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儿睡下了么?”
“是，老爷，夫人和奴婢方才已给二小姐上过药了。二小姐脸上挨的那一掌下手虽重好在也并无大碍，想来调养几日便可痊愈，老爷尽可宽心便是。”
“易辰，今日若非你及时出手救下若儿，后面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
“爹，儿见那几个巫药师如此欺辱若儿一时情急下了重手，也不知那伙人究竟是何来历，这梁子怕是就此结下了。”
“既是旁人无礼在先就不必客气，给他们个教训也好。易辰，今日之事你做的很好。”
……
我阖目卧在床榻上，静静地听着房外的对话。刚才母亲和兰婆婆给我上药时不住地叹息，时不时有几滴凉苏苏的东西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想到母亲整日辛劳操持府中事务，兰婆婆亦是年事已高，此刻见她们伤心不由得心下不忍。于是我只好闭目假寐，权当是身子乏了兀自睡去。
上过药后脸上仍是火辣辣的疼。我闻着白芷、川乌、南星和花术的味道，心绪倒也平静不少。忽然觉得这味道闻起来分外熟悉，像是经常接触一般，却又不是平日里识集用的药草。
是了，姐姐!幼时娘和兰婆婆也给姐姐用过这些药草。那时我总要婆婆抱着我，指着那一株株药草问它们的名字。婆婆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念给我:赤芍、苏木、归尾、续断、木通、甘草……有细微的风涌过，像小儿的手，细腻地抚上我的脸，轻轻舒卷得珠绫帘子飘飘，我的思绪也随之飘忽起来……
不，我还不能睡!我回味着今日种种，那几个少年巫药师的话一直萦绕在我耳边，我定要当面向她问清楚。从我今日进门那一刻起她都不曾来看过我，但我在南山遭人折辱之事她岂会不知?定是顾忌人多嘈杂，想待我身边伺候的人少些时再来与我相见。
过了半晌一阵异于药香的香气兜头兜脸把我笼住，我偏过头忽然发觉地上落了一个颀长的影子。姐姐只穿着家常的品月色素缎衣裙，上面疏疏绣了几枝折枝玉兰，头上亦不过几点素色珠翠。姐姐的笑真好看，连天上最皎洁的月亮，南山开得最盛的牡丹也不能比上分毫。
“若儿，你觉得好些了吗?”
“姐姐，我没事。今日多亏哥哥及时赶到，那些人虽可恶却也并未让我伤到筋骨，只消将养几日便好了。”此刻我心里装着比那些人重要百倍的事，自然无心再多理会他们。
“你可还记得他们的模样装扮?下次让我见到定要一并取了他们的性命。”姐姐双眸微动，竟发出像哥哥动怒时那样清冷的锋芒。
“姐姐无需动气，哥哥已经给了他们教训，想来有他们做例日后也不会再有人胡作非为了。”我深知姐姐虽自小不喜多言总一人独处，但话若出口定是言出必行。
“姐姐，今日我听那几个巫药师提起过你，他们说你……”我不知该如何向姐姐开口，话说了一半微微有些语塞。
姐姐闻言神色倏然一凛，而后用手慢慢拢了拢鬓角的头发，曼声道:“若儿，旁人说什么是旁人的事，你听了就当没听过。”
“姐姐，你为什么要修习毒术?像爹、像哥、像我这样做草药师有什么不好?”我再也忍不住了，困扰我多年的问题在今日那几个少年巫药师的刺激下脱口而出。
“若儿，你今天也累了，早些歇着吧。”
“姐姐!”
姐姐说完便站起身来径直走出了房间，只余我一人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
因为脸上红肿未消，有好些日子不能出门，这些日子自是也不必去南山识集药草了。这一日哥哥姐姐都不在府里，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带着侍女颦儿在荷花池边喂鱼。池中波光粼粼，种满青翠的苇叶，被水气一笼，混着菱花荇叶的恬淡香气，沁人心脾。
撒完最后一把鱼食，我仍嫌不够尽兴，便对身边的颦儿道:“鱼食用光了，你快再去取些回来。”
“公子和大小姐不在，小姐整日里一个人闷着可不是要寂寞了么。”颦儿见我懒懒的倚在池边不爱走动，笑着打趣道。
我自嘲地笑了笑，却也不置可否。父亲和母亲家教甚严，从来不愿我与灵瞿城里其他人来往，更不消说什么朋友，每每在路上看到那些人成群结队欢声笑语我总是十分羡慕。好在有哥哥和姐姐，总与我一起谈笑解闷，倒也不十分孤独。我十分庆幸自己还有这么一对哥哥姐姐，可姐姐对我并不像哥哥那般坦诚，她从未跟我提及过她的母亲，也没有对我讲过她识集毒草修习毒术的心得，即便我偶尔好奇问起她也总是随意搪塞过去，并不欲多言。
正想着出神，就见颦儿端着鱼食火急火燎地跑了回来，一脸欢欣得意之态，仿佛窥知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一般。
“你跟着兰婆婆学规矩也不是一两日了，怎的还是这般冒失?有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颦儿今年也有十二了，比我还年长三岁。父亲母亲原是体恤兰婆婆年纪大了，便再不让她整日在我身边伺候，而是换颦儿做我的贴身侍婢，这丫头虽活泼爱闹些却也够聪明伶俐。哪成想颦儿如今还是一副小孩子心性，看起来倒显得比我还要小些。
“二小姐，这件事你若听了一准儿像颦儿一样高兴。”颦儿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说来听听。”我不晓得她葫芦里买的什么药，由得她说下去，权当是解闷儿了。
“老爷和夫人要给大小姐选婿，大小姐要出嫁了!”颦儿兴奋道。
“姐姐要出嫁了?”我瞪大了眼睛，一扫刚才的懒散姿态，“你是如何知晓的?”
“方才奴婢去库房取鱼食，经过老爷和夫人的房间时听见他们在议论。说是公子将来左右要接手花家在灵瞿城的药草生意，婚事不必着急。倒是大小姐，是得尽快打算起来了。”颦儿见我听得仔细，说完不禁有些得意。
我闻言微微一怔，欢喜过后却也有些落寞——父亲既肯为姐姐打算，说明姐姐在父亲心中自是有一定分量。小时候父亲每每见我与姐姐一起，总是过来抱起我放在他的肩上然后走开，只余姐姐一人在那里。可姐姐仿佛一点都不在意，她只是站在我的背后望着我，我回过头去也总能看到她清朗明快的笑。我问父亲为什么不喜欢姐姐，那是我头一次如此发问，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父亲灿若桃花的面容瞬间就如同冰霜一样凝结起来。如今见父亲肯为姐姐花这些心思，我自是欢欣不已。
可姐姐若真是嫁做人妇，这一分别我从此想见一面怕是十分不易了。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与姐姐分开，即便是要分开却不想那一日竟来的这样快。
颦儿见我兀自望着池中的锦鲤出神便不再多言，垂首静立在我身旁。
回到房中，一夜无话。我睡觉本就轻浅，装了这多少心事，更是难以入眠。也不知辗转反侧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忽听得外面颦儿的声音。
“二小姐，老爷和大小姐在前厅起了争执，还将所有人都赶了出来，谁都劝不住。兰婆婆让奴婢请您赶紧去瞧瞧。”
我睁眼一看天色早已大亮，忙随意在寝衣上披了件撒花烟罗衫便冲了出去。
“……莫说是巫药师，便是普通人家小姐的婚事那也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有不从的道理?”
“爹，女儿心意已定，愿今生今世都为我娘服丧，永不出阁。”距前厅还有数步，已然听清姐姐的话，我知道她说的母亲是爹已故的正室，苏月容。
“晞柔，你睡意未醒，回去用冰水湃一湃头脑再来说话。”父亲的声音里透出刺骨的寒意。
“爹，就算你已经忘了母亲，又怎能强迫我也如此?天底下负心的男人这样多，若我也遇上一个可如何是好?”姐姐冷笑道，语气微含讥诮。
父亲的身子微微一抖，鼻翼微微张阖，呼吸渐次沉重起来，平日里在父亲身边伺候的侍从王禄知道他是怒极了，赶忙高声叫道:“大小姐，这是你跟老爷说话该有的态度吗?快给老爷赔不是!”
那王禄自恃在父亲面前颇为得脸且为府中管事，素日对其他侍从就颐指气使，即便是对在府里伺候已久、自小看我长大的兰婆婆言语中也多有冲撞之意。此刻见是最不受父亲宠爱的大小姐冲撞了父亲，当即就对姐姐凶了起来。
“再怎么不是也轮不到你一个奴才教训主子!”我忍不住冲进前厅，厌恶地瞪着王禄。
“晞若，你来这里做什么!王禄，先把大小姐给我带回房间看管起来，不许任何人探视!”父亲气得满脸躁红。
王禄闻言作势要抓住姐姐，姐姐哪里肯，凭借巫药师天生的轻灵身法猱身闪过，只是恨恨的看着父亲。
王禄见未能得手愈发急躁，伸掌向姐姐脸上掴去。我眼疾手快一步上前探臂格开他的巴掌，谁料他手上反应也是奇快，另一手高举竟向我直挥过来。眼看我避不过，要生生受他这掌掴之辱。
王禄的手却在半空中陡然停住，一阵青色随即泛到脸上——没有人看清姐姐是何时动手的，也没有想到姐姐竟会出手便是如此毒辣的杀招。外面其余侍从看王禄惨状已是吓得魂飞魄散，浑身瘫软。我虽不喜王禄，却从未想过动用灵术取他性命。
父亲的脸几乎是瞬间变色，连连冷笑:“好，好，好!多少年没有人敢在我面前使用毒术，想不到头一个竟是我自己的女儿!晞柔，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姐姐的神色那样冷，仿佛没有听到父亲的话一样，只是又弯曲左手手指幻出灵气，是深沉的靛蓝色。据说毒药师灵气的颜色会随灵术增强而加深，而颜色越深就表示毒性越强，不想短短几年时间姐姐就有如此修为。这是我第一次见姐姐使用灵术，我发觉姐姐的灵气不是像我们一样环伺在右臂而是左臂上。
“姐姐，快住手!”我惊恐地叫道，“你糊涂了!”
父亲见状不欲多言一把将我推出数尺之外，也幻出了灵气。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曾偶遇的那些巫药师为何听到我父亲的名字时会露出畏缩的神色——父亲的灵术高到无法估量，他幻出灵气的一霎那仿佛整个地面都在颤动，灵气的颜色也是草药师特有的白，纯洁如雪不掺任何杂色，而我上次见哥哥教训那几个巫药师时幻出的灵气也不过是灰蒙蒙的。
毒药师并不擅长正面交锋，多以暗杀著称，我不知姐姐为何会突然在父亲面前发作。以她的灵术即便是暗杀，在父亲深厚的灵术基础面前也不可能伤到父亲分毫。此刻我已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发出一种我自己都没听过的怪声，只希望他们能立即停手。
姐姐面对父亲强大的灵术毫无惧色，迅速将灵气挥出。而父亲几乎是不耐烦地随手一挥衣袖，一道白色灵气顺势而出，相较之下姐姐的灵气显得细弱而无力，几乎瞬间就被吞噬得无影无踪。
姐姐大惊，连忙伏在地上闪避开;不等姐姐再次发难，父亲的灵气再次挥出，直将姐姐击出一仗远。我望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姐姐，泪水无法抑制的汹涌而出。
父亲全然不理会我，抱起姐姐走向她的房间。
我不晓得自己是怎样回到房间的，只是一心想着姐姐的伤势如何。看起来姐姐只是被父亲用灵气击昏，这是草药师的一种基础招式，攻击同时将敌人麻痹。可父亲抱着姐姐从我身边经过时，她的脸色那样白。我不敢去找父亲——我从未见过他怒极至此。记忆中的父亲只会微笑地望着我，然后会将我抱起举到肩上，称赞我的灵术又增强了。我仿佛看到了一个陌生人。
姐姐的房门紧闭，静得如同嫦娥的广寒宫一般，人声不闻，我在门外叫了好久也不见姐姐回应。我怕极了，赶忙找到母亲哭着求她劝说父亲放姐姐出来。
“娘，姐姐被爹打伤后禁闭在房中，也不见他给姐姐医治。到现在房中一点动静都没有，若是姐姐……”
“若儿，柔儿伤势如何你爹自然心中有数。今日她在府里杀了王禄不说还敢顶撞你爹对他出手，你爹如何能不心寒?依娘看，是该给柔儿点儿教训。”母亲的眉目肃然，语气中隐有严厉。
“娘，姐姐也是事出有因，并非有意为之。她的母亲……”我深知今日是姐姐失了分寸下手太重太狠，但不由得还是想为姐姐开脱。
“若儿，那些都是上辈人之间的恩怨，不是你能置喙的。时候也不早了，让兰婆送你回房歇息吧。”娘说着递了一个眼色给兰婆婆，再不给我多言的机会。
“二小姐，走吧。”兰婆婆即刻会意，见我还欲分辩急忙拉着我出了房间。
“兰婆婆，姐姐身受桎梏还带着伤，娘又不肯帮我，眼下如何是好?”我望着姐姐黑漆漆的房间，心中愈发急躁。
“二小姐，老爷这次动了大气了，若不让他出了这口气，大小姐往后的日子只怕也不会好过。你若实在担心大小姐，何不找公子去求情?想必此时也唯有他能在老爷跟前说上话了。”
对了，哥哥!我听着兰婆婆的话，想到哥哥素日帮父亲料理府中药草生意颇为上心，父亲在人前人后也都是不住口地赞他办事得力。有哥哥为姐姐开口，父亲想必不会无动于衷。
我将兰婆婆撇在身后，飞快地跑向哥哥的房间，却见屋子里黑着灯。此刻已到掌灯时分，若房中有人定不会如此。我见状只觉兜头被浇了一身冷水，刚燃起的希望又破灭了。
正心灰意冷地往回走着，却见姐姐的房里亮起了灯。我大喜，见四下无人忙跑到窗子底下猫了起来。
“姐姐!是我，若儿!你怎么样了，身上的伤重不重?”
“我没事，你放心便是。”我听姐姐的声音一如往常，确实宽心不少。只是那声音透里着一股寒意，让我觉得冷意翩飞。
“姐姐，你就那么恨爹吗……其实他还是很爱你的……”
“哈哈哈哈，若儿，只怕这话说了你自己都不会信，又何必再来说与我听呢?眼下他是很爱你的母亲，也很爱你。可他同样也曾爱过我的母亲，他的正室，如今还不是浑忘了。若儿，我只但愿他待你还有些许真心。因为他真正爱的人，只有他自己。”
听着姐姐的话心里忽然一阵刺痛。她的话说的轻而缓，却一直刺进我心里去，轻轻地，却又狠狠的锐利。
“姐姐，你别急，明日一早我便找哥哥一起去求父亲，一定让他放你出来。”我强作镇定，尽量保持语调平稳，可还是听出声音里有一丝颤抖。
“不必了，”姐姐仿佛不在意地笑了笑，“晞若，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为我去求爹了。”
我只当姐姐是怕我与父亲因她而起了龃龉，并未察觉出那句话的弦外之音，满怀着心事回房去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