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一一坐在车前盖上，定定地看了面前站的男人几眼。对方身上有好闻的气息，说不出是什么，好像带了点水果的味道，又夹杂着医院淡淡的消毒味。
和爷爷给自己的照片上的男人长得一样，应该是周子扬吧，伍一一面无表情地想。
她从车前盖上跳下来，脚步轻盈的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周子扬这时候才终于看清了她穿的什么，居然是一件宽大的雨衣。
蓝色和透明色融合的雨衣，带了些层次感，透明的部分隐约能看到雨衣里白色的短袖T恤和黑色短裙。
她穿着白色的运动鞋，手腕上还戴着黑色的护腕，指甲略微有些长，还很尖，眼睛在停车场的日光灯下带了点奇异的金色。
“周子扬？”她声音很好听，但带了一股子不耐烦。
“是。”周子扬微微吃惊，伍一一的返祖现象比自己预想的好很多。
“我是来找你的，”伍一一伸了个懒腰，细长的手臂高举过头顶，短发从肩头扫过，露出白皙的脖颈，“等你半天了，真慢。”
周子扬往前走了一步，见她没有露出不悦的神色，这才边往车走去边问：“是你爷爷让你来的？有什么事吗？我以为正式的治疗日期应该是下周？”
“是下周，但爷爷让我来跟你见个面，问候一声。”伍一一淡金色的眸子盯着周子扬的一举一动，见他掏出车钥匙开了锁，车“滴”地一声，她速度飞快地往后躲了一下。
周子扬抬头看了她一眼，笑笑：“吃饭了吗？我请你吃？”
“……不用了，”伍一一没再靠近，小巧的鼻子微微动了动，似乎在嗅什么气味，“爷爷说我还要再做一次化验分析，明天来拿单子。”
“你下午进过医院了？”周子扬还以为她在车前盖上趴了一天。
“恩，”伍一一又退了两步，“招呼打过了，我走了。”
周子扬哭笑不得：“那我怎么好意思，”他拍了拍车前盖，腾起一片灰尘，“我请你吃饭吧，你喜欢什么？”
伍一一皱眉，不再说话转身作势要走，周子扬从车椅后面掏出两包零食：“海苔和炸鱼条你喜欢哪种？”
伍一一的脚步停了下来。
周子扬仿佛看到她身后有根无形的细长尾巴慢慢晃了晃，他露出一个职业笑容，又摇了摇手里的零食，口袋里发出清脆好听的声响。
伍一一尖尖的耳朵也跟着动了动，迟疑地转过身来，但也没有马上靠近的意思。
“聊聊吧？”周子扬为她打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虽然我下班了，但不收你加班费。”
伍一一选择坐在车座后排，手脚都缩在椅子上，抱着零食咔嘣咔嘣地咬。
海苔扔在一边，炸小鱼的碎屑落了一地，周子扬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问：“还在上学吗？”
伍一一看他一眼，没回答。
“家里除了爷爷，还有谁吗？”周子扬打开了收音机，调小了音量。
伍一一还是没理他。
典型的猫系返祖，没什么攻击性，应该是普通的家猫。
周子扬做了比较基础的判断，准确的资料还得等化验室的单子出来才看得到。
但这不妨碍他对伍一一做一个简单的了解，毕竟十九岁才出现返祖征兆，也实在算得上是特殊案例了。
没有哪个专家会对自己领域里的特殊案例不感兴趣，哪怕一直觉得自己还够不上专家资格的周子扬也是一样。
或许是因为前十九年都身为一个正常人类在生活，所以智商水平与其他从小就有返祖现象的人类不同，伍一一明显拥有自己的判断能力，拥有独立的性格。
这可能也是为什么她可以不用监护人陪伴，可自由外出的原因。
周子扬车上有许多零食和玩具，还有急救箱，这算是职业病。他并不着急让伍一一回答自己，而是一路上都在通过后视镜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吃完炸小鱼的伍一一显然觉得车内十分无聊，开始东翻西翻，将车椅口袋里的玩具翻出来看了几眼，又不感兴趣地丢开了。
最后她两手贴在窗玻璃上，瞪大眼睛看着外头不断往后退的街景。
收音机里换了首轻缓抒情的钢琴曲，沉默片刻后，伍一一说：“只有爷爷。”
周子扬嗯了一声：“喜欢爷爷吗？”
伍一一依然看着窗外的风景，半天才道：“喜欢。”
周子扬勾了勾嘴角，这孩子看上去很冷漠，其实说不定是个好孩子。
“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车？”周子扬问。
“爷爷给我的照片，上面有。”伍一一道。
“照片？”周子扬愣了愣，反应过来，又好笑道，“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
伍一一皱了皱眉，尖尖的指甲在玻璃上划了划：“不喜欢。”
周子扬问：“不喜欢什么？医院？是气味，还是人？”
“都有，”伍一一转头看向周子扬开车的后脑勺，“味道不喜欢，人也不喜欢，还有……”
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语气略有迟疑。
周子扬却了然道：“能看到灵魂？”
伍一一呆了一下：“灵魂？灵魂……对，是灵魂，医院有很多。”
周子扬点点头：“没关系的，不用害怕，猫系返祖的人都有这个能力。”
从很古早的时代就有传闻猫能看到灵魂，能感受到将死之人的气息，而猫系返祖的人类也出现了同样的能力，只是包括徐老师在内，还无人知晓这种能力究竟是如何出现的。
“谁害怕了？！”伍一一不悦地皱起眉，尖利的指甲无意识地在周子扬的座椅后头划了一下，这一划就是一条口子。伍一一愣了一下，又瞅了瞅周子扬毫无知觉的脸，思考三秒，她决定假装不知道这件事的别开了脑袋。
不喜欢人多，不喜欢医院的气味，基本这些特质都和普通的猫系返祖的人类差不多。
周子扬想了一下，将车拐上一条安静的小路，片刻后停在了一家没什么人的日式料理店前头。
这家店的装修很简单，吃食也很简单，现如今社会资源极度缺乏，只见过一些文献资料的周子扬实在想象不出曾经人类奢侈豪华的大餐是什么样的，他也早就习惯了三餐的清淡和简单。
老板是个日本后裔，与周子扬很熟了，中文说得很流利。在大灾难后，岛国是被海平面上升所淹没的国家之一，现如今留存下来的日本人、韩国人都很稀有，也许是因为曾经就同出一个祖宗的缘故，亚洲人之间的模样差别在这几百年里已经几乎同化了。
“周医生，”老板的妻子是个中国人，见他难得带着人上门，笑着道，“今天是两位？”
“给她来点儿你们的招牌菜，”周子扬笑着道，“不要芥末。”
“好叻。”
周子扬挑了个角落坐下，伍一一犹豫了片刻，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
“这里的菜不错，你会喜欢的。”周子扬道。
伍一一不置可否，目光好奇地四下转了一圈，见店里没什么人，提着的一口气似乎微微松了下来，又过了片刻，神情才慢慢放松了。
刚过春节，天气还很冷，只是无论冷热，在囚笼里的人类都没有太大的感觉，所以衣裳几乎也是胡乱穿着。
这是人类历史上一个虽有科技，却依然黑暗着的年代。周子扬目光在伍一一身上扫了扫，终于问出了早就想问的话：“为什么穿着雨衣？”
“不喜欢水。”伍一一这次倒回答得很快。
“这几天不会下雨，”周子扬解释，“人工降雨可能要等到这个月底……”
话音未落，伍一一又道：“我喜欢。”
周子扬愣了愣：“你喜欢穿着雨衣？”
伍一一不再理他了，自顾自玩自己手指。
片刻后老板亲自来上菜，两杯浓香的荞麦茶，一碗周子扬常吃的拌饭加烤串，给伍一一的是一碟生鱼片，水果沙拉加熏鱼。
社会资源不丰富，食物的价钱更是只高不下，在外头吃一顿这种事眼下除了周子扬他们这些收入不菲的特定职业，普通人只会在家吃。
有时候，甚至钱也未必能买到一顿可口的美味。
老板特制的蘸料加掂着冰的生鱼片，味道爽口不腥，十分舒服，舌头一卷仿佛立刻化了一般，伍一一吃得瞪大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微颤。
周子扬见她喜欢，笑了笑，也吃起自己的来。
二人一言不发地吃饭，只有偶尔勺子碰到碗边的清脆声。
店里拉着半截窗帘，光线很淡，又有淡淡的熏香气息，跟随着广播里缓慢的古琴声，逐渐让人放下了戒备。
伍一一吃得很快，吃完就开始发呆，片刻后眼皮耷拉下来，竟就靠在椅子上睡了过去。
老板的妻子过来添茶，一眼看见姑娘大咧咧的睡姿，愣了一下。
周子扬对她露出个笑容，伸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老板的妻子点点头，添好茶将空了碗盘收拾了下去。
周子扬吃完饭，也没叫醒她，从公文包里摸出一本翻得起了皱的书，靠在窗边慢慢看着。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客人开始多了。
路灯沿路亮起，店里也开了大灯，逐渐多起来的说话声终于让伍一一动了动眼皮，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天花板好一会儿，随即才坐直了身子，往左右看了看。
“醒了？”周子扬放下书，表情没有半点不耐，“走吗？我送你回去。”
伍一一愣了片刻，看了眼时间，突然蹦了起来，也不搭理周子扬，匆匆跑出了店外。
“哎！”周子扬吓了一跳，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忙付了钱追了出去。
可哪里还能看到少女的身影呢？
心里放心不下，又开着车沿路找了一会儿，最后没办法只得给徐老打了个电话。
徐老给了他伍一一爷爷的电话，他打过去的时候正好听到老爷子在吆喝：“一一你别乱扯！帘子要掉了！喂？谁啊？”
周子扬在听到那声“一一”后就松了口气，听对方开口问便道：“老爷子您好，我是周子扬。”
“周医生！”伍爷爷很是惊讶，赶忙道，“怎么突然……是有什么事吗？难道是一一的化验报告……”
“不不，”周子扬笑了笑，“您误会了。”
周子扬简单地给老爷子解释了一下，伍爷爷反应了半天，无奈笑起来：“我知道了，哎呀劳你费心了啊，是这样的我们这片区有几只病猫，一一每天傍晚都会去喂它们的。”
病猫？
周子扬挑了挑眉，倒是没想到那个一脸不爱搭理人的伍一一还会去喂猫。
而且……
周子扬挂了电话，手指在方向盘上点了点，总觉得事情开始逐渐出乎自己的意料了。
返祖现象的人类，领地意识也会倾向于动物化，会去喂其他的同类动物这种事，他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