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声的叹了口气。转头望着我身侧的男子,看着他满头白发,满眼深情,只是他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
我轻声说道:“不进去看看吗?”
陈立平的视线还落在病房内,过了许久才回答说道:“你阿婆,或许不想见着我。”
听着他这般回答,我皱了皱眉头,摇了摇头,说:“如果我阿婆不想见你,就不会来北京了。她放下所有的前尘往事,用尽所有力气,只是希望在生命的最后一段路程中,有你。”
陈立平听见我的话,苦笑着回望着我,对上我的眼,眸中沉痛,语气温柔而悲伤的说:“孩子,我心心念念了四十年的人就在眼前,我恨不得立刻到她跟前,但是我怕,我们都老了,已经经不起折腾了,她不能再受刺激了,我坐在这里看看就心满意足了。”
我深深的吸了口气,而后缓缓开口说:“如果今日就是永别,你不怕后悔余生吗?你念了四十年的人就隔着一扇门在那里等你,你的四十年又何尝不是我阿婆的四十年呢?陈爷爷,请相信我,我阿婆见着你是欢喜的。”
陈立平手还是在颤抖,声音也又是颤音但是带着点欣喜又带着点苦涩的反问了我一句:“真的吗,你阿婆见着我是欢喜的?”
我点了点头,轻柔的答道:“嗯,欢喜。”
过了许久,陈立平终于推开了那扇不沉的门,相隔四十年,被命运反复折磨的一对恋人,终于跨过万水千山,在这小房间再次碰面了。
母亲见着陈立平进来,望了望阿婆,又再望了望陈立平,识趣的退了出来,将病房的门悄然合上,留下一处静谧给两位老人。
病房内,寂静无声。两人,相顾无言。
阿婆就那般静静的望着眼前的男子,岁月果然是不饶人的,当年那个意气风发,风流倜傥的少年,如今也满头白发,步履蹒跚。他的眸还是那双眸,只是眼中有些东西,再也不是她所能读懂的了,当年那个与她一起烹茶赏花的男子,真的一去不复返了。阿婆眼里就那般静静的看着,心中就那般细细的想着,想着从前,从前的从前。
陈立平也那般回望着阿婆,那个心尖尖上的女子,早不复当年的年轻貌美,可是他还是发了疯似的在第一眼望见她,心还像当年初见时那般,狂跳。
陈立平缓缓的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沉默许久,终于缓缓张口的说:“书棋,别来无恙。”声音有一丝颤抖。
阿婆放在被子中的手,在听闻眼前这名男子低声轻唤一声“书棋”时,不自觉的抖了抖。多少年了,在过往的多少岁月中,他都是毕恭毕敬的称她为“佳奈美子”,她都是唤他“十里先生”。他是地下党,她是“汉奸”。在那段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中,从没有一个人妄想活过明天。可是,他们都活下来了,他成了功臣,而她成了臭名昭著的“汉奸”。而后在血雨腥风的wenge时期,他跪在高台之上被“批斗”,她端坐在台下静静的望着他,衣袖上别的红色袖章格外显眼。四周的人群分外激昂,高声呼喊着口号,他与她的视线越过人**织在一起,只是,他未言,她未语。荼毒万众,诚惶诚恐,惴惴不安的wenge终于结束了,他调到中央,身居高位,同年迎娶美娇娘,她见着终于太平盛世,于是隐于山间,不问俗事,同年,接回寄养在别人家的十岁女儿。他和她似乎一生就这般,相遇,离别,再相遇,再别离。
这是最后一次相遇了吧,陈立平。阿婆在心里如是想着。
陈立平见着书棋并未回答,拄着拐杖的手不自觉的握紧,声音有些紧,略显紧张的问:“你,可还在怪我?”
阿婆淡淡的笑了笑,望着眼前微微紧张的男子,轻声反问一句:“那你,可也还在怪我?”
陈立平,听见阿婆的话,抬眼对上阿婆的眸,眼中瞬间氤着丝丝水汽,头摇了摇,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未说,只是手颤巍巍的覆上阿婆的手的瞬间,陈立平眼中的泪再也抑制不住,缓缓落下。
阿婆见着如同孩童般伏在床边哭成泪人的陈立平,心中酸涩不已,眼眶湿润,手不自觉的轻抚着眼前男子的头,一如旧时模样。
母亲与我闲坐在医院的长椅上,一人手执一杯热茶。我们沉默了许久,母亲似乎想起什么似的,重重的叹了口气。我不解的转头望着母亲,母亲也回望着我,手不自觉的轻抚上我的眸,望了我许久,才缓缓开口轻叹了一句:“造化弄人。”无头无脑。
年幼的我怎知那段血雨腥风,怎知那段坎坷不平。懵懵懂懂的我还在为能否在北京读高中而发愁,怎能理解一句轻飘飘的“造化弄人”中有着多少的物是人非,曲终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