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家子人有一大家子人的过法,忙碌,倒也热闹,不知不觉,瑛姑过门就有一年多了。第二年中秋节那日,瑛姑就生下了火根。看着怀里粉嫩的小人,瑛姑越发显得俊了,来家里的人都说,“瞧这母子,真真是一对粉人!”老高听了,只乐呵呵地傻笑,一会儿看看火根,一会儿看看瑛姑,像是第一次做父亲似的,惹得瑛姑都不好意思起来。老高每日卖包子回来都要剩下两个,一个给瑛姑,一个给火根。瑛姑说了几次,火根还小,吃不得包子,老高还是继续要留,偶尔也会争辩一句“慢慢就会吃了!”瑛姑只好作罢。瑞生有时也会来看一眼弟弟,瑛姑就悄悄地把包子塞给瑞生,说声“吃罢!”瑞生接过包子,往嘴里一塞,就火烧屁股般跑走了,婆婆见了骂道:“好吃鬼,又偷吃了么?”“不是,是娘给的!”婆婆便不做声了。
一向身体结实的婆婆却突然病倒了,如大山一般,轰然倒塌,来得突然。一家人慌了手脚,忙请来郎中,几贴药下去,仍不见效,婆婆叫住老高:“看来只能这样,寿命由老天爷决定!不要再浪费钱了!”老高哭倒在娘的床前,后面站着“呜呜”哭泣的几个堂弟并堂弟媳妇。老太太还是没熬过年,在年前两个月的一个后半夜走了。瑛姑也是伤心地“呜呜”直哭,还是村里年纪大的老婆婆劝道:“未满大月的产妇不要流多了眼泪,以后老了,眼睛要吃苦的”,瑛姑这才止住,眼见婆婆被抬出门,瑛姑竟像早年娘过世一般伤心不舍。
火根这几日许是着凉了,晚上哭闹个不停,瑛姑抱在手里,不停轻拍,竟哼了一夜的曲儿,到天微微亮些,火根才止住哭声,瑛姑这才稍稍合了下眼。连接几天,瑛姑渐渐吃不消,但仍旧是每日天亮前,咬牙爬起,同着妯娌们到厨房干活。老高不忍,劝道:“让她们去干罢!”瑛姑苦笑一声,惨白着脸,安慰老高:“哪就那么娇弱了?”挣扎着还是去厨房了。刚走到厨房门口,就听见老三的声音“就只她珍贵!别人家不用带崽?崽病了,娘就可以少干活,哼!这倒好了!”一旁又有声音道:“少说两句罢!一大家子的,多干些或是少干些,分得清楚么?”“哼!分不清,就分家啊!我们两口子可没少干!”“哎呦!他三婶婶!我可没提分家啊!”“二嫂,你没提我也不怕,婶娘走了几个月了,谁当家?谁当家我都不放心!”瑛姑咳嗽一声,迈步进厨房。雾气缭绕的厨房里,三个女人略显尴尬。老三顿了一下,也并不言语,问着二嫂:“二嫂,做的差不多了么?放蒸笼里来罢!”老二端过一案板刚做好的包子。瑛姑见了,卷起袖子,和着老二小心地,把包子一一摆好在蒸笼里。厨房里,只听见锅里滚水的声音和灶膛里木柴烧得火星子“噼噼啪啪”的声音。
早饭时,瑞生溜眼看了一下爹,怯怯地往自己碗里夹了块最大的豆腐。豆腐,在这伙孩子群中是颇受欢迎的。平素,很少吃,偶尔吃顿,便如吃肉一般。其他弟妹见最大的豆腐抢走了,有的愤愤不平,有的哼哼唧唧,又有更小点的便嚎啕大哭。老三女人见自家孩子一星半点也没捞着,便一筷子打在孩子头上,骂道:“就知道哭!你是拐了手么?”老三看不下去,喝道自己的女人“打他干嘛?”老高瞪一眼瑞生,瑞生见了,胆怯地把碗里的豆腐夹出,乖乖放回菜盘子里。“大家吃罢!一会儿还去干活呢!”大家才又吃了起来,没精打采地。
晚上,老高把几个堂弟叫到厅堂里,一起算一算这天的挣头。灯下,几个兄弟各自掏出白天挣的一堆铜角子放桌中间。老高数了数,记下数字,汇了个总。皱皱眉头说:“如今,好像生意不好做了,挣的竟是一日比一日少哩!”“大哥,不会啊!我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老二看着自己面前的铜钱说道。“那是,大哥,做生意挣多挣少,哪有定数?”老三陪笑道,眼睛却看着老大,老大并不言语,只盯着灯花看。老高也没什么话说了,分了各户的钱,留下公家的钱放一匣子里,站起身,说:“散了罢!早点睡!”兄弟几个才各自回房。
瑛姑见老高捧着匣子回来,似乎有心事。也不便多问,待哄着火根睡了,才跟老高讲起早上的事。老高沉默良久,点点头,自语道:“也该分家了!”说毕,眼圈一红,脱衣,翻身便睡。
分家了!锅碗瓢盆,桌椅板凳,一切家什,全都摆放在厅堂中间。由老高请来的罗家辈分最高的老太爷主持。一户一份,共四份,待各户男人确认并无异议后,抓阄。瑛姑并不稀罕什么,只求那架织布机,果然,天随人愿,织布机一票落入老高手里。瑛姑顿时笑靥如花,不断亲着怀里的火根。老三媳妇见了,也觉得织布机好,嘟噜着嘴巴,怨恨自己男人手臭。老太爷看不下去,对着老三媳妇说:“他三嫂子,你会织布么?来这么些年,也没见你织过一根纱啊!”老三媳妇被问得面红耳赤,只得瞪眼看着老太公。
大家变小家后,老高两口子仍旧是早早起床,做好一天要卖的包子,吃过饭,仍旧是由老高挑着包子去卖。只是卖多卖少随自己,这样一来,老高反觉得更自由了。瑛姑也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
天气越来越暖和,火根也渐渐学会了走路,不用一日到晚,黏在身上。瑛姑就更能帮着老高了。瑞生人小个子大,竟也能跟着爹挑担赶集了。瑛姑把每日攒下的钱放入箱子里,锁上。心里盘算着家中该添置的东西:老高天天抱怨米箩坏了,反复修补也无用了。过几日,再买过一担新的罢!还有,分家后碗被火根打碎了几个,该给添个小木碗才好···正思量着,后厅一起住着的东婆婆拄着手杖走来,“火根娘,在干什么哩?”“东婆婆,闲坐着呢!你请坐!”搬过条木凳给东婆婆坐。婆婆在世的时候,东婆婆总嫌婆婆性子强硬,说话不饶人,不爱来前厅走动。如今,东婆婆瞅着瑛姑这小媳妇,又俊,性子又柔顺,倒也时时爱来找瑛姑说说话。后厅不知谁家养的一条大黄狗也跑来凑热闹,在人的脚边钻来钻去。瑛姑一边同东婆婆说话,一边从房间里拿出个鞋样子来,给瑞生做双鞋子穿,尺码是早就量好了。“啧啧!还是你们年轻人好,眼睛里亮!我一双鞋子从去年做到今天,还没做完。”东婆婆见瑛姑边唠嗑边用钻子钻着厚厚的鞋底,一扯一拉,一针针,甚是利索。忍不住走近一看,只见针脚匀称,密密麻麻,如排成一排的白芝麻,“火根他娘,手上活可真不错!就是整个罗家村也难寻一个!”瑛姑捂嘴一笑,道:“东婆婆,看你说的!你老人家做的活,那才叫一个好!我要像你这般年纪,还不知怎样呢!”东婆婆咧开只剩几颗牙齿的嘴,笑道:“年轻时,我同后厅的银婆婆确实手上活不错,但如今,老咯!眼睛花了,不中用了!”“谁说你不中用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银婆婆从偏门进来,小脸盘笑得如一颗核桃,头发一丝不苟地挽成一个髻块,穿一件蓝竹布大褂,轻言细语地向着东婆婆说道:“老了你也是一把好手!”东婆婆竟哈哈大笑起来,丰满的胸部便一耸一耸。大黄狗见又来了一个人,兴奋地直拱东婆婆的背,一会儿叼走东婆婆脱下的一只鞋子,一会儿又跑去拱一下正蹲在地上独自玩耍的火根,火根一不留神,竟被拱得一屁股坐地上,也不哭,只乐呵呵地看着狗笑,伸出手来,想拽一把大黄狗的毛。大黄狗大概看出了火根的意图,狡猾地逃跑了。
春风荡漾的罗家村,人们似乎总欢喜三五成群地聚一起。男人们干完地里的活,挨家挨户,寻几个伴,蹲一处,一块抽抽黄烟,或是讲讲谁家地里头今年的稻子长得好。女人们似乎一律地爱上瑛姑家来聚会,先是小媳妇们,后是年纪大些的婆子们,吃过早饭,便拿上手里的活计,或是背上小孩,陆续来瑛姑家。女人们在一处,总有扯不完的话,叽叽喳喳,瑛姑听得多,说的少,偶尔也插两句。
“哎呦,尽顾着说话,乱了针脚!瑛姑,我这花该怎么绣下去?”瑛姑接过,用剪子小心仔细地剪去错的几针,再细细地绣上,竟也丝毫看不出,“好了!拿去罢!”“火根他娘,这火根颈子戴的下的痰垫子做的真好看哩,我也想给我家喜子做个,我家喜子天天口水流一大片!”瑛姑便走进房里,拿出样子,给喜子娘,喜子娘欢欢喜喜地接过了,口里说道:“这下好了!”
相处久了,瑛姑也不再客气,来客也不再拘礼。来了,也不用打招呼,便自己搬凳子坐着;有的来晚了,没有坐凳,站着就站着,并不妨碍什么。实在站累了,就一屁股坐门槛上;有要喝茶水的,房门口小桌上有,自己倒。瑛姑自由地坐织布机上,手里“咔咔”地织个不停,一日下来竟能断几匹。第二日便是染色,一些力气大些的,总爱自告奋勇地过来帮忙,拧干,晾檐下。在檐下站久了,屋里的女人就会大嚷:“火根娘,还没晾好么?怎么这样久啊!”瑛姑便露出一双指甲被染成蓝色,有时又是红的的手进来,笑嗔道:“催魂么?”“可不是,你就是我们的魂!你若不在,我们的魂就走了。”一屋子的女人便哈哈大笑起来,有的气喘不过来,捶着胸脯大声咳嗽;有矜持些的,捂着嘴笑骂道:“撕烂这破嘴就好!”害得走过瑛姑家门口的旁人,也忍不住进来,说:“罗家村,就数这儿最热闹!”奇怪的是,便是男人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爱跟着自家媳妇来了。但男人们一般是没座位的,他们只是站天井边上,或是听女人们聊天,或是安静地看着自家孩子玩耍,听到自家女人说到自己头上,也会插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