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店,只是坐落在这偏僻山川的一个较大的村子,不是小镇,也无店铺。听说差一点要成为小镇了,还几起几落立过集会,可终归没有变成什么小镇,集会也由于少有人来而自行消亡了。我是隐隐记得这个草店的,它因村下环绕河滩的一大片野生马莲草而名。马莲叶子柔韧,一家祖代沿袭经营的“草店”用它搓成草绳,以极便宜的价格交售土产部门或卖给过往行人捆束东西。“草店”人手艺极好,搓出的马莲绳儿紧粘粘、光溜溜,在山乡一带是颇有小名气的。我小时曾来草店村见过的,“草店”父子用手均匀适度地摇着绞车子,绞车吱儿——吱儿低低鸣响,转动着,那细股的马莲便魔术般的变成各种长短粗细不一的结实的绳儿来。后来,我随伯父去了异乡,很少回家了,这“草店”也就逐渐从脑海中抹去了。现在进乡投宿,和老人住一搭,那幼年遥远的记忆便全部亲切起来,清晰起来。
我说我是后沟掌的,来过草店,如果记忆不错的话,“草店”本该在路西村庄正中的。“是啊,是在正中的。”老人知道我是很远的地方归来的故乡人,惊讶中亦多了一点亲切和随和,他说现在麻绳儿多了,尼龙绳儿多了。生意日益萧条,便索兴搬到大路边了。
“那么,儿子还搞这活儿么?”听到我发问,老人才说起,老伴早过世了,现在草店就只他一人。他没有儿子,早先合伙的几个本家侄子嫌买卖油水不大,早就离开不干了。老人说着,摇摇头告诉我:“只有一个女儿,年前到省城一所纺织学校上学了。怕和你一样,将来也会分到离家很远很远的地方的。”老人停下手中的活路,叹惜着,脸上掠过一抹欣慰而又悲凉的笑意,“她不会干这活儿了,不会了。我这是拖日子哩,也好给女子挣点钱,城里上学花费大着哩。”
勤劳、宽厚的老人!一辈子,他以打结马莲绳儿为生啊!看着影影绰绰的小油灯光下,老人那一双整捻搓绳的粗糙的大手和他惨淡经营的这个祖传草店,我心里不禁涌起一种暮霭似的灰暗……
老人说我累了,执意要我上炕先睡:“快睡喀。明天早早上路早早回家见父母。”我不便推辞,长途日夜兼程,也委实有点累了。但我躺在炕上,思绪却纷乱急驰。老人不睡,他把整好的马莲捻一根一根拣来,撩开凸满一条条丝瓜瓤子一样青筋的大腿,慢慢搓揉起来。冬夜静静的,只有这如游丝一样瑟瑟蠕动的细微的声音。我倾听着,感到疲惫,忧伤,就像长年累月在痛苦与不幸中颠沛往返一样,总感到从这位故乡老者的身上向我轻轻涌来的那股悲凉和孤寂的冷气侵入了我的心头。老人,已到了老暮残年。整整一生,就在这偏远的山谷度过;整整一生,就和野生马莲草打交道,他难道不寂寞、不孤独么?哦,老人!再过几年,他也肯定不会随女儿奔赴繁华闹市的,我知道故乡的民俗风情!我想起清光绪翰林士在视察陕北后曾挥毫《七笔勾》,竭尽侮辱嘲戏他们:“一领蓝衫便罢休,额匾挂门楼,不向长安走,因此上把金榜题名一笔勾。”可他们那能理解平凡普通的乡民那种依恋乡土、“此生从不梦长安”的美德啊!记得孩提时,就见他“吱儿——吱”地摇动着古老的绞车;我长大了,他还在摇着这古老的绞车。粗糙而结实的马莲绳儿,不值多少钱,一经用过就给丢弃了,但它给农家省了多少心哪!
我静静地谛听着,已完全为这个朴讷的头发斑白的老人所左右。瑟瑟地细微地揉搓马莲绳儿的声音,产生出一种感人的音乐的美。大概是老人突然发现我并没有睡。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安祥而带有某种阅世的善意。他那缺少光泽的眼睛因饱阅沧桑而显出深沉的美。他向我微笑,而我多想从这里觅寻一点他的生世和行迹!
“那么,到过省城或更远的地方么?”
“没有。这辈子再也出不了黄土大山了。年轻时想过,可机会错过了。”他讪讪地亲切地自圆其说着,语气掩饰,流露出一种惋惜。“再说,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从小就靠搓绳儿,到外面……”老人变换了一下坐姿,油灯照亮了他那瘦削的面孔。
我有一种悲凉,但我认为他是对的。我默默地转过身,微闭上眼,思绪像一只舢舨在昏暗的河流上倾斜乱颤。这次孤独的旅行,直到踏上故乡的小路,我都是悲哀的。像我这样,一个六十年代中叶“伟大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政治狂浪中新漩卷出的“破产地主”的儿子,几多踉跄,几多失意!正像背着这沉重的包袱,投宿夜色迷茫中的草店一样。那本来只会被永远排斥在群众组织“团”的大门外,自己却还要像个乞丐似的在门外叩叩切切,苦苦乞求,甚至梦幻中都冥冥地希冀这块方舟;那种被虚伪地称做“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娓婉谈心,即使人站在弥勒佛“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的玉石雕栏下,也会感到一种难言的苦衷,自己却虔诚地点着头,泪痕满面地感谢这种恩赐;心灵忍受着残酷地抽打,却还要拼命地宽恕这种抽打,拼命地怕摆脱这种抽打;不是为自己的灵魂和存在活着,而是为某种抽象的思维和说教活着,这不悲么?不蠢么?
灯苗闪了几下。草绳、绞车、老人、草店的一切立刻呈显出若明若暗的幻影,蓦地,我的眼前那层神秘的大网仿佛昭然揭开:老人呵,从你身上,我分明看到了一个普通人从从容容地安于自己平凡生活的那种自信呵……
第二天,霞光微微映红小窗的时候,我醒了。院落绞车声“吱儿——吱儿”地像幼年听到的那样响着,老人一定起来许久了,他是怕吵醒我,而任冬天的寒风袭击。我的大提包,也已被老人用一根马莲绳儿束捆好,放在那儿。
我背起提包,轻松多了。老人停下活儿,连连叮嘱我:“再来,再来啊。”目送着我走出老远,直到转过一个小峁,再也看不见草店。啊,对着隐去了的草店和老人,抚摸老人合成的马莲绳儿,我突然想到:大千世界,万物众生,终究有高低之差、贵贱之别、优卑之分的。这正如同受日精月华,玛瑙就比砂石荣耀;同出山中草木,人参就比野艾显贵。但有一点,任何时候,那种超然的默默无闻的存在的价值,都要比那种自以为不凡的存在辉煌的多……于是,我的脑海深处的底版上,印下了一个苍老而醒世的老人形象,一遇社会现实的风驳雨蚀,便清晰地显现出它的影印来。它是我希望的光环,也是我不断战胜内心危机,走向永恒真理的光环。
寒谷
他很削瘦,背已经很驼。村里孩子都叫他驼锅大叔。
高原的风沉甸甸地掠过那片荒草甸子、荒草洼。他总是那样默默地在摇晃的白茅、野谷子、狗尾等杂草中弯着腰,拔出一个穗儿,又拔出一个穗儿。良久,才偶尔抬起头,像水中匿藏长久的老河马那样长长吐一口气。阳光下,他的脑壳亮亮的,我看见那汗珠儿闪烁着晶莹光斑,异常美丽。
只有我和他,放牛。有时,我们亲热地依偎一起,他给我讲很好听的中国外国故事。每当这时,孤寂沉默的荒谷,仿佛滋生几分超俗飘逸,也透露着一种玄奥、缈远和深邃。
记得那个早春,飘飘扬扬落着春雪的时候,从外面来了他,好像是三爷领回村的。村里人嘀嘀咕咕说着,我记得三爷曾慈悲地叹了口气:“他这身体,咳……农村改造。”
三爷当时是队长,他到我家来对我父亲吩咐:以后让小子伴他放牧牲口喀。
故乡河谷尽头是一大片宽展开阔而荒芜的滩地。只是阴寒,长不起庄稼,当地人叫它“寒谷”。十岁还未上学的我,便与他在这里开始放牧营生。
因了他的驼背,村人便背后都叫他“驼锅”。只有三爷叫过他的本名亢驼国。春上草儿才吐青时,他问三爷:“这寒谷怎不种庄稼呢?”三爷摸着八字胡朗朗笑:“谷子这东西怪呢。这地方不种百里谷!就是说谷子出百里就变种。那片寒谷,肥沃得怕人,可惜不长五谷。谷子,种过,穗子蛮大,只是不结颗颗,轻得鸡毛似的,只能长茅草。”
我们俩很友好。我爱捉野蜂,我发现了蜂的许多秘密,红马蜂、土蜂、地黄蜂、小蜜蜂……其中有些准不会蜇人。一次,我顺手从草叶上抓住一只细腰大红蜂,蹭到一个女人衣襟上耍嘎,她立刻惊慌失措大喊着远离我们,然后就去我母亲那儿告状,然后就说,这孩子,准是让那驼锅给调引坏了。因为驼锅大叔当时嘿嘿笑着,极惊讶也极有兴致地问:“你怎不怕蜇?”“它不会蜇人,它是母的。”你怎知它是母的?”“母的,你看”——我将那大红蜂举在他面前,“个儿大,头部斑点是黄绿色的,身上披着层柔柔的毛毛。公的个儿小,头斑是黄褐色,身上没毛毛,尾部挺尖。”
看我一连在草丛中给他表演着捉母蜂儿,驼锅大叔竟是那样欢欣惊喜,他一把将我搂进怀里,亲昵地用手摸着我的裆部,还用那已经长得很柔软的胡子快活地扎着我的脸蛋,嘴里喃喃地:“嘎小子,小昆虫学家,将来准是发明家……”
季节就这样在荒芜的山谷悄悄繁衍。庄稼地里的高粱穗子已隐隐染上淡红,玉米抱上棒子吐出粉红脑缨,谷子也抽穗扬花了。记得那是雨后,苍蓝天空,云朵涡漩出桔红、淡黄的绮丽霞彩,河水在北方的寒谷静静地流淌。我正在荒草洼吆喝着赶那不听话的头黑牛,突然见驼锅大叔疯疯颠颠张着两手像张着蝴蝶翅膀朝我跑来。他手中举着一株穗儿,像乡村孩子顶风跑“风葫芦”那样欣喜,嘴里呢呢喃喃着呓语。他跑到我面前一把塞过来穗子(一株野谷子),上气不接下气:
“雄性不育谷子。发现了,这里有雄性不育野谷……
我不懂“雄性谷子”,可我完全熟悉这孕育着什么不寻常发现的幸福,那一定像我当初第一次发现母蜂不会蜇人的秘密一样陶醉得忘乎所以。我们高兴地搂在一起,我用一个孩子的全部纯洁善良,真诚地向他祝福……
可村人看他的眼光却是那般陌生:这人准是神经……神经有问题。哎,可怜的他,神经受刺激了。
他很窘迫。他不该欣喜若狂拿着那穗不生育的野谷子向村民们述说。我想。
驼锅大叔给三爷说了要去城里的心思,三爷没阻拦。他走的那天早晨三爷给他带了不少煮好的熟鸡蛋,还塞了几块路费钱。我记得驼锅大叔走时很认真地把白羊肚子手巾洇湿,然后将几束野谷穗包裹进去,就走了。
过了几天,他才一跛一拐拖着打起水泡的脚疲乏地从沟里拐了回来,脸黑苍苍的,极沉重地向三爷不知说了些什么。
他不死心,后来又跑了几趟,似乎有一种什么无形的抵牾在对付他。尽管,他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坚毅和忍耐力,可看得出来,他很沮丧。
我们躺在斜斜的草地上。阒无人迹的荒凉寒谷,透露着一种深刻的忧郁,只有远山但闻歌声不见人影的酸曲:
抹一把雨水咽一肚子泪,
好女子不跟咱拦羊汉睡。
叫一声小哥哥你不要愁,
西葫芦不嫌南瓜蛋子丑。
“……你,想家么?”我情不自禁偎近他。
他摇遥头,脸上掠过一抹苦笑。最后又总是古里古怪独语:“有个佛老……佛老说男女老少都敢评判他的心理学……不管……懂不懂……”我不明白什么佛老,但我明白他这些日子很痛苦,什么事一定很深地刺伤了他的心。我悄悄给他摘来一大把又甜又水的草梅。(十几岁的时候,当我想起这些,疑心他一定说的是老佛,因当时看过西游记连环画中这样称过弥勒佛。当几十年后读了许多书,才一下子明白他说的就是那个佛老,那个奥地利的老佛洛依德……)
岁月,悠悠的岁月,甜的少苦的多的往事,都像一缕缕飘逝远方的云朵。只有荒凉寒谷那幅良久弯着腰、拔出一个穗儿又拔出个穗儿然后长长吐一口气的身影……
那年,偶尔翻阅《北方农作物》杂志,我赫然发现一则消息:北方谷子育种研究有重大突破,“寒谷核不育”谷子的研究与利用初见成效,已为北方不同生态地区提供四十个品种。消息说,“寒谷核不育”谷子是二十多年前国家农科研究人员亢驼国在陕北高原“劳动改造”时发现的一种雄性不育野谷子,经他生前及他的助手多年共同研究鉴定,它的不育性是由一个显性雄性核不育基因控制,可作为谷子育种工具进行多途径育种。谷子对日照和温度反应敏感,有明显的地带性差异。利用“寒谷核”不育性与不同父本组合,可以育成对日照和温度反应均不敏感的类型丰富的抗干旱、病毒、耐盐碱等新谷种……
一种酸楚和悲烈中,驼锅大叔那举着野谷穗欣喜若狂奔跑的疯颠样儿,又浮雕般的在我面前立了起来。
那时我为什么不认识迎春花
那时我为什么不认识你迎春花?
又是毛毛雨淅沥的早春,又路过这狭长而倾斜的山谷地带。路边,苍迹斑斑的悬崖处,干巴秃秃的峭岩间,荒凉空阒的山坡上,野生的迎春纤枝婆娑,藤柯微翠,黄花儿鲜艳艳地显示着一派青春盎然。
我惊讶这一大片一大片的迎春花!
想我从冬到春从夏至秋,曾整整在这儿濡染四季。想这迎春,年年迎寒竞放,花枝俏丽,年年毫不吝惜地要开老长一段日子,可我那时为什么为什么不认识你啊迎春花?那怕一点淡淡的气息在记忆中也不曾有过。
现在山谷直道,汽车时速约四十公里,我的思路却迅疾而混乱不堪……我开始费神地搜索。
拉拉撒撒的村庄,还是二十年前这狭谷中坐落的拉拉撒撒的熟悉的样儿。庄前方方正正的菜园,庄中坍塌圮废的古庙,老队长的家在河这面,地主婆的家在河那面……有一种惆怅,一种卑琐。“也许我还能够回到这里。也许我再也无法回来”……我的心野沉沉掠过鲁勃佐夫的几句诗,心野沉沉地滋生些许莫名苍凉,侯鸟漂泊迁徙,且会年年飞来,人却离开后再难寄宿还愿了。人不如鸟,人不如鸟!我曾经见到这样一幅情景:一只鸟儿,严格地说它更是一只母鸟,翅膀已被顽人击伤,地上淌着几许野百合那样耀眼的血迹。可它仍在作最后徒然的挣扎。荷载着全身的挚爱,诱惑顽人,英勇保护它的儿女突围、匿藏、撤离,以不至“全军”覆没全部落入顽人掌中。这就是鸟与它的同类!鸟儿尚有此情,人呢?人不如鸟,人不如鸟!
古人们,对迎春花是如此这般厚爱:“金英翠萼带春寒,黄色花中有几般?凭君语向游人道:莫作蔓菁花眼看。”
可我那时是“花眼”不认识迎春花。现在我搜寻荒坡上的野迎春,潜移出一座坟墓。我突然想,她,或许是他,一定死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她是个小老太婆。瘦小,黑黑的。(多年后我看布里克森的《走出非洲》,我倒更觉她颇似热带高原上的那些黑非妇女)只是像这里所有老太婆一样缠个小发结,着老式大裆裤,裤筒肥而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