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之槐,休憩之神,慰藉之神,生命之神!不登大雅之殿,栖身村舍路旁。不恋富贵豪门,不嫌贫贱清寒,没有得意与失意,从不骄横和跋扈。永远静静地,静静地在那属于自己的季节里撒尽那日积月蓄而成的全部芳菲。你看,那槐树丛林,不正有席地而坐谈情说爱的对对伴侣么,不正有老爷爷摔出的琅琅笑语、一弯钩镰钩给孙儿那童子般纯香的花瓣么!
在缀满一噜噜一串串槐花的林带,我自由徜徉,休憩,留恋,幻想,心绪随着槐香悠悠远飘……
普通、至诚的南国槐,我掐下它一串洁白的花。
风雨芭蕉
一脚踏上了辽阔的汉江旷野,我便被裹入茫茫的烟雨水雾中了。忙乱中我跑到了那一片直立的、交错伸展蓊绿大长叶子的“树”下避雨。
起先我真的以为是“树”。慢慢,我看清了,凭一种微妙的感应,我似乎知道那就是自己从未见过的芭蕉了。
小时,父亲曾买回过两张年画:一张是碧蓝而翻着雪白小浪涛的江河中,戏游着一大群麻鸭白鹅;一张即是乱石堆垒中冒出的几丛芭蕉,在风雨中倾斜摇曳——《雨打芭蕉》。那宽展而肥硕的大叶片与现在眼前的一模一样,临风挺立,不畏狂恶。幼年画面上的那种印象,深刻极了,深刻的似刻在记忆中的印痕……
晰晰沥沥的细雨打在那肥大的长叶片上,发出清新悦耳的声音。这是我第一次身临其境听风雨芭蕉,不觉油然而生出种暧暧远人的情思。
古往今来的笔墨骚客,都极喜“雨打芭蕉”,非常乐意作芭蕉与雨的媒介。古词调中有《芭蕉雨》,古曲调中有《雨打芭蕉》。古诗词中更是妙语连珠:“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秋宵睡足芭蕉雨,又是江湖故梦来”、“夜静忽疑身是梦,更闻寒雨滴芭蕉”……我在巴山蜀水十多年,在荒野含英咀华它飞扬的气韵,在潇潇深夜啼听独绝的芭蕉雨声,我才逐渐觉得自己懂得巴国山川、荆门烟雾了,与大自然物华的距离开始近了。
芭蕉书名苞苴,但当地人也有叫它做扇仙的,许是因为它的叶片奇特,极有观赏价值吧。这种多年生草木由粗厚的叶鞘覆叠包含而成直立的很像树的假干,叶聚生于假干顶端。每年,随着阳春暖风的到来,它新生的嫩叶便渐渐舒展开来,蓬勃地向四周伞一样张开,很是美丽。它穗状的花序下垂着,在红褐的苞片下开放出纯白的花,从初夏始由上而下一层一层要开老长时日,其上以看得见比拇指粗的嫩嫩绿角,下部依然不慌不忙繁繁盛盛地开着。到了秋日,那一串串棱角分明的长柱形果实便黄绿绿的挂在叶杈间了。
南国的冬,虽说不似北方的冬那样严寒而刺骨,但同样阴沉沉地冰冷。眼见得旷野的芭蕉叶片瑟瑟地在料峭寒风中变黄、变瘦,耷拉下来,残败地渐渐零落乱垂。那直直的假干外层也冻坏了,被冬日凄风冷雨驳蚀成一片片黑褐色枯斑。我看着不禁忧虑,它该不会被冻死吧!后来听当地的农人以肯定的口吻说它怎会死呢它不会冻死时,我的不安才稍稍放下来。果然,它挺过来了,度过寒冬,在翌年春雨的滋润中重又滋生出了更宽更长、绿云翻飞似的巨大叶片,干也又长得比上年壮了些许。芭蕉在冬日里坚忍顽强的品格,真正是“风雨送秋寒,中心不言苦”呵!
那年月,汉江旷野村落,大巴山区人家,多住麦秆稻草秸搭盖的茅屋。初始乍到,我们冶建工人曾租借当地农人这样的茅屋住了好几年。我的住舍前,就有几丛芭蕉亭亭俏立那里,叶片婆娑,绿映院落。我记得悠闲时我常坐在那儿纳凉,读书。宋朝诗人杨万里有一首咏芭蕉的诗写道:“缠身无数青罗扇,风不来时也自凉。”这恬适娴净的优雅画面,这不趋世情的潇洒诗意,我在那时就真切地观赏到感悟到了。
古刹花魂
在我的书窗前,摆着两盆小花。它真是名副其实的小花,上天只造化它几片细三棱角般修长的叶子,那花儿就更小了,是比米兰花还要娇小的单瓣小黄花儿。冬去春来,每每工作之余,我总不由得要摆弄一下它,洒点浸过蛋壳的水或喝剩的茶叶,耐心摘去叶丛变萎了的叶片。外出远门,也总要叮嘱妻子:看好我的小花噢。日子久了,来访的朋友们常常取笑:唬,这号花,还贵样的;满城有谁养这宝贝花的。或者揶揄:别可怜了,送你盆君子兰、竹节海棠怎的……
是的,平心而论,它不俏艳,也不雅致,更不娇贵,它实在只是株普通的多年生无名草本小花。但我爱它。爱之深才望之重!爱,本来源于通心的那一点灵犀呵……
那是许多年前,在大巴山远山脚下一片围筑起来的古陵园。史载,这里是铺佐蜀国的大军事家诸葛侯真正之真墓。大山幽谷,古柏森森,老松苍苍,掩映着红檐碧瓦。大巴山多云雨烟雾,在那天低云沉、色调晦黯的背景下,古陵园建筑群,到处是湿漉漉的苔藓,氲氤一种忧郁所带来的孤寂萧索的情调。
这正合我的孤独心绪。——我又寻访它来了……
野山荒谷,古陵园时关时开,几乎没多少游人。只是我完全没有料到,这里竟一下倬变了。几年前曾多次入园,记得一片衰象败景:庙宇紧闭,坟冢坍塌,瓦砾乱扔,长满了荒草,满园剥落的粉墙面,不留一处空白地涂满“到此一游”墨迹……如今宫殿庙宇,亭台书阁,虽未复增修茸,萧墙院落四壁,依然是湿漉漉发绿的青苔,但污迹已除去一空。整个陵墓祠园,茂林修竹,绿篱曲径,横额匾幅,壁画洁净,给人一种萧然幽静的舒适感。格局不同的花圃,花坛,就在你面前扇形般的沿古墙大院展开,一直连成花海花廊:牡丹、玫瑰、月季、兰花、美人蕉、大丽花、波斯菊、仙鹤草、玉簪、鸡冠、六月雪,旁边新置的浅水池子,新绿丛中冒出荷花,水仙,各样奇花异葩丰姿娉婷,飘荡出一股股浓郁郁的馥香,我立刻被花海包围了……
大概是我叹为观止,痴呆呆地流连太久的缘故吧,一个和蔼而亲切的声音浑然在身后响起:“爱花么?”
我才发现,背后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站着一位银须飘然的老者。他面庞清癯,额部皱纹很深,不拘束地紧着宽大衣服(我奇怪他为什么要穿这样一件道袍一样的宽大装束),慈祥地微笑着,向我问候。我立刻意识到,他就是这里的主人,或如大家背后都称道的那位晋守祠庙的“长老”。
老人声调朗朗:你爱牡丹?当然哟,我国是牡丹的祖籍,全世界的牡丹都是从我国引种的,世叹“国色天香”,“花中之王”!唐代李正封就咏它“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你看这牡丹雍容端丽,姿色绝伦,艳而不媚,香而不俗。每当暮春群芳落英,它却婪尾舒开笑颜,留住春色,怎不令人喜爱呢!
神态沉稳、悠然、超脱、达观,不是玄耀,更无傲岸。我立刻感到兴趣。
长老举止高雅而感情丰富。他引我漫步靠近那片波斯菊花圃:“秋天就该它啦。知道么,古人品菊的标准只是三个字:色、香、态。菊花花香宜人,色美姿胜,三者皆备。而人们最感喟的是它在残秋百花肃杀之时的那种高风,那种亮节,——‘秋容圃外淡,春意眼前旋。’寒霜抽打,菊花独傲霜枝,开的炽炽盛盛,能不令人倾倒?”
依然是沉稳、悠然、超脱而达观。
我不知不觉被征服了。我崇尚那种简约,独到,高屋建瓴的见地。在五彩缤纷的花海面前,我感到一种大自然所恩赐的飘逸的美,旷达的美,娴静的美,含蓄的美,神秘的美,也恳切地想知道更多的东西。
“那么,五色花呢?”我指着梅朵形花坛中的五色花。
“博纳巨熔,五色相煊,不拘一格!不是你见不得我,也不是我容不得你”……
“昙花呢?”
“那怕只有一刹那的生命,也要把它全部丰献人间。”
“水仙呢?”
“莹浸玉洁,秀含兰馨,清明如阆风之翦雪,皎净如池瑶之宿月。这该是它的天然风韵呵……”
长老无可置疑是位养花高手,植物学内行!从哪一方面来说,他都是应该到大都市花卉栽培中心或园林艺术研究部门从事他的事业,施展他的才智的。
我突然瞥见曲径边那用小栅栏环围起来的一片花坛。那也能算花?花苞那样瘦小,叶片那样纤细,既闻不着多少香味,也无什么色、姿可言,有谁会来赏识它呢?长老任是花卉高手,怕也不能自圆其说了吧。那么,他是偏爱么?恩赐么?扶掖么?我感到一丝困惑,默默地用眼神斜睨着询问长老。
长老没有言语,沉思了良久,最后轻轻抒口气:“是的,它太小了,不负盛名,难入经典。但它,物小志不凡,开得执挚,开得芬芳,开得自由自在。明知自己的渺小,却不自卑自己的渺小,只是默默地开着,默默地用自己全部的精灵和甘露点缀着大山,点缀着河谷,点缀着天涯海角。没有索取,只求给予,这是一种什么品格呵!”说着,他沉吟地望着远处:“‘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虽像米粒那么小,人们看不上眼,可它自管跟牡丹那样开得起劲。”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我复沓吟哦着,深深地被感动了。在这位睿智老人面前,我感到自己的虚飘和浅薄无知。
人之相交,贵在知心。我们终于相识了。以后,踏着穿破林罅的玫瑰色的光束散步,以后,在古陵花圃锄草松土。
“……可我是抗美援朝战争中的战俘,接触我,要担风险的……是第四次战役后,打过三八线,但再没有退出来。后来,从板门店交换过来的”……我们长久的沉默,谁也再没有说话。
“战俘”,虽然我是第一次接触,但我早已熟谙他们的命运。大串联时,我曾在长江边的一个大城市亲目睹过批判“战俘”的事。那是一位曾到过朝鲜战场的作家呕十载心血刚写完的一部反映这场战争中我方被俘人员生活的小说手稿,厚厚的一尺多厚的手稿,被一页页撕碎,揉成纸蛋,打在那位弯腰屈背的作家的头上、脸上,成千上万的人挥舞拳头狂呼怒吼:“不许为怕死鬼树碑立传!”“谁敢替怕死鬼翻案就砸烂谁的狗头!”那么,真正的战俘他呢?被指控为背叛祖国的他呢?如果说那时我仅仅出于一种朦朦胧胧的热爱文学、热爱作家的感情,那么多年来的亲身遭遇,我看透了。我,一个六十年代中叶农村那场社教运动狂浪中新滋生的“破产地主”的儿子,看透了,苦闷透了,对什么都索然无味了。像我这样带着紧箍咒的青年人,挣断脊梁骨也不会有所谓希望的。除了孤独,除了混世,还有什么可以追求的。那一次,没明没夜地苦干,累昏在地,竟被说成是体现出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这一光辉思想的无比正确。人世间,再有比这种人格的扭曲更叫人难以忍受的么?我的生活的孤舟,早已被抛弃在一个荒凉的、冷落的、寂寞可怕的、死气沉沉的码头上……
“我是彻底的失望了。但我更同情你”……
“你错了,年轻人!”听完我的倾诉,长老重重地责备我道:我没有像你这样想过,真的,从没有。二十多年来,我,一个朝鲜战场上被打断腿的光棍汉,先是在深山挖了十几年小煤窑,接着,被揪出来关进板房。是当年战场上一位老战友“军代表”偶然发现了我,才把我弄到这里来了。这几年,我在古墓陵院栽植了花木,筑了花圃花坛,我不管什么儒家法家,我只把这片从汉代起就具规模的古迹收拾的干干净净的,让人们游观,这是整个民族的一笔不该丢弃的宝贵遗产啊。
沉稳,悠然,超脱,达观。“啊,长老……”在这位明达哲理的老人面前,我不仅感到自己的虚飘,浅薄,也感到自己的软弱和渺小……后来,在他那低矮的小小居舍,我知道了他正在编撰一本有关园林花卉方面的书。他告诉我,他想从人的欣赏心理角度和色彩的角度来撰写它。小小居舍,居然藏了不少破破烂烂的厚书:《植物生态学》、《植物群落学》、《颜色的学问》,还有外国著作《自然史》、《拥抱自然》……
“这样想法有许久了。书是求那位老战友给搞来的。”长老挚情地述说着,推开柴门,指着院落养植的一盆盆小花:我也想专门研究一下这些无名小花。哦,人们赏识那些名贵花卉是并不令人费解的,但若由此而鄙视小花,那就是人类的偏见了。其实大千世界足以使人流连,还在于它的丰富多彩,有的花以艳丽夺魁,有的花以芳香蝉冠,有的花以姿美取胜,有的花以珍奇获誉,有的花以叶果悦目。而小花,则可贵在它的那种抗争精神和不屈的品格。人啊,应该像小花那样,在精神境界的宽阔天地,永远不倦地索取那些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说到这里,长老把深邃的目光投向远山:“不要让世俗之风把自己同化了吧。不管时代的潮流和社会风尚怎样,人总可以凭着自己的品质,超脱时代和社会,走自己正确的道路。”
精诚所至!长老的话,使我在迷惘的年代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人的良知、人的崇高使命和在良知的照耀下看清世界的人的品格。
“那么,长老,请把这盆小花送我吧。”我走向小花,轻轻吻着,吸着花香,“相信我,我会像你一样,诚心爱它,照看好它的。”
长老默默地端起花盆,送给了我……
呵,从此,不论南来北往,春飞秋去,我养起了这小小的无名小花。它是我漫长人生路上独倚的花魂呵!
江上纤夫
说真的,最早引起我对纤夫神往的,是由书本上读来的。
——尼古拉索夫面对汹涌澎湃的伏尔加河,把一腔热血洒向那条古老而雄伟的河流:
哦,伏尔加!
可是,我突然听见了呻吟声,
我的视线投到河岸上。
一群纤夫沿着河岸爬行,
而我第一次真正亲自目睹到纤夫,却是在巴山蜀水的江河上。
是沱江峡谷的七月之夏。
“V”字形的大山青碧青苍,谷底压抑着一层层徘徊的低云。泛动白光的弯曲凸凹的沙滩,急匆匆掠过一群又一群怆惶逃窜的江鸥。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突然,风浪卷来江上一阵迅疾的号子:
来吧,伙伴们哟!/不要徘徊,吆哦咳!/拉直纤绳,吆哦咳!/挺起胸脯,吆哦咳!/吆哦!吆哦!
伴着号子,一条摆动的龙形,闪着赤裸裸的、油光黧黑的魁梧阔肩,由远处缓慢而来,摇晃到我的面前。号子,拉纤号子如此高亢,如此刚健,如此有力。呵!这暴风雨前夕迎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传荡不息的勇敢呼号呵……
湍流不息的江流谷岸,沿着下落到河床的滩岬,是千年百代踩印出的那条忽高忽低发白的古道。江窄流急,白浪狂颠,纤夫们奋力拉动满载货物的上水船只,逆溯而上。那飞荡的号子充满力的震撼,那么合拍,那么富有节奏!我贪婪地望着,盯着,倾听着,捕捉着。我清楚看到,纤夫们胸前那跳颤的肌肉,那因用力过度而抽搐的变了形的肩胛,和那向后微微驼拱起来的黧黑脊梁……呵,纤夫,纤夫!八面风涛,一川顽石,沉沉暗云,滔滔激流,一切都难以使你畏惧、惊恐、退却、悚然,你永远在勇敢地向前挺进呵!
纤夫,纤引着船舶,渐渐走远了。远了,像一幅雕像,美丽而凄怆,凝重而浪漫。我癫狂着发疯了似的身躯,爬上岩尖,爬向高处,临风翘首祈望远去的风帆,任湿濡濡的头发在狂风中海草似的飘散。一刹那间,我突然对这古老航道上的笨重而落后的拉纤劳动感到无限留恋!又像有一道天光骤然而至,使我蓦地参悟到一种浑浑茫茫大千世界开创新纪元的真谛,参悟到人类历史轰轰烈烈的一切艺术和伟业的奥秘。
呵,那越来越远,逐渐消逝在烟雨江上的孤帆啊!那永远充满雄性活力的奋力挺进的纤夫啊……
——那是我记忆中永不消失的风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