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在这部书最后一章“为什么我是命运”中再次清楚无误地写到他的“超人”的类型:是“美丽的灵魂”,“富有生命激情”,“飞向遥远的未来”(他说,“我是哲学家狄俄倪索斯的弟子。看来我宁愿作萨蹄尔,也不想当圣徒”)。只有同善良人比较而出才是“超人”。超人有强力意志,他不可能驯服,任人奴役。超人的意向是:“他设想有那么一类人,按照现实的本来面目去构想现实。他强大到足以如此——他没有从现实中异化出去,脱离出去,他就是理想本身,他本身就具备现实的一切恐怖和疑问,只有如此,人才能伟大”。
我的父辈——你们这一代,唱了过多的甜美赞歌,真正是“我愿作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皮鞭不断轻轻地打在我的身上”。皮鞭(其实不是轻轻地,而是狠狠地)抽上还心甘情愿,真是哈萨克牧场的温驯奴羊。而我们这代人,一只脚也已经踏上“奴羊”的轨迹,差一点像父辈一样毁灭,这是多么可怕呀!可是解放思想改革开放一声天开地裂巨吼,一个巨人把我们拉了回来。当然,在以后的历史进程中谁再想磕磕绊绊束缚的时候,已成枉然,因为那是大江东去不可阻挡,那种民主自由的思想,全新的政治体制,对于古老昆仑山下终于苏醒了的中国人,该是多么久远的期盼呵……
以下区区小事:陕北红枣寄上,供你煎服中药用。旧枣存放到今,大多有小虫子。新枣不甚干,路途遥遥邮寄中会发霉。但我那天到枣市细细一瞅,原来“时代不同了”,枣贩们早用机器加工干了新枣中的水份,乍一看枣子黑红,似旧枣,却是今年的新枣。而我还是传统的老意识,看来“意识”这东西太能影响人了。
二十多年前的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初,我在西安书店购到了你的长篇《丹凤朝阳》一书。恳求你在单独一页纸上随便为此书写几行字,创作甘苦也行,写《丹凤朝阳》一书初衷亦可,我收到后要粘贴在此书的扉页,留做永恒的纪念。
另外,余宗其写你的那篇近两万字的评述(在观点较为僵化及容易引起读者对你误解的地方,我略微小动了一下)已刊《延安文学》2000年六期,过几天寄上样刊,不知作者具体地址,样刊、稿费等都寄你收转么?(那张丹江口大坝的照片我留神着,用完后寄上)
还应该高兴地告知,我收到了你馈赠的其中包括写湘西、写泰国风情的散文集《竹溪》及《北京的早春》。当时我就情不自禁地翻阅起来,真正是赏心悦目,非常爽气,正好我要写评论时用。
……当你收到这封信,传统的中国年关就快到了。学生这里提前给你拜个早年:祝你身体健康,心境阔远,万事如意!并深深地向小艳丽保姆致以问候。当新春的爆竹响起的时候,我会一并向我远方的亲人——如若爷孙情感的你们,送上遥远的祝福……
紧紧握手!
史小溪
2001年1月6日延安大雪日
高原秋清也鹿鸣
——写给京都的李建军博士
亲爱的建军友:
近好。我用伟大的荷兰画家梵高每次给其弟弟提奥写信的称谓格式给你写信,感到一种无限的愉悦和欣慰。古人曰“鹿鸣其友,飞鸟号群”,我是这样吗?
只知道你去北京读博士了,不便打扰。曾在今年夏天顺道去陕西教育学院,得知你的整个家已离开西安迁居京都,在一种安然中也有种淡淡惆怅……
建军,你是我接触的青年评论家中印象最深,最富有才学、人格最独立的一位。与你谈话,每一次都有一种精神张扬和幸福的享受。读你闳美深沉的文学评论、理论文章,使我想起古人的诗句:“衮冕霞飞天地老,文章星焕海山青。”是的,即使三皇五帝也不及青山明月、江涛湖波一样的文章!我常在一些场合谈:有个青年评论家李建军,他是陕北富县人,他将会是大家式的人物。当然,在大家的惊愕追问中,我也会多少有点欣然满足欲擒故纵地说(从不会得意忘形),他给我的散文创作写过评论。
是的,我很感激你在报刊上对我散文创作的评介以及这多年写给我的许多鼓舞和激励的信:“你的创作是大有前途的,因为你一是有创作激情,二是始终对文学怀有纯洁的情感和神圣的态度。这就够了。我相信你会大有作为的。”“你是个性情热烈而又充满诗情的人,是一个内蕴着高原强悍精神的作家,是可信赖的。只是现在你要归于宁静,收住胸内一团浩然之气,用力读书、写东西……我们都要这样,通过宁静获得丰收!”
……你的这些话,每每像信仰的天使掠过我那个渺茫和沉重交映的内心世界的旷野。
走向闪耀金光的那座山峰或走向遥远无边诱惑人的那道地平线,要靠一种苦苦挣扎的毅力。在我们这个国度尤其是这样。我渴望陕北的文学艺术在我们这代人手中能有个亮点。任何一个民族的振兴与壮大,都离不开文化的强盛离不开文化精神的支撑。我一直以这种信念建筑自己的精神文化世界。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曾感叹地说:“一本书代表一个国家。”被誉为标志着二十世纪人类思想发展的一个阶段的萨特,法国戴高乐总统曾说他“是法国的一面镜子”,“是文化思想巨人。”1945年7月20日,被称为把十九、二十两个世纪的诗歌美学联接起来的诗人保尔·瓦雷里逝世,根据戴高乐将军建议,法国为其举行了隆重国葬……只有那些占领了精神文化高度的国家和人,才会如此神圣地看待艺术和文化。
在当今我们这个无限澎湃着权力与奢望的时代,别指望官方会有谁来光顾你,提携你。抵御诱惑,超越自己,能静下来阅读写作本身就是一场精神的历险。七十年代末至今的二十年,在一种阅读的潜移默化中,自己对文学、绘画、音乐的造诣和鉴赏水平,不知不觉已发生了很多变化。想起许多年前给很多朋友写得许多信件中幼稚的、不成熟的表述,可笑而又浅薄。现在,我已少了许多遮掩,什么时候起音色已杂博,变得苍莽而雄健。比如作品,我喜欢文笔优美,有原创力和艺术光晕,能永久性地引领我们接近那种更为鲜活纯粹的文学理想的东西;能浸润作家沧桑阅历,有精神深度和信仰高度的东西。或者自然而贴切地携带泥土新鲜气息,携带大量民歌、民谣、民谚和俚语,富有浓郁乡野生活情趣的东西。
曾见到一首《黑色沙漠》的诗:
点一支香烟穿夜而行
女人发情步履浪荡黑夜
只有欲望猩红
因寻寻觅觅而忽闪忽亮
找一个男人来折磨
老虎牙的美女在微笑
让不可操纵的意念操纵一切
毛烘烘的小鸟啄空了卑鄙的责任感
即使禁果早已熟透
不需要任何诱惑也会抢劫一空
恶梦的神秘充满刺激
活着要痉挛一生
这肯定是比那种肤浅的政治诗,贫血、软弱骨质的抒情诗高出许多档次的诗。但说实在的,我仍然不想恭维这一类诗,故弄虚玄,忸怩作秀,带着纵欲、浪荡的野性,把女人发情的焦渴宣泄无余,真正是被“小鸟啄空”了一切责任感、尊严,颓废到“浪荡黑夜”“找男人来折磨”,只要“痉挛一生”地活着,完全丧失了鲜活生命、青春灵魂的一代人。可这样的诗竟被一些人吹捧为“青春冲撞人生的黑暗和痛苦”,“赤裸裸地灌注满荡荡的酒神精神”。如此泛滥放荡狎昵的意淫,也配称“酒神精神”,简直是对“酒神”艺术的一种亵渎。
关于酒神,它的始俑作者尼采说过:酒神状态是整个情绪系统激动亢奋。酒神情绪的本质,是一种具有形而上深度的悲剧性情绪。“肯定生命,那怕是在它最异样最艰难的问题上;生命意志在其最高类型的牺牲中,为自身的不可穷竭而欢欣鼓舞——我称这为酒神精神,我把这看作通往悲剧诗人心理的桥梁。不是为了摆脱恐惧和怜悯,不是为了通过猛烈的宣泄而从危险的激情中净化自己,而是为了超越恐惧和怜悯。”(《偶像的黄昏》)所以说,虽然酒神冲动的萨蹄尔是一种痛苦与狂喜交织的颠狂状态,往往解除束缚,复归原始自然,但它并非野蛮人。看吧,要我说,《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上帝之死》,才是灌注了生气勃勃的“酒神”的东西!酒神,是黄昏时分高翔于人类之上的智慧之神猫头鹰在扶摇直上时,巨大翅膀掠过煽起的风,它要遨游四方,它肯定不是堕落的下沉。
何况,还有“日神”冲动。人的艺术本能包括酒神冲动和日神冲动。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一书中曾精采地谈到二元性密切相关的日神和酒神:日神是个体的人借外观的幻觉自我肯定的冲动,酒神是个体的人自我否定而复归世界本体的冲动。尼采在他晚年——1889年1月《重估一切价值》的手稿中曾写到:“论生命的理性——相对的贞洁性。在思想原则上防止色情,这是明智的,即使在那些体面的、完美的天性那里,这也属于生命的伟大理性。这一原则尤其适用于艺术家,它属于他们最优秀的生命智慧。”可见这类诗只能是表象的肤浅的仿作的“酒神”,既未进入“痛苦与狂喜交织”的颠狂天性层次,也未进入“生命的伟大理性”层次……
一百几十年前的大西洋北海岸边,那个北欧小国丹麦生活着伟大的童话家安徒生。我很喜欢他的那篇《皇帝的新衣》,他辛辣地嘲讽了那个童话一样的腐朽时代,那种庸庸碌碌,唯唯诺诺,明哲保身,虚假虚伪的世风。直到最后,还是一个几岁的天真善良的孩童才说出了“光着身子”的那句真话。
丹麦曾是北欧斯堪的那维亚日耳曼族的一支。那是一个不断产生过优秀文化的伟大民族。安徒生那篇童话的伟大,在于童话发表以后的五十年、一百年、一百三十多年后的当今,这个世界仍在重演着诸如《皇帝的新衣》那样荒唐的童话(在我们这个国度犹甚)。
说真话是需要良知和勇气的。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最好的诗人不是写出吐鲁番葡萄和石油大哥的那些人,而是远离繁华远离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西部偏远地——青海的昌耀。他的诗在当时的诗坛是第一流的。他的诗标志着中国新诗的一种苦苦挣扎,也是被剿杀、窒息许久后的觉醒。(正因为此,他在当时只能是“右派”,落荒入狱被关押起来)看一看他1957年7月30日初稿的《高车》吧:
从地平线渐次隆起者
是青海的高车
从北斗星宫之侧悄然轧过者
是青海的高车
而从岁月间摇撼着远去者
仍还是青海的高车呀
高车的青海于我是威武的巨人
青海的高车于我是巨人之轶诗
那青海的高车具有何等迷人的神韵啊!全诗深沉、舒徐、和谐、优美,所表达的情感是如此强烈,它是东方这块土地上现代诗中最接近艺术质核的真正的诗。法国诗人瓦雷里指出诗是“以蓦然而起的方式粉碎和平息一切僵凝、阴郁状态,犹如一种赫然于宇宙的灿烂辉煌的完善,同时它搅扰了人类和超人类的万事万物的评断。”正是这样,《高车》比起创作于同一时期的许多弹冠相庆、“评断”式的诗篇,比如郭小川反击右派、反党分子、知识分子无政府主义放荡的《保卫我们的党》,比如贺敬之歌唱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的《东风万里》等许多被岁月的河流飘走了的诗,完全是另一层次另一种色泽的东西。当时一些风派诗人诗中的“革命的大海”我始终费解,想象不出,我们只能说它是十足的概念性的东西。我到过几次大海边,大连、北戴河边的渤海,胶东半岛以南的黄海,上海前沿的东海,深圳南端的南海,那无边广阔的大海令我陶醉!我目睹过蔚蓝色的大海,淡黄色的大海,甚至在夕阳下陲之际眺望过黄金色的大海,在深夜航行的甲板上感知海风卷起波浪、墨绿色的黑色恐怖的大海,但始终未联想起“革命的大海”“不革命的大海”之类是何等色彩和形式的大海。
至于我所置身的这座小城中那一两个蹩脚诗人只是迎合时政所写的那些类似“革命大海”毫无血肉的诗句,我向来不看一眼。随着诗歌的创作发展,他们的每一首诗几乎都是垃圾。这些天生就素养低劣的诗人,本来就像是些只会熬一锅烩菜的不上串的厨子,却异想天开幻想在今日旗帜林立八方诸侯的诗坛争得一席地位,乃至领袖,不能不是巷尾笑柄。
作家,永远以他的作品来体现自己的生命格调和精神向度。
建军,古人有云:“秋清听鹿鸣,春暖观龙变。”我的这种以为也许偏执,但它确是我至目前思想艺术境界中所能理解的程度。好在伽尔默尔有一句话:“说到底,一切理解都是自我理解。”这个“自我理解”,其实也是一家之言。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个世界上,人本来都是应该说话的。我们应该特别宽容不同的声音。我还要告知那些过于精明的人们:沉默不全是金!逃循隐世的沉默与人类有何益?
建军友,我们陕北这块厚重的黄土,以及她的文化源脉,早已注入我们的血液,缔造了我们伟大的信仰之厦。不久前,我再一次(我不知是第几次了)到了壶口。黄河两岸坚硬的山峦起伏有力,横着崭新的浮云。河谷风很大,不断从空中飘洒下来阵阵雨雾,浓烈的泥腥气息随风扑面而来,那是贺兰山、巴彦高勒、鄂尔多斯、秦晋两岸高原的梁峁沟壑被冲刷挟裹来的黄土气息。我又一次感受到这条长河的惊心动魄,身临于“黄河之水天上来”的磅礴境界。我为之心仪,惊叹!我的荒凉的陕北,这一条母亲般哺乳人类的大河为什么要从蒙古高原上由东向南拐了个湾,在你的胸脯上滚过?喧腾的黄河岸,我似乎感到有一种声音在缓缓上升,我仿佛触摸到一个雄浑、刚健,充满力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