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梦)
随在身后的荧荧火火堕于虚无,一点一点沉寂,没了来时路。
行在荒芜中足足三个时辰,步履愈发艰难,他怀中横拦着熟睡的女子,如雪长发垂绕在她身上。
飞鸟还巢,夜凉如水,终于终于,在所有快乐坏死的前一刻,看到了紫荆花丛中冰冷寡淡的身影。
他怔了怔,缓缓走向身影。
他试探,“你、就是造梦人?”
寡淡身影无动于衷,四围噤若寒蝉,半晌,方发出空洞枯音,“正是。公子前来求梦?”
(一)
自昨黄昏时起,西边的天空就堆满酱红色的云,一层层浓墨重彩,以至较深处呈血红色。
本以为昨夜就该有的雷雨却迟迟未来,导致一整天都是阴沉沉的,此时俨然已是第二日的黄昏,血云愈发的黑红。
这不是好兆头,瞧在眼里,心里也不舒坦,我吹熄火烛,早早的睡去。
不过着实也太早了,不知辗转反侧多少次才意识模糊。
暮秋风撼地、夜寒雨遮天。
昏昏沉沉的夜,传来一阵瓦罐破碎的声音,还未来得及完全清醒,祖母便抓着我往后门跑。
她满手都是血,声音害怕到了极致,“陌媛,快逃。”
大雨肆意的下着,伴着雷声与风声,以及前院依稀又清晰的打斗声。
我被祖母活生生推出门外,恐惧感侵占整个身体,多么想知道发生着什么,无奈不听使唤的腿,只知道逃,赶紧逃。
湿透的素衣,黏黏的贴在身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肿胀酸疼的眼,在望不到边际的黑暗中一眨不眨,遥遥传来,是惨烈的痛呼,和哭泣的求饶……
(二)
“醒了?”
我抖了抖睫毛,眯着的眼缓缓张开,一张清冷的脸赫然出现在面前,高领皮氅,做工分明再粗糙不过,他穿着却惊为天人。
“我……这是在哪?”我呆呆的望着他,一时间感觉尤为不真实。
“九紫霄。”
“你……是谁?”
“忍冬。”
这样的回答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愣是个人,就该与我解释下发生了什么,他看着我时,又不似在看着我,目光淡漠又寂寥,无法形容。衬着幻紫微光,勾勒出张棱角分明的脸。
我以为他不会同我多说半句,终还是开了口。
“我见你晕倒在山脚,便将你捡了来。”
我不知昏迷有几日,不敢置信的望着他,眼中水雾愈盛,“我要回去。”
“这山很高。”忍冬如实提醒,片刻后又饶有兴致问道,“你不觉得我很奇怪?”
的确奇怪,长发如雪,面容却是个年轻男子。可我现下哪有心思去在意这些,只奢望这都是一场梦,醒来还在美好的陌府。
屋内太过安静,唯有柴火噼啪。我还是撑坐起身,执意下山。
推门而出的瞬间,迎面素白,天寒地冻。
冰冷的手倏然落在我肩头,而后是温热的黑裘袄从背后裹上。
他关切道,“九紫霄与外不同,常年渊冰素雪,别冻着了。”
极寒让我清醒,回忆父亲几日前神情就不对劲,生意场上的事我不懂,好几个前来闹事的仇家着实吓我不轻。
莫名的恐惧席卷而来,爹娘是否安好,若是回去,真怕看到雨夜噩梦全是真的。
三尺渊冰,百里素雪,千年不化。
从山巅远望。红尘阡陌,繁华落寞,一半烟,一半云。仰望是晨曦疏光,俯眺百里皆是银装素裹,九紫霄就如一片幻海,空灵又寂寥的矗立在皑皑雪山上百年千年。
自我有意识以来,不曾踏出过九紫霄。青冥天长,月明迢迢,我曾幻想过很多次孤老于此,却遇到了你。”
“我?”我不明所以。
他不由得一笑,那般荒凉,“是啊,就是你。”
我现在能断定,眼前这人行为举止异怪,是因他常年身居雪山,我追问道,“为何不离开?”
他犹豫片刻,“我爹还在霄顶某处,多年前爱上我娘,又因懦弱害死我娘,我被抛弃在雪地的那刻,就在这片冻土上落地生根。在之后的许多年间,偶遇过几次爹,他的模样,都不知神智是否依然清醒。”
我以为我的遭遇已经够惨,他的悲伤完胜,好似望不到边际的虚无,我只得安慰,“若是我还能回府,带你下山走走可好?”
几秒对视,我默默低下头,耳边却传来不可意思的回答。
“好。”
(三)
噩梦如瘾,反反复复让我惊醒。
眼皮虚浮得难受,记忆在雷雨戛然而止,我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如何来到此地。
音讯全无,全靠信念支撑,我骗自己都会恢复如初,又不敢奔下九紫霄去寻找爹娘,生怕一时冲动破坏他们全力想保护我的计划,更怕看到他们出事。
“陌媛,难受么?”
骨节分明的手,轻拂上我的脸,本想着赶走他,方开口的瞬间,眼泪便没有丝毫过程的大颗大颗落下。
我毫不掩饰,“好难受,心口疼,就像被贯穿了一样……”
他空下只手,抚上我后背,喃喃自语,“到底要我怎么做,到底要我怎么做……”
***
浓墨滴落,忍冬极为不易的握着我的手,在纸上写下两字:陌媛。
看着两个异常复杂的字,我抱怨,“我的名字这般难写。”
他夺过我手中鬃笔,流畅而下:忍冬。
而后淡笑,“先学着写我名字罢。”
论复杂程度,忍冬二字简单很多,我便颤颤巍巍开始依葫芦画瓢。就那么一遍一遍的写,不知写了多久,地上落满熟宣。
自那之后我喜欢上弄墨,九紫霄上时不时飘雪,始终是冬天,让我产生三个月转瞬即逝的错觉。
起初我以为对爹娘的牵挂,让我夜夜心口促疼,可被这痛苦折磨久了,我发现应是我染上疑难疾病。每每我被痛醒,忍冬就守在榻边,如潭深眸闪烁着难以言喻的情愫。
他说,“陌媛,都会好起来。”
某日清晨,忍冬归来时手上多了封书信,我瞬时上前,在面上看到我的名字,急切道,“我的信?是我爹娘的?”
他小心打开书信,一字一字读起,“媛儿,爹娘对不住你,风波已过,我们找了你三个月,才得知你在九紫霄。家中安定,盼归。”
读到盼归二字时,忍冬声音有些沙哑,唇角勾了勾,“你可以离开九紫霄了。”
一直盼着的,终于盼来,我欣喜之下怀抱住忍冬,上蹦下跳,“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可以离开这里!”
我的反应让他无奈,他也努力符合着我,“陌媛,快去收拾行礼,今日便走,别再回来……”
(四)
转眼又一年冬。
铜镜中,我将浅浅梅花贴上鬓角,后方的丫鬟专心致志的研着墨,蓦的来了句,“小姐何时爱上弄墨的?”
心口一阵促疼,停下手中动作,“外逃避难那段日子,有人曾教过我。”
“能改变小姐惰性,这人肯定不简单。”
“别说了……”过了良久,我才缓缓语道,“我之前答应过带他下山走走,后来竟将这些忘记。我将他从黑暗深渊救起,又将他狠狠摔回去,他或许视我为生命冀光,我却将他视作过客。”
还想说些什么,由于内心太过愧疚而未说出口,缓缓依上门栏,望着满园红梅,犹若失魂。
我的一走了之,经过这么长时间才慢慢发现自己的残忍,忍冬他一定很难受,那散乱满地熟宣,就这么在记忆中结上蛛网。
每每想到忍冬立在霄顶的模样,脑中就会抽搐,就好似有颗种子在破土而出,连何时埋入的都不得而知。
有花无果,就是我对忍冬情愫的最好形容,三个月时间,大不过昙花一谢。
我有想过去找他,却始终找不到何时的借口离府。时间拖的愈久,愈不敢去找他。
以为就此不了了之,他却找上门来。
入夜难眠,我紧了紧衣袄,去后院透气,隐隐约约看到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忍冬,怎么可能是你。”
他望着我,有些不知所措,“否则该是谁?”
我使劲摇头,差点把自己弄晕,“忍冬,原谅我匆匆离去,我真的很想回九紫霄找你……”
蓦然安静,我以为他会生气,半晌后,他温然道,“我知道。”
他步步走向我,离近方闻到微醺酒意,分明是壮胆前来,我也算舍命陪君子。
“陌媛,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感情这东西太微妙,就如我心心念念他时,他早已看上了我。听到这样的话,我怎么可能不激动,一年来积压的思念化作止不住的泪。
“忍冬,你当真什么都没有,可你唯一能给我的,是任何人都给不了的。”
如梦般的夜,我依偎在他肩膀睡去,醒来时却靠着冰凉的假山,空留淡淡酒香。
(五)
我不敢告诉爹娘忍冬的存在,匆匆梳妆去了前堂。
踏入前堂的一刻,满眼大红聘礼。
爹正乐呵呵的同个男人喝茶,见我前来,立马介绍起来,“媛儿,快来见过扈公子,爹当年落难,多亏了扈公子。他可是钟情你多年啊!”
我对扈魏没什么印象,只知他爹与我爹是世交。如今竟欠下这么大个人情,我微微作揖,以示礼貌。
他模样粗野,激动的从圈椅上起身,“媛儿,你爹已同意我两婚事,我一辈子只娶你一个。”
不要。两个字在我心底呐喊,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如此大恩,怎能不报?
他见我没有回答,以为是默许,遂告辞离开,说是赶紧回府筹办。
扈魏行远之后,我开始陷入无尽哀伤中。其实若不是遇见忍冬,我会心甘情愿嫁给他,毕竟从小就被这么教育,早已默许。可如今,我该怎么办?
告诉爹娘我爱上雪山上的男人?还是抛弃爹娘和忍冬私奔?两种想法都被我否定,莫名无助,隐忍的眼角滑下一滴泪。
爹似乎察觉出我异样情绪,在旁不知真相安慰道,“扈公子他,是真心爱你。把你交给他,爹放心。”
(六)
入夜后心口疼的毛病没有丝毫好转,每每痛起来,脑海中都是忍冬的模样,深绾长袍,逆着光亮无法看清容貌,只那姿态超然脱俗。
一日一日临近婚期,忍冬没再出现。
直到出嫁前夜,他喝了很多酒,醉醺醺的出现在毫无防备的我面前,硬是将我推倒在地,指着我极轻狠言,“你走,嫁给他,就当这辈子从未遇见过我。”
我等了那么久,等来的是这样的回答,快要被绝望掩埋时,他给我盖上了土,多么好呵,我可以无牵无挂嫁去扈府。
奇迹再也没有发生,出嫁当年,下起了滂沱大雨,我在嫣红的轿辇中,抽泣到难以自持,似乎稍有忍冬的音嗓响起,我便会夺轿而出。
三个月的陪伴,一年多的等待,不是所有的相遇都会有结果。不可能交集的我们,穷途末路。
最终是他,放弃了我。
多年前的轰轰烈烈,终究在岁月冲刷下不剩下什么。扈魏确实只娶了我一人,视我如珍宝,给予我无数人羡慕的生活。
这十年来我从未哭过,人人皆说我无忧,却不知是再也没有值得我流泪的事务。
孩儿贪玩,回来时手中握着束金银花,我控制不住异样情绪,夺过他手中花束,喃喃自语,“忍冬。”
隐忍在苦冬,和一段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知道的过去。
天微亮,高空依稀两颗残星。
极高的府墙,忍冬翻越而出时,手臂被砖瓦刮开道血口子。
除去雪山,他在红尘一无所有,多么不想让她随着他受苦,翻来覆去还是去找她说出心底的话:
——陌媛,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喀嚓。”
暗地里蓦地冲出几个人,猛然将他反扣在地。
膝盖落地,一阵巨疼,他抬眸,瞧见个长相粗犷的男人。
“你就是忍冬。在九紫霄陪着媛儿的人。”扈魏眼神中充满鄙夷,伸手捏起忍冬下颔,“别人不知道你,我知道。我早已和媛儿定下婚约,就你这样的弃儿,也配娶她!”
忍冬偏过头,音嗓如冰凌破裂,“陌媛喜欢我。”
“哈哈哈,喜欢?不就区区三个月时间,她很快就会忘记你。我的聘礼已经送到这里,马上就会定婚期。”跪在脚下的人,有起身的意思,扈魏索性踩上他的腿骨。
双臂都被束缚,忍冬挣扎不得,吞声,“你敢……”
“有何不敢?只是关乎到陌媛的,谁也不能和我抢。我可以给你个承诺,我会待好一辈子,也麻烦你远离她。你的存在,只会让她痛苦。”
狂风骤起,吹落枯枝上积雪,打在忍冬脸上,化作虚无。
良久的沉默,他开口,“原是问题都在我身上,我走,我会让她忘记我。”
(尾)
孩儿见我呆愣,摇醒了我,“娘亲,这花是个奇怪的人给我的,非要我送到娘亲手上。”
这十年来,每天都是麻木的。若不是孩儿恰巧归来,握在手中的长剑便会刺入心口。
从嫁入扈府那天就开始计划,等将来有了孩儿,一切安定下来后,离开尘世。
就这么轻易的被破坏。
我早已不恨他,却仍奢望着能再见他一面,想看看他为我哭泣的模样。
一路狂奔冲出府门,忍冬,求求你,别走。
“陌媛。”
仿若玉碎的清冷语声在身后倏然响起,跃过了时间长河,穿透了阴与阳,那一道贯穿了黑暗的熟悉音嗓,就那样响起。
我趔趄转身,看到了梧桐林中站立的他。
泪珠滑下眼角,我愤然。
“滚。”
我这一辈子,从未如此恨过一个男人。
我僵望着他,一袭乌黑云袍,趔趄着向我走来。我却一步一寸往后退,漫天飞絮中,成了怎么也触不及的两个人。
白絮渐渐扑朔,他整个人都在颤抖,我听出他话中的哽咽,便不敢正眼看他,他是在乞求,“陌媛,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不该放弃你,这十年你是如何过来,你、还会原谅我么?”
“呵……”脑中一片空白,话语夺口而出,“太迟了,忍冬,太迟了。”
那又如何?这一刻等的太久太久。
心底深处的揪疼尤为真实,我想我是疯了,飞也似的冲上去抱住了他,把所有积蓄的情感化作了大把大把的泪。
他拥着我,唇瓣靠在我耳畔,声音极轻,“陌媛,都会好起来。”
忽而有温热的东西掉在我肩上,我愣怔,“你哭了。”
(梦醒)
世人常说,九紫霄顶存在着造梦人,若是有幸遇到,他会帮你圆梦。
“爹,我是忍冬。”他怀抱着女子,难以置信的看着紫荆花丛中的人,那么熟悉又陌生。
造梦人点上檀香,拿出把古琴,话语间毫无情感,“如你所愿,让她入梦。你想改变结局,在最终的时候回去寻她。”
忍冬点头。
造梦人落指的瞬间,又想到些什么,“她是长剑穿心而死,死后怨念比较深,我不敢保证,她梦中会不会心口疼,若是被她发现,便功亏一篑。”
忍冬坚持,“我娘不也是这样结束的。”
言语间,抚着怀中面色苍白的女子,心疼万分,“我怎么都不敢相信,三个月的感情,会让她隐忍十年。那个男人给了她锦衣玉食,我却带走了她的心。长剑穿心,执念还残留在身,不得投胎转世。多么残忍,留我一人苟活足矣。”
琴音冷冷,昙花幽开。
我便在这样的环境中醒来,左手扶着额头,有些昏沉。
我躺在忍冬怀中,他好看的眼角挂着泪水,我轻笑,“忍冬,我终于看到你哭了呢,你是在乎我的。”
他言,“是啊,终于,被你看到了。”
身子愈发疲惫,我忽然明白所有,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在他怀中,消失殆尽。
【后记:造梦人的传说一直都在,近些年却出现新的说法,他收了个徒儿,一个满头银发的年轻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