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严勇气硬汉子精神
瑞典皇家的诺贝尔文学奖在表彰欧内斯特·海明威时,曾指出他“精通的叙事艺术和独创的风格。”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关于他的文学成就,授奖词还这样写道:
“海明威使我们更清楚地看到屹立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正在寻求准确方式表达意见的朝气蓬勃的民族。”“他崇拜男子汉精神的积极方面,真诚地赞颂那些在充满暴力和死亡的现世中的每一个人。或者说,人敢于和不可知的自然拼搏的能力。”
无疑,海明威给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美国文学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也给世界文学宝库馈赠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他的精神世界是丰富而复杂的,他也由此而一直为人们所争议。
海明威早期的作品,充满愤世嫉俗的情绪和冷酷无情的幻灭感。一九二六年长篇小说《太阳照常升起》出版时,在该书之扉页曾引用了格特鲁德·斯坦因的一段话:“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作为题辞,从而,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相继冒出的一批青年作家、相仿的文学流派一下响遏行云,正式被称为“迷惘的一代”,海明威成了这个流派最有代表性的人物。《永别了,武器》在爱国尚武之类老调子面前,独泄厌战心绪,对战争的残酷和混乱发出一种真正的蔑视和鄙夷:“这个世界非置于人死地不可。这个世界折磨着每一个人……”
海明威在这里暗示人类生存的实质性悲剧,人所遭受的痛苦、痛苦的来源以及痛苦和人生欢乐的关系。评论家考德·威尔逊曾用“公正、残酷”四个字来概括海明威的世界观,他说,“即使在他的一篇叫《滔滔双心河》的叙事性文章里,读者也能体会到那种内在的忧郁和隐痛。”
海明威不是思想型作家,他只凭感觉。他的哲学观是在残酷的战争中形成的,所以浸染着浓重的悲观绝望色彩。后期作品《过河入林》、《海流中的岛屿》等比以前更加悲观。海明威和他笔下创造的主人公成了寻求生存道路的受伤人类的象征,他至死也未能克服悲观主义情绪。
但他的作品同时又带有一种坚韧惨烈意味的斯多葛主义道德观,一种不以苦乐为意的忍耐和容忍精神。特别是他对创造“硬汉子”形象的特有概念,在文学长河拓宽了河床。他的英雄主义概念,他对个人英雄气概保持某种形式的坚定信仰,在严肃的现代文学里,几乎是独特无匹的。
厄埃·若维特指出,海明威早期作品《太阳照常升起》中所关怀的是,“当某种需要硬把一个人的自由剥夺之后他仍然保留着那片道德地带。”在海明威看来,人生不过是一场悲剧,而人的惟一的价值和出路就是面对死亡,无所畏惧。他一再塑造刚强自信的“硬汉子”形象,肯定人的勇气和不屈服的精神,充满着对人生的执著以及战胜死亡的强烈愿望。他笔下的游击战士、斗牛士、海上渔民等主人公在生存斗争中,都具有以苦为乐的积极的理想原则,
尽管他的这些“硬汉子”往往孤独,绝望,伴随宿命论和悲观旋律。
海明威始终关注于死亡的主题,正像他本人在《午后之死》中说的:“一切故事讲到相当高度,都是以死亡结束的,谁要是不让你听到那里,他就算不上一个讲故事的人。”《午后之死》中,海明威歌颂在死亡面前无所畏惧的斗牛士和硬汉子精神,人的尊严、体面。而在《乞力马扎罗山的雪》里,主人公剧作家哈里在死亡已经迫近时对人生的思索,体现了人的威严以及最终达到的对生与死的超越。他的另一部重要长篇小说《丧钟为谁而鸣》描写一个热爱自由的美国志愿人员罗伯特·乔丹为“人的尊严”而战斗的情景:“只要炸掉桥,送命不送命关系不大。”他的这种为“人的尊严”最终献身的精神随着本书的序奏——所引用的英国十七世纪玄学派诗人约翰·堂恩的话而升华,总结:“谁都不是一座岛屿,自成一体;每个人都是那广袤大陆的一部分……任何人的死亡使我受到损失,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所以别去打听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敲响。”在他惟一的一部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为背景的长篇小说《海流中的岛屿》里,主人公托马斯·赫德森纵然悲观,但从不抱怨生活,消沉颓废,而是凭着自己那种顽强的意志和坚韧不拔的精神与生活环境进行抗争。这个“硬汉子”最后在与纳粹分子交战中受了重伤,他在最后弥留之际躺在甲板上,望着可爱的蓝天,想到战后,想到自己的绘画事业,觉得必须好好活下去。他对自己说:“一个人除了事业之外,一生又有什么价值呢?”
——人们可以把这看成是海明威一生思想探索的终极,也是他的“硬汉子”留给人类最宝贵的精神。
阿瑟·华尔多恩说:“海明威在生活和艺术方面的探险满是死亡的诱惑。”推崇人迎接死亡的勇敢、尊严和忍耐力量,高扬那些重返大自然和重返现实中的原始生活形式的普通人的生命理想旗帜,几乎贯穿着他所有的作品。这种“硬汉子”精神在他描写的人与大自然搏斗的不朽名篇《老人与海》中得到最充分的体现,用老渔民桑提亚戈的话说:“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消灭他,可就是打不败他。”这是对硬汉子精神的深刻概括,它寓意人们:人在同外界势力的斗争中虽然免不了失败,但人要勇敢地面对失败,即使在最困难的条件下,也要体现出人的“硬汉子”的尊严和风采……
当然,也有许多批评家指出海明威是一个不断重复自己的小说家,批评他的创作自传性异常突出,说他的精神轨迹及他作品中的主人公似乎都经历了一个从小我到大我再回到小我的心灵探索过程。指出“他笔下的版图不小,从法国写到西班牙、意大利,从北美洲写到东非,然而他的精神世界却不大。”有人甚至针对把《老人与海》说成是“他最后一次辉煌的冲刺”,是“与他创作生涯相称的顶峰”,反倒认为这部作品是他悲哀地走下坡路的最后证据。
欧内斯特·海明威,虽然仍在受着历史的剥蚀,但他笔下所营造的众多“硬汉子”形象及他们身上所体现的人的尊严、勇气,无疑将给人类一种至深本能的激励。
思想者
这就是法国划时代的雕塑家、世界一代艺术大师奥古斯特·罗丹的杰作《思想者》。裸体思想者:曲膝弓背而坐,躯体魁伟粗大,两肩很有力量;右臂支在左腿上面,手背托着下巴,紧锁双眉,一声不响,神情高度集中,似乎忘掉了周围的一切。这个人正在紧张状态下用他的全部力量在进行思索……
那时,罗丹把全部心血都倾注于雕塑《思想者》,虽然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常感到精力不足常为疲劳所折磨而不得不停下来。
但他必须塑造出更为深刻的作品。《思想者》要成为他雕塑的最后一座史诗般的雕像。他常良久地陷入沉思。
人学会了思索,他想到,但那是在付出了艰苦的劳动后才学会的。——即使是现在,思索依然是艰难的,也是痛苦的。思索是受罪,是探求:我是谁?我要到哪儿去?为什么?他要突出地塑造那个爱沉思的大脑袋和那承受着巨大重量的健壮的大手,以突现那种苦思冥想而坚定不屈的力。
美国作家戴维·韦斯在《我赤裸裸地来到人间》一书里这样描述他:“奥古斯特逐渐认识到:人并不是一个为反抗腐败世界而斗争的文明的生物,而是一个在为脱离动物状态而挣扎着的兽类,而且这种挣扎并不总是成功的。他现在相信,努力脱离兽类而变成一个思想者会带来多么巨大的负担。这就使他决定用两倍于人体的规格来塑造这个最后的雕像,以显示出这种搏斗的艰苦和伟大。”
奥古斯特·罗丹是思想者。艺术家的良知因为插上了思想的翅膀而飞上了新的高度。罗丹的《思想者》就是你,是他。它表达了整个人类的努力,痛苦,整个人类从兽类逐渐进化成思想者而必须付出的艰苦的尝试、搏斗。他是我们每一个人……
1906年,正式完工的《思想者》铜像终于胜利安放在巴黎公共广场上的先贤祠前。——它也是他至此第一件矗立于大众场合的作品。
从1880年7月开始雕塑《地狱之门》起,整整二十六个春夏秋冬,他就同这种或那种姿势的“思想者”生活在一起,现在这种状况结束了。这使他感到轻松。
更长一点时间,从他青年时就一次又一次在美术学院派面前“落选”,并一次又一次遭到法兰西学院及其支持者猛烈评击的状况,也因此而结束了……
1907年,权威的牛津大学授予罗丹荣誉博士学位;
1916年,国家通过在比隆公寓建立罗丹博物馆的决议;
1917年,罗丹死后第六天,他的宿敌——法兰西学院把他选为院士;
1963年,《思想者》成了现代世界最著名的雕塑。
当罗丹离开这个曾抚育他的世界七十多年后,东方昆仑山下文化最悠久灿烂的文明古国,响铮铮地举办了有史来第一次“油画人体艺术大展”。虽然它来得太突然,太沉重了。但它引起的巨大波澜,超常的狂风暴雨般的强烈效应和人们久久的思考热情,是令人难忘的。人们终于理解:
裸体不是下流淫秽。
神秘感只会给一个民族造成畸形的心态和可怕的灾难。
一切伟大的哲学家、思想家、历史学家、文学家、音乐家、画家、数学家、物理学家、医学家都是伟大的思想者。
思想者是普通人,同时又是创世纪的人。
思想者也许出身富华豪门达官显贵,他们的父亲母亲也许是哲学家,数学家,律师,博士,教授。伯特兰·罗素的祖父就担任过首相。亨利·博格森,西·弗洛伊德,恩·卡西尔,让·萨特及本世纪最杰出的物理学家阿·爱因斯坦,还有列夫·托尔斯泰,艾丽·伏尼契,帕希·雪莱,他们青少年时期都受过严格的文化基础训练,他们年轻时获得的文化教养无疑是第一流的。
但更多的思想者往往坠地寒门,是从没受过正规教育的“流浪者”。罗丹的父亲就是一位法国农民,他和他那位同样农家出身的妻子都不会写字。编纂世界第一部《百科全书》的德尼·狄德罗,出生于一个制刀匠家庭;还有让·卢梭,斯汤达尔,莱纳·里尔克,夏尔·波德莱尔,欧·海明威,米·萧洛霍夫,海·伯尔等人,他们或者当杂货店职员,小客栈学徒,仆人,或学裁缝,修鞋,抄乐谱,管理档案,做小贩,混戏班子,干小水泥匠,当兵打仗,或像乞丐一样进过收容所……他们漂泊羁旅流落颠沛的全部苦难组成了他们的幸福,并以他们卓越的成就而达到所从事那个事业的辉煌高峰。
思想者的心是裸露着的。
当十九世纪雕塑艺术徘徊于漂亮的大理石宁芙、呆板的寓言人物和超凡的英雄塑像之间而濒临灭亡的时候,罗丹以自己的劳动和创造,昭示雕塑家的双手能够不加美化地塑造出普通人物的英雄气概。这种气概来自赋予肉体以尊严的,人类不可征服的灵魂和不可抗拒的生命力。
罗丹说:“裸体同淫秽或放荡毫无关系,它表现的是真实。雕塑家不应当隐藏任何东西。”于是,他在雕塑中突出被当时习俗判定为丑的东西,例如赤裸而有力度的体魄,皮肤上的皱纹,迟钝的五官以及扭曲的肌肉……罗丹把雕塑艺术引出了茫茫的荒原,领上了希望之土。
“人必须用雷霆和烟火向迟钝而昏睡的灵魂说话。”面对那个时代迷惘沉闷贫乏枯竭的精神危机,弗利德里希·尼采曾这样赤裸裸宣言过。这位十九世纪下半叶的德国哲学家,同时因其思想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巨大影响而视为二十世纪的思想家,曾经喊出最惊动人心的口号:“上帝死了!”
尼采藐视权威,他对西方两大传统思想(希腊理性主义思潮和基督教信仰)进行了彻底反叛。这在某种程度上使他走向极端,但他“具有破坏性的思想”不啻是那个乌云滚滚翻腾时代劈开天宇的闪电和惊动大地的霹雳,他说:“上帝已退化为生命的对立物而不是作为生活的理想化和永远的首肯。”人类要靠自己的意志实现自身的解放。在人类自己这个根本无秩序和非理性的精神世界,那些“充分体现生命意义的人,具有旺盛创造力的人,才是生活中的强者。”
“上帝就是自己!”尼采的话,像荒莽沙漠里冒出的一泓泉流,激活了几代人的思想。
思想者对人类命运有一种真诚的忧虑和终极性的关怀。于是他们总是踏着一条布满荆棘蒺藜的路。
他们为从秽行中获得精神的解脱和心灵的自由,而承受着可怕的郁闷,孤独。他们珍爱流水般的时光,由于他们的不善际交不愿俯就某种权威和超常的睿智,深邃,犀利,横溢的才华,而备受令人惊心与泣血的迫害磨难。正如叔本华《读书与书籍》中指出的:“我很希望有人来写一部悲剧性的历史,他要在其中叙述:世界上许多国家,无不以其大文豪乃大艺术家为荣,但在他们生前,却遭到虐待;他要在其中描写:在一切时代和所有的国家中,真和善常对着邪和恶作无穷的斗争;他要描写:除了少数人士之外,他们从未被赏识和关心,反而常受压迫,或流离颠沛,或贫寒饥苦,而富贵荣华则为庸碌卑鄙者所享受,他们的情形和创世纪的耶稣相似。”
罗丹,一直糟糕地重复着学院派毁谤压制和蔑视的命运,甚至人格的唾骂。快四十岁了,仍就没有得到公众的承认。即使在朋友奔波疏通关系中偶尔入选沙龙展览的作品,也只是一次次被安放在靠在最后的窄小而阴暗的角落。
……罗丹在病榻上曾悲哀地想过:“正当一个人学的东西越来越多的时候,他却丧夫了力量。”他最后是在衰弱,疾病,寒冷,残酷战争造成的混乱及“很少有人再来看他”的孤独中悲惨地告别了人世的。
让·卢梭,一个留给人类《爱弥尔》、《忏悔录》,对世界影响深远而复杂的人物,法国大革命中民主共和派曾视他为精神导师。正为此,他激起新旧教会、政府、法官、附庸作家联合在一起的疯狂攻击。他们下令烧毁他的书,到处追捕迫害他,他不得不开始颠沛流离的逃亡,从莫蒂亚到圣彼得岛又到阿尔卑斯山……
他在孤独和不幸中疯疯颠颠地活了最后八年:
荒凉效外的葡萄园和草地的小径,曾有一位孤独的老者,常在那儿怃然良久地望着远处那一簇簇尖顶的小茅屋及它上面升起的一缕缕轻袅无依的蓝色炊烟……然后踉踉跄跄呓语:“我在世上落得孤零零的了……像一只衰老的悲鸣着的夜莺,在寂寥的林中发出低低的吟唱……”
孤孤独独疯疯颠颠的长长队列中还有哲学家尼采,博格森;大画家凡高,罗赛蒂;音乐家巴赫,罕德尔,伯辽兹;大数学家笛卡尔,哈密顿,阿贝尔;大作家波德莱尔,卡夫卡,沃尔芙,茨威格,雪莱,兰姆,海明威,弗兹查拉尔德,三岛由纪夫……
尼采十年漂泊,萍踪无定,辗转独行。他的一生的大部分时间均受到人际纠纷、疾病缠身和无人理解的三重折磨。他的代表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书的第四部分仅印刷了四十册,他被人们视为“疯子”,“醉汉”……
那是一种怎样疲倦、寂寞和令人心碎的孤独啊:“天穹悬挂在黄金的蛛网里。一个畸零人无家可归,站在冬日荒凉的大地上,像一缕青烟,把寒冷的天空寻求。”他就在这样的疯狂状况中生活了十年,然后恓惶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