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素还之便着车夫将一干随身之物尽皆搬入新建木屋之中。除必用之衣物同几箧书籍外，无论其它皆赠予那车夫。数月来，素还之所持纹银十两八钱，吃穿用度耗费过半，只余四两六钱，便将其对半而分，与那车夫二两三钱，算是他数月辛苦之资。车夫自是欣喜，虽连日劳碌，负箧搬箱，但其收获犹胜往日，遂连连告谢驱车赶路而去。而后素还之入那屋中，只见桌椅床榻一一不缺，锅碗瓢盆样样俱全，正是生活所需之物。心念老者心细之余，不免略有感叹。本待天涯为家，海角作乡，不想蹉跎数月，反寻一安身之处，也好，也罢，此地远离世故之处，又免舟车之劳，远胜往昔多矣。至午时，老者并一汉子来到，送来一应饭食。虽皆是山野之物，然用心之处，素还之倒也可见。便笑而纳之，野蔌山炊，亦别有一番滋味。老者道：“先生体谅，不收财物，每日几餐温饱，我等山民，自当承担。”素还之亦不拒绝，又与老者商讨每日授课时辰。老者便自去告知左右乡邻。
木屋立于疏林之中，只有几株低木环绕。门前空旷无依，屋后冷落无凭。见不远处便是山林，素还之便取了锄具，披荆寻径，取道入山而去。前日入山之时，自蜿蜒小道而过，素还之只见两侧之景，今日方一窥盛景全貌，果然好山，但见：
云遮雾罩深林密草。云遮雾罩处隐见仙鹤游鸿之影，深林密草里时现獐鹿猕猿之形。灵泉叮咚起琴瑟之音，幽鸟啁啾奏笙箫之响。岩崖之下琼草奇花，涧壑之间绿藤青萝。修竹一曳清风过，乔松弄影明月来。
素还之见如此美景，不禁神往，便一路行去，欣赏山水之美，渴饮涧泉口爽，饥食野果味鲜，不觉间时间匆匆而过，已至黄昏。斜阳暮色之下，更添神奇。怎奈天光渐少，素还之便沿循来路返回木屋，一夜安睡不题。
翌日，进学之日。晨时，天光微亮，鸡鸣三许，慕长生被陈氏唤起。他强撑惺忪睡颜浆洗完毕，陈氏往他手里塞进一张面饼，长生便趁着温热食用。陈氏又取了一块布裹上另一张饼，放入他怀里，道：“记住，午时之前，切莫吃了。”长生点头作应，携带一应笔墨欲行。将要出门之时，忽见一侧房中亮起熹微烛光，透窗而过，那窗棂掀起隐隐一角，里面慕艾娘散发而立，欠身对他挥手，檀口微张，无声说了几字，莞尔而笑。慕长生憨然一笑，挥手作别。两人心中各有欣喜。
素还之所居之处，去青雀镇二里有余，只有一曲小径通往。慕长生出了门，徐徐而往。不一时，见三五小童呼喝而来。这群里，多与长生年龄相向，只有一人，比周围高壮不少，隐隐有头领之势。他开口道：“慕长生原来是你。”这高壮少年姓卫名无疾，在镇中少年里最是年高，又兼身强力壮，自是无人敢惹。虽未有欺人之事，然整日里呼朋喝友，吃喝玩乐，亦无正为。
慕长生见了来人，不禁心下憧憧，讷讷无言。卫无疾身旁少年见他性软，不禁要戏弄一番，便道：“慕长生，我等贪黑早起，偏要去寻什么先生，学什么圣人，真真叫人烦闷，莫不如你做个把戏来耍一耍？”慕长生听了更是慌张无措，脸上如火烧般滚烫，恼羞之下直欲哭泣。此时，卫无疾伸手作止，道：“长生莫在意，只玩笑尔。”又对那少年道：“若他受辱，他那姐姐岂能干休，又要寻我干系。”原来慕艾娘向来蛮横，又是女子之身，平日男子顾碍脸面，故而鲜有与之计较。卫无疾说完欲走，心中忽起一念，又停下道：“我看艾娘清秀，想来逾年更是貌美。我亦有向学之心，待我学成之日，便和艾娘为配。料想那时你便是我的内弟了。”说完哈哈大笑而去，旁人便俱附和而笑。
慕长生望着几人的去向，怔怔无言。想到卫无疾所说之语，心中郁郁难平，踌躇难安。然终究少年心性，此时朝阳初生，他呆立片刻，等卫无疾等人已远不可见，望见金光漫溢，便索性把种种抛离心头，继续上路。且走且行，又遇到三三两两相伴而行。迤逦不觉间，素还之的木屋已至近前。
清晨素还之起身之时，早有人送来饭食。用罢之后，见已有童子十五六人于门前等待。由于处事匆匆，未建起学堂，素还之无奈，只得坐与门廊下，伴着鸣虫飞鸟之声，教授慕长生等人诵读文章。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素还之念一句，童子们便学一句。如此反复。之后素还之取枯枝一截，道：“字者，文之骨干也。欲为文者，必先识字也。”便于黄土上演示每字写法。童子们或站或蹲或席地而坐，每人执一木枝仿效，无有不从者。大概如此精妙之事非是他们向时所能接触到的，故而皆志趣饱满。初时生疏，童子们皆依样画葫，不得其法，字体****右倒，不成模样。素还之一一指导，莫不尽心。此中，卫无疾因年高而异，所思所学莫不胜人一筹，素还之多有夸赞。慕长生见了，想起晨时之事，莫名不悦，练习更为勤奋用心。
素还之仅教授了半日，一来学堂未建，二来恐学生们初学，贪多无益，便叮嘱他们莫忘温习，至午时便放他们还家。片刻待有人送来吃食，便遣那人告知老者，需在他屋旁另建一学堂，为授课之用。那人自回通报。素还之闲而无事，便又提上锄具，入山而去。
却说慕长生离了学堂，便即返家。心绪轻松之下，步履亦轻快起来。忽觉胸前有缀缀之感，方想起离家时母亲给的面饼，当即取出食用，心情更是大好。
行至半途，忽而路边杂草丛生处微微抖动，一只小狐探身而出，正被慕长生撞见。只见那小狐，满身雪白，若白璧无瑕。一双眼灵动如玉蚌含珠幽中嵌碧，四只腿迅捷似瑞雪映日冰内生光。一对灵耳竖立，单个纤尾轻摇，正是晴却山中出妖怪，天地之间添精灵。
那小狐倏忽间便越过小径，消失在草丛之中。慕长生刹那便忘了还家之事，忙提脚追了上去。他拨开草茎，一路寻去，只是哪还有小狐的影子。行走间周围树木愈发粗壮密集。慕长生又寻了片刻，心下失望，正欲放弃，忽感前方水气逼人，迎面一股潮湿之意，急走几步，便来到一片方圆百米之地，中无杂草，只生了一层青苔，夹杂绽着指甲大小的花儿。青苔鲜花包围之处则有一处水塘。慕长生诧异之下，环顾走近水塘，只见其水清冽逼人，直见塘底。塘内别处空无一物，只在中央铺着一片荷叶，青葱翠绿，宛如美玉。荷叶之下，其根茎连接，脉络清晰可见，扎入塘底泥中。四周似有屏障阻隔，静谧无声。上有阳光穿林而过，正照在荷叶之上，碧叶金光，相辅相成，令人目眩神迷。
慕长生追寻小狐，不想竟到了这如仙境般的地界。看此处光景，全不似有人迹曾至。慕长生心道从此这便是独属我的地方。于是忘乎所以，于此地往来畅游了一番。潜游了许久，慕长生方忆起归途。于是沿路默默记下路途返回小径，一路还家。
回到家中，少不得又被娘亲一番唠叨。原因自然是旁人早已归家，仅他一人延宕至此时。而慕艾娘早在一旁等的焦急。急匆匆将他拖回房间，询问他今日所学。慕长生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慕艾娘听得入迷，对此则更加向往。她本为女儿，虽性格略有出格，却心灵手巧较男子有余，对素还之所授之字竟写的有模有样，犹胜慕长生一筹。
慕艾娘扑在桌上，素手执笔在纸上细细描摹，写的秀气灵巧，慕长生在一旁看的入迷，忽又想起早时之言，便对慕艾娘宣之于口，将卫无疾如此这般之言尽数告知慕艾娘。慕艾娘闻听，忆起当日娘亲，叔公皆不允自己读书之事，而似卫无疾那般却轻而易举入学，心中凄苦，脸上愁容顿生。慕长生见了后悔不已，怨自己致阿姊伤心，如此莫不如不说。急中生智，便将自己午后奇遇，自撞见小狐到发现水塘一一讲述。慕艾娘果然颇有兴趣，愁眉消去。长生见艾娘如此，便道：“改日有隙，我带姐姐亲自去看。我还记得去时的路。”艾娘又去纸上描摹，口中便道好好好。长生道：“一言为定！”艾娘看他的认真样子，不禁莞尔，道：“一言为定！”说完又忍不住嘻嘻笑起来。慕长生见姐姐笑了，亦呵呵的笑起来。艾娘见他模样，止住笑容，问道：“长生，你不愿姐姐嫁与那卫无疾？”长生道：“自是不愿。卫无疾怎能比得上姐姐。”艾娘搁笔，用手抚他脸庞，笑道：“那长生便要更用心的读书呦，那样你就能保护姐姐了。”长生又怎能体味着笑中苦涩之意，只是嗯嗯点头。
如此两人便头碰头一齐扑在桌上，执笔练字，不觉夜色渐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