎所有人都是能喝上两口的。
陈大头本来连跑了七八天长途头都大了,听到能歇下来弄两口来劲了,赶紧拉上伙房管酒的红鼻子坐在路边石头上舒舒服服地喝上了。
陈大头一边喝一边说好酒,并抬头问:“还有多少?”
红鼻子说:“总共带了两车酒,路上就侯爷开了两瓮,其余的没动呢?”
陈大头又灌下了一碗,说:“还不把酒全分了,白落得做个好人?”
红鼻子想想也是,酒带回兵营就入库,还不如喝光拉倒轻装回家。立即吩咐火头兵去各营分酒,自己近水楼台留下了两瓮。他拍开泥封闻了闻瓮口,说:“倒底是隔年酒,香!”
所有的香味都是诱惑,其中酒香的诱惑最大,就是你把它藏在巷子深处,想喝的也会一路闻着赶了去的。
陈大头受不了香味的诱惑,口头大,喝着喝着色从酒中起想老婆了,大着舌头说:“这次回家无论如何要和前村的张二妞把婚事办了,不…拖了。”
红鼻子嘴角一撇,说:“你再拖,杀猪的老冯就要先下手了,村里的老顾看到老冯经常给张二妞送猪下水,有一次还送去了一只大猪头。”
陈大头警觉地抬了抬头,又似乎很放心地给自己倒了一碗酒,说:“一个杀猪的怎能和我快刀队队长比?他只会杀猪,我可是会杀人的!”说着还做了一个刀劈的动作,下手很重,差点劈到酒碗上。
红鼻子是个直肠子,实话实说:“可是老冯送猪头进去后大约半个时辰才出来,老顾看到他出来时得意忘形摇头晃脑,倒活像是只大猪头。”
陈大头心头一紧,表情很不景气。老家的形势严峻了,迫切需要用酒来压住心头的紧张和烦躁。大头一仰,一碗酒又倒进了河马似的嘴巴。
是啊,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尤其是长年在外征战的士兵,家里的经更难念。幸亏有了酒,从中还能得到一份慰籍。
今朝有酒今朝醉,放松一下吧。
几乎所有的人都放松了,风让也不例外。
南征北战,每次执行任务能让自己激动的不是完成以后,而是即将完成时。这就如打猎,享受的是过程,不是结果。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完成了一项任务之后反而会有一种孤独感,而在任务结束前却是一点不孤独的,战友围在身边,酒在碗中,话在酒中,战友们共同赞美他们统帅的领军韬略。
离家只有半天路程了,谁也想不到在家门口会中了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