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于此句而言，慕艾娘体会尤甚。想她数月之间，先是失了幼弟，继而娘亲暴病而亡，她心中凄苦外人又怎能体会其中万一。有时深夜惊梦，感门庭零落，悲从中来，这多番苦楚又无人倾诉，只得暗自承受，少不得又要涕泪沾巾，独待天明。
慕家之事早已尘埃落定，然近邻乡里，仍不免有议论之声，无可厚非。有人见艾娘一人孤苦，虽未至及笄，仍上门为其说亲。其口上所言者冠冕堂皇，虽有为艾娘考量之心，其间曲折，不言自明。艾娘自读书以来，已近半年，其素养见识大有长进，较之一般儿女自多了一份温文之气，加之容貌清秀非凡，故上门之人络绎不绝，其中自少不得卫无疾所托之人。然艾娘心气日高，由向时衷于读书可见一斑，寻常女子有哪个可比，更遑论于这村镇之中。她为了躲避这许多聒噪，每日晨时便早早起身，草草弄些吃食裹腹，便出门而去。以致家中多时无人打理，许多地方已灰尘遍布。
晴却山中少有大风，偶有清风徐来，推动云雾辗转翻腾。艾娘每日于河塘边逡巡，寻得清静。素还之平日传授镇中童子课业，亦少有打扰。除了偶尔送来些许读本，与她说些文言要义，便从未来过，除此外，两人亦少有言谈。经历了十几日静心修养，艾娘身心俱得改善，心中悲苦也被这和风暮景冲散不少。然脸上病弱之容却也无法退去。艾娘被书籍吸引，发现其中大有经纬，小到清风明月，赏心乐事，大到治国经邦，荣辱兴亡，无所不含，无所不括，于是重拾兴趣，嗜书不倦，倒也使她少了许多胡思乱想。
一日，她正捧书读得入迷，忽听到一丝响动。抬眼看去，一个人影正在不远处草丛里蹲伏，隐约可见，便呼道：“是谁？出来！”只是她因体弱，连声音也变得细小软糯，但草中人业已听到，情知已被发现，便不再躲藏，起身走出。艾娘看去，一个少年正脸现慌乱，但望她眼神中爱慕却不掩饰半分。慕艾娘只望了一眼，便认出了他，正是卫无疾。艾娘见他目不转睛，细眉微微一蹙，转过脸去不再看他，只给他一个侧颜，却使他看的更加仔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艾娘忽而心中生疑，便问道。卫无疾被这一问惊住，支吾不言。原来他其时纠缠艾娘却引得艾娘动气咳喘，无奈之下便收敛许多。可其忆起艾娘那柔体娇容，可怜模样，心中爱慕之心不减反增，遂日日思念，欲去寻艾娘，又恐惹她厌烦。心中左右为难，终敌不过满腹热情，又去慕家，却不敢现身，只于暗处偷偷窥视，只盼见其身姿。又鼓动父母为他寻一媒人说项，欲娶艾娘入门。其父母却不同意，只因艾娘娇弱，只怕不能吃苦耐劳，反要人照料。然而抵不过卫无疾多番哀求，才勉强同意。可自那以后，卫无疾便再不见艾娘踪迹。往去窥探，只剩空门一座。如此多日，心中急切不定，便于一日早早于慕家门前隐蔽处潜身，见艾娘出门，便一路尾随至此。如今艾娘发问，他又怎么将之付诸于口，遂吞吐不言。
艾娘看他犹豫，却早已猜出其中原由。便道：“你若无事，就离开吧。我只想一人独处。”卫无疾听了更显慌乱，他自然不想离去，若问缘由，自然是倾慕艾娘，想与她多多相处。他何时见过如艾娘一般女子，心中无措，见她驱赶，又想起多番殷勤却不得回报，心中也生出怨气，便硬道：“这又不是你的地方，凭什么我却待不得？”便找一处坐下，也不离开。艾娘见状，毫无办法，只得不去理会，径自看书。
艾娘自识了诗书，性子沉稳下来，本就娴静，如今捧书而读，更显婉约。卫无疾在一旁看得痴了，心中爱慕滚滚而来，止不住冲击肺腑。只觉艾娘秀美非凡，令人心神荡漾。便如鬼迷心窍一般趋到慕艾娘身侧。艾娘听得动静，见卫无疾逼近，吃了一惊，没料到卫无疾一把抓住艾娘双手，那素手中书本应声落入水中，浸湿大片。卫无疾哪还顾得，只是痴望着艾娘道：“艾娘，你便嫁给我吧。我定会好好对你。”艾娘年方十三，卫无疾年十六，艾娘听他口中竟说出嫁娶之事，不由觉得荒唐至极。只是心中慌乱，体力又弱于卫无疾，一时挣脱不得。于是口中喝道：“卫无疾，你且松开我！”卫无疾哪里会听，只是叫道：“你若不应我，我便不放。”艾娘见他势强，紧抓自己不放，心中思忖书中所言男女私相授受，非礼也。心中气急，只觉胸中苦闷，呼吸不匀，眼前忽暗忽明，身子摇摇欲坠。卫无疾才省得艾娘身有疾患，便即刻放开她，退开几步，忙道：“艾娘你切莫生气，我放开你便是。”艾娘顿时失了支撑，身子软软倒下，伏于地上，许久才缓过气来。怒视卫无疾，饱含恨意道：“你走，莫让我看见你。”卫无疾见他恨极了自己，口中辩解道：“艾娘，你莫生气。我是怜惜你。如今你娘亲故去，长生怕也是凶多吉少，你一人何以自处，若嫁与我，少了许多辛苦，如此不好么？”艾娘听他话语，想到娘亲与长生，引动心中悲苦，不由眼中含泪，滚滚而下，滴落于地。眼中恨意更甚，再顾不得涵养，凄厉骂道：“你滚，我的事与你无干，也不须你顾虑。”这一骂用尽了全身气力，只听得卫无疾心中泛凉，汗毛倒竖，再看到慕艾娘悲戚无助，心道自己竟把她逼迫如斯，愧疚无奈之下，便悄然退去了。
艾娘见他离去，心中惶惶才渐渐隐去。悲伤却挥之不去，嘤嘤哭泣。忽又听到疏草拨动之声，以为卫无疾去而复返，慌忙看去，一道白影跻身而出，抖落些许草屑，是一只全身雪白的小狐狸。艾娘看得清楚，才记得竟是自己与长生一道见过的那只，只因似这般稀奇生物，甚是少见，故而印象深刻。那小狐狸坐定，双眼似宝珠玉石，盯住艾娘不动。艾娘被它吸引，早忘了哭泣。想起向时长生苦苦追它的情形，对着小狐狸便有了一股亲切之意，遂任由玉珠挂在俏脸上，对它招招小手，轻声细语道：“过来。”小狐狸忽而警觉，那双眼睛活灵活现的左右轮转，似有退却之意。艾娘便又放轻了话语，道：“过来，莫怕。”那小狐狸也似听懂了一般，或是思量艾娘无伤它之心，竟迈着轻盈盈的步子便踱了过来，在艾娘身前两步停下，不再向前。艾娘等它近了，望着它一身锦绣皮毛，看似光滑圆润，喜爱至极，便想用手抚摸。就倾身伸手过去，小狐狸警惕的盯住那手，使得艾娘更加慎重。就在艾娘将要触碰到小狐狸身子之时，小狐狸忽的呜一声，张嘴噙住了一只白净手指。艾娘收势不及，惊呼：“呀！”闭目背过脸去。谁料被小狐狸咬住的手指没有一丝疼痛，反而觉得被它小齿挤按，有些痒意，又有些湿意暖意。再看时，小狐狸已将手指吐出，用小小尖舌轻轻****。可爱模样逗得艾娘嘻嘻而笑。
这时小狐狸仿佛丢了戒心，靠到艾娘腿边，屈腿而卧，对她亲近之意倍增。艾娘用手在它身上摩挲，见小狐狸任其动作，心中欢喜莫名。于是一人一狐相依而卧。小狐狸闭目假瞑，艾娘则在一旁望着水塘不语，看到其中那被浸透的书，心中又添苦闷，思量该如何对素先生交代，又不能明言今日之事，不由对卫无疾又多几分怨恨。
翌日。艾娘去寻素还之，将前日之事一一隐去，只道自己读书倦怠时，一时失手把书丢入水中。素还之笑言无妨，又赠予她几部，艾娘感激欲别，忽想起自己读书之处，已被卫无疾得知，此时再去，又遭他搅扰又该如何，莫不如先在此稍待。便求素还之容其在此。素还之自无不允。艾娘自思从未见过学堂模样，便先去看了，见陈设简朴，思量素还之不慕名利，于山中教授学识，真真令人敬服。后见屋后疏竹摇曳，俊雅非常，便于竹间寻了一洁净处，坐于草木间执书翻阅。素还之于窗下观之许久，便也去廊下侧卧，取书品读，觉一树一花都较往日多了趣味。字里行间更是意韵无穷，嘴角浮出一丝笑意，俄而这笑意化为笑容，最后哈哈大笑出声。屋后慕艾娘只闻得素还之畅然大笑，还道他遇了什么欣喜之事。却不知素还之是在自嘲，想自己已逾而立，竟被十余岁女娃惹得心境动摇，真是可笑，可笑。
一人廊前，一人屋后，恬静自然，各得其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