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一下燎原笔下壮美的“帕米尔”吧。在地理探险家们界定的万山之祖“帕米尔”，燎原发出真诚的叩问：“我是谁的后人？一步步走向大荒腹地，在大气岩层的横截面辨读数十种文字写成的家谱，辨认着生铁、银子、宝石的族徽。又是谁人？追随着燠热夏夜中的雷雨电光，向草地花海眺望一对骄纵的雉翎，被帕米尔高原星夜所聚纳的生命诗情，破壁骑上云豹的花背！”可以说，作家把此地的心情和此地原初原生原汁原味的一切传达四方，是基于把生存概念根植在这块高大陆的土壤的。同样，在茫茫雪域之都，我们从《藏歌》中也听到了这种通达人本内核的深重历史回音：那绵长拖腔的藏歌从苦难极深处升华而起……从那石破天惊、上苍也为之动容的藏歌中聆听到什么？“这里从不因为死亡和遗弃，新的婴儿就不呱呱坠地，就不啼破异常寒冷的早晨。”能将人类苦难化为记忆的藏歌，带着沉重祈冀的藏歌，天使一样属于天上音乐的藏歌！难怪作者梦魇一样走过那漫长若黑森林般深厚的藏歌时，是那样真诚地保持着人类的博爱，尊严和苦难意识，诚如作者说：“在圣殿下做一个非神非兽的人。即使做兽类，也要做一头可以俯视人类头颅的骆驼。”
《汉家寨》、《回民的黄土高原》、《绝地之音》、《黄河万古奔流》、《天山：崇高站在美之上》、《黄河源笔记》、《西部》、《寻觅苍凉》、《边墙草》、《鄂尔多斯，你奇妙的歌声》等散文，都从不同侧面和角度，执着探寻我们这个民族的发生、生存、存在、发展之谜，探寻人类古老伟大的文明之源和那种永不会冻结的民族精神，体现出强大的生命力和精神力量。在遥远西陲荒凉戈壁，狂沙、风雪、绝对高度，黄泥巴土屋的汉家寨究竟怎样在这险峻境况下生存下来，“从宋至今，汉家寨已经坚守那里生存了一千多年”，生儿育女，繁衍不息。作者正是在这如大戈壁一般苍凉的汉家寨，以一种宗教似的情愫，感到了生存的悲壮，生命的奇伟，感到人类这种天性的坚守。——汉家寨，一座永远不会放弃的精神高地。而在荒僻的陕甘宁蒙、古长城交界处“绝地”，不知是秦汉边卒的骨血，还是匈奴的遗脉，那古朴的带点原始生活的农家和农家那一串“列—列—列—列”无词无调的歌，所以有那样异常强大慑人魂魄的征服力，所以会那样感动着地北天南经历迥异的朋友，也许正是因为它契合了人类一些基本的东西。那是对人的本质和人类精神的首肯，是超越历史，超越文化，超越民族的真正的生命绝唱。
西部的美是大美。西部的苦难是大且壮的苦难。西部的生命之谜不啻是人类之奇迹。西部大自然所呈现出的巨大张力和深邃内涵，足以使任何人显得浅薄，渺小。西部人文历史文化所呈现出的民族属性，千年万年，裂帛之威不减，擎天之势不弱。西部散文家们以宗族信徒般的虔诚，解说这里大荒地上民族生存的千古箴言：我的祖辈世代生存在这里，我也将生存在这里……
从西部散文我们可以看出这样的趋向，首先从人文历史文化的背景感觉理解西部。高旭帆的“浪漫康巴”系列，勾勒了一幅生动、活鲜、浓郁的康巴画卷：比唐蕃古道还要久远的“茶马古道”；盛兴过、现今步步衰落的“最后驮队”；塔公草原九月生命季节的牧场，体现着康巴人的英武，剽悍，和对生活的独特概念。叶舟的笔下，西宁是那样传统、神圣和浪漫！奇鲜的麦仁羊尾煮粥，带点羊腥味的尕妹妹酸曲，深夜蜷宿在小巷的咩咩羊群，着红衣袈裟的喇嘛，用粗哑苍凉的藏语说唱的老人，都是把西宁的土产土味风情当做一种文化进行解说。（《龟慈乐舞之乡》、《白色的源流》、《拉萨回民》、《我浪须弥山》、《窗花》都属此类力作）而作家们笔下寻访谒拜的赫连勃勃“宏图大略，统治万方”的统万城；历七百年繁华昌盛的丝绸贸易中心车师古城；曾经“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不可一世的西夏王朝；元、明激战中焚毁的黑城子；一支铁矛长风啸傲撼倒腐朽明王朝的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的蟠龙山行宫，不仅仅只是展示梦一样远去了的残垣断壁和历史陈迹，更是叙说西部凝滞沉重浩大广阔的历史文化背景，展现西部古往今来民族大融合、大同化的本源和开拓江山叱咤风云的民族英雄气概。
另一些篇什，则从自然文化的角度感悟西部，寻求大自然和人生真谛。林染的《西北五题》，朱奇的《戈壁秋色》，把自己的体验融进深刻的哲学视野，极富浪漫情调，笔下呈现出的大自然美色是如此诱人而富于生机。《走向漠野》、《阿尔金印象》、《天湖》、《阿尔泰素描》、《雪》、《大漠之魂》等篇什中，大漠荒野大森林被看成未被污染的净土，启迪人类天性的净土，充满着对拥有自己自由天地的渴盼和对宁静境界的向往。而《黄羊》一类作品，则是在对人类自己的贪婪残暴行为进行谴责，表达出对自然生存的一种忧患意识。
我尤其张扬西部散文中洋溢着的那种生命激情与色彩，和负荷着的“思想者”的人格力量。西部散文家们在通向艺术王国的苦涩又欣慰的路上，吸吮着西部文化精髓，远远超越于西部地域文化之外。可以说他们对生命、理想、人与自然、社会与历史的深沉严肃思考是属于全民族的。
法国划时代的雕塑家奥古斯特·罗丹在论艺术时曾说：“当一位优秀的雕塑家在塑造人体时，他表现的不仅是肌肉，而是使肌肉运动的生命。甚至要超过生命，他表现的是一种威力。”“是那种赋予肉体以尊严的、不可征服的灵魂和生命力。”著名散文评论家刘锡庆教授则把散文划分为五个表现层次的运动：实生活层面进行的表象生活运动；情感、情绪层面进行的具体真实的情感运动；独特个性、强烈自我意识层面进行的复杂性情运动；涵盖潜意识、深邃人性的心灵层面进行的心灵运动；生命体验层面进行着的生命运动（生命的辉煌和壮丽及个体生命面对外部强大世界所伴随的孤独、焦灼、忧患、失落、窘迫与无奈）。真正高层次的散文，是一种指向极境的生命理想，是高尚的审美情怀。它追求的是超越物质的精神生活。《在神山冈仁波钦的一次精神之旅》中，作家把冈仁波钦看成是东方的万神之殿，奥林匹克文化之山，将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了她所展示的那个神奇而巨大的宏伟世界。黄土高原上壮阔、粗犷、火烈的《安塞腰鼓》，冲荡的则是陕北人的阳刚之气和傲骨血性。在山民们十万牛皮鼓震响里，令人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生命的亢奋、狂放。
——即使雪豹、野牦牛、骆驼、苍鹰也是遨游图腾的生命集团。即使胡杨、藤萝、沙蓬、野艾，也自由自在把勃勃的生命向四方张扬。
是什么欲望鞭挞那些梦幻者殉道者九死而不悔的精神出走？是什么引得他们的灵魂迢迢遥遥从不同方向走来凭吊走来寻找走来彷徨？是什么迫使他们用全部的意志抖落生活中不断滋生的卑琐苟且？又是什么将一种冷峻苍茫的血性注入在一个“兵”的骨骼？《相逢在古垒》、《西藏在上》、《枯色火焰》、《去了一趟泱翔》、《黄昏的威力》、《风筝》，这些出自“新生代”之手的篇章，把他们本色本真的心灵体验毫不遮掩全部坦露于世，更具来自实际生活的活力。其作品象征意味、表现主义、新感觉派等种种艺术技巧的借鉴和心灵时空意识情感的自由流动，恰如威廉·叶芝所言：“艺术讲究独特，讲究灵魂根据自身的格局布设天地，好像撒在鼓面上的沙，随演唱的歌舞乐曲而千变万化。”因而其情韵更加浓郁，意蕴更加深厚。在《秋天渐次远去》中有这样一段极富散文艺术的话语：“我注定是那种不肯停止追逐却又永难到达的人……站在冬天的呼吸里，我将自己钉进西部，我很想拨开草丛看看不朽。我还想通过温暖的血液和坚硬的骨头证明一种气息的存在。”这可以看做是他们生命的宣言。
在本选集中，为多维拓展散文意蕴内涵，我一般只选同类题中的一种。但也有例外，比如关于人们熟悉的马，我就遴选了四篇：
在雄伟的西天山和辽阔的巩乃斯草原，我们看到了周涛的剽悍、英武、强壮、高大、毛色闪闪发光的“巩乃斯的马”。夏牧场上散乱而有秩序的游移的马群，暴风雨中马群奔跑的壮阔场面，冬夜旷野雪地上打马自由驰骋的魅力，马的真正的筋骨、血脉、神韵、精神，“马啸天风远”的吞天吐地猛志，即使人面对冷酷冰凉的现实生活，也会唤起理想不灭的震撼和共鸣。——那是一匹在精神旷野上奔驰的汗血马！秦巴子的《对一匹马的怀念》，写的是一匹因伤残退役、被拐卖到西秦岭山区的军马。老军马似乎有过多的不幸，可怜的它完全成了一匹瞎马，只能干驾辕的营生，但它以自己的训练有素，超常的智慧和吃苦的军马品质，获得所有人的好感，并以自己的忠烈和重伤，燃亮生命的最后辉煌。这里，作者所讴歌赞美的，不无深刻的象征意味。阿来的《马》则围绕雪山矮种马而产生的起伏复杂的情感，努力对生命寻求一种确实的把握，表现出深刻的人文思考。坚强而很通人性的矮种马，很久以来已承担了牦牛的任务，适应了艰苦寒冷的环境，因而荡尽了昔日草原上高大威武矫健的英雄气，成了“沦落的一群”。虽然它们是那样具备出色地完成登爬山道的能力。作者感叹到：“没想到人在社会里，从遗传、从周围环境不断得到的沦入平凡，甘于平凡的体会，不断丧失个性的过程，早在生物界演示过了。”
伴随着科学技术和工业生产的飞速发展，大西部的草原、森林、绿洲也在“斧子，锯子，铁路运输线，炸药和拖拉机的进攻下”，不断缩小，日益后退。大规模的城市化，商业化，高科技，快节奏，变化的色彩和丰裕的物质，在猛烈地涤荡着人的思维定势，在丰富着人类理性思维的同时也在无情分割着人的情感世界。面对此，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的西部“土著庶民”，与另一部分戍边将领，支边青年，在历次政治运动风浪中被贬黜流放西部、或由于种种命运沦落西部的“异乡人”和他们的后裔，不能不以注入血液的基因记忆家园，歌唱故土，这也是艺术家精神流浪中内心深处对人类家园的情思。白涛拨响的草原牧野恋歌，把我们带进阴山下隆起的一片蒙古包；遥远渲染的帕米尔带响声的阳光，印证着塔吉克人纯净美好的民风；梅卓在长江源头祖先老屋的神伤，引人叹息曾经辉煌过的玛雅文化；冯剑华从土得掉渣的“乡音”中感到难以名状的亲切温馨；斯琴毕力格由家乡的“饮马井”获得蕴藉人生的心气、心力；白玛娜珍以一种执着爱恋，寻找西藏家园深藏着的“轴心”；张秉毅的准格尔随笔，在蒙古调汉词儿的旋律中伴着农人苦焦、悠闲和自由的复合情调……
几篇乡土气息极浓的散文，都不约而同打出“胎记”这个词儿。康巴草地的藏族汉子章戈·尼马在《我眷恋留着胎气的土地》中，引用了一首古老的藏族民歌：“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一种胎气，未出生时就连着土地”……作者通过对那位来自美国费城的藏族老人比尔·哈德对康巴老家的留恋之情描绘，生动揭示出高原雪山滋润依连着胎气的人生哲理。而锡伯族作家傅查新昌——这位“玉米使者”对那片生长芬芳玉米的伊犁河谷故乡的情结，是对整个农人父老的同情和赞美。他一再沉吟着德漠克利特的那句名言：“具有一个好灵魂的故乡，就是整个世界。”
在此选集中，我还选入了少量新鲜、深刻、独到的随笔、札记。张承志的《以笔为旗》堪为西部一面旗帜。在当代人文精神困顿与文化人的堕落中，他敢于向世俗挑战，重申文学的理想和批判精神，表现出一种大无畏的勇气。《橡皮》、《永远的双刃剑》、《论小人》、《风景与元素》更侧重于现实生活和文化走向的新思索，体现出强烈的散文内涵中的抽象化和现代思辩色彩。他们探析科学与信仰、理性与情感、逻辑与人生之间的种种矛盾冲突，以及人自身像法国帕斯卡尔指出的“卑劣和伟大”，“一半是野兽，一半是天使”的尴尬境况，却永不泯灭现代人寻求永恒生命的向往。即使《瓶中何物》、《说兵与酒》、《闲居塞外说羊肉》、《漫话昌耀》等与大众衣食住行相贴近的话题，也充满象征和浓浓的文化意味。旁征博引，畅酣恣肆，笔锋犀利，别出心裁，辉映出另一番天地。与目前报刊那些大肆泛滥的平庸、无聊、琐碎、絮叨的随笔相比，更见其卓立风骨，丰满血肉。
写到这里，这一篇颇长了些的“跋”该结束了，从最初的稿约到最终定稿，我都不改初衷：构建浑厚、凝重、深沉、悠远、崇高的西部大自然大文化背景；看重那些强烈凸现西部生存现状，富有生命意识和生命体验的散文；看重那些阳刚，大气，粗砺的黄钟大吕、铁板琵琶、汉魏风骨、大唐气魄的散文；看重那些独抒心灵，独具个性特点，在思维、结构、语言等方面出格、破格有创新的散文；看重那些新家新人的高品位、高层次、大手笔散文。力求海纳百川，风格多样，立足西部，超越地域。
自然，目标和现实总是两回事。况且，虽曾多方努力，但由于自身文学艺术修养的局限，加之西部偏远的地理条件原因，肯定还有不少西部散文力作没有选入，留下不可弥补的缺憾。
好在，这毕竟只是第一次的回顾性展览，西部散文家仍在很努力地写着。我坚信，经过几代人的努力，那一方辉映西部民族理想信念精神和情感秉性生命的散文天宇，会愈加明朗浩阔高远、瑰丽雄放多彩。
遗留胎气贲张血性的西部散文
——《中国西部散文精选》（四卷）跋
我一直把西部散文视为“遗留胎气的散文，贲张血性的散文”。2007年夏，我开始向西部文友约稿。历时两年，最后确定了《中国西部散文精选》（4卷）。
无疑，这是迄今关于西部散文最厚重最全面最权威的一套选本，它将西部新时期30年的名篇、力作，从浩渺艺海一一打捞出来，第一次将中国西部改革开放30年来散文创作巨大成就全方位的展现在世人面前！使我们看到一个完整而气势宏大的西部散文阵容；看到西部各民族融合、演变、源渊流长的历史文化背景；看到西部丰富复杂的社会生活、浓郁的民风民情；看到西部雄浑壮丽、色彩斑斓的大自然本色；看到西部人更多的纯朴、真诚、生命魅力，不倒的理想信念和时代精神风貌。
在我眼中，中国版图遥远的大西北、大西南旷远地带是“西部”不可动摇的坐标圆心。陕西之西北西南，巴渝、黔地，不过是西部“概念”的东端边缘地带。还有，把内蒙古高原中西部纳入西部概念的版图是较为被认同的。而那个十三朝古都西安，许多人并不认同它的西部地理属性和文化属性。“秦中自古帝王都”！它其实是儒家“中原文化”少有的核心城堡。同样，锡林郭勒以东至黑龙江流域呼伦贝尔广阔地带无论从那一个角度看都已远离了西部，倒是与东北黑土地文化的血缘更相切近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