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平了江充，楚怀瑾坐在了行宫最高处的屋檐，低头望着手中的鱼肠剑。他修长的手指拂过雕纹繁复的剑鞘，忽觉自己的这一生，如剑上的雕纹坎坷不平，风雨飘摇。
一道窈窕人影悄然而至，立在他身后。
“你来了。”
楚怀瑾没有回头，只凭那热烈的雪莲花香，他就知道是她。
他问：“你不是说过不会再纠缠我么，为什么一路跟着我？”
萧瑶无言，望着他眼圈泛红。
他蓦然回头，撞见她的眼睛，莫名心痛，问：“你担心我？”
萧瑶点了点头。
他的心痛越发难忍，强作微笑，说：“你不必担心，我堂堂白鹤山庄的庄主，怎么可能出事。你走吧，中原不适合你，你还是回家吧。”
萧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凝望着他，眼中柔情似水，酥化了他的心。
他不敢再与她四目相对，只能低下了头。
她忽然问：“你真的要和沈无瑕作对吗？”
楚怀瑾点了点头，说：“没错。”
她说：“可你不是他的对手。”
他答道：“可我总需要奋力一搏。”
“为了唐婉君，你连死都不怕？”她的声音里尽是伤心。
他摇了摇头，说：“不止是因为她，更因为江州的百姓。如果任凭沈无瑕杀了江充，江州百姓不但不能过上好日子，还可能背负上买凶杀害父母官的罪名。”
萧瑶终于觉得好过一些，说：“那留着江充，他们的日子会变好吗？”
“会的。”楚怀瑾说：“我已经说服江充，让他改邪归正了。白鹤山庄在江州也有几分势力，会替我监督着他，他不敢违背诺言的。”
“我明白了。”萧瑶淡淡地说了一句，如微风一阵，飘然离去。
楚怀瑾抬起头，看着她原来站立的地方，怅然若失。其实在他内心深处，他是希望她留下来的，哪怕她只是向之前那样默默跟着他，没有和他说一句话，他都觉得十分欣慰，至少他能感觉到，这世上有一个人一直在牵挂着他。
夕阳西下，染红了天际的云朵，整个天空都变成血色，似乎为今夜的激烈厮杀埋下了伏笔。
夜幕悄然滑落，晚风轻拂，将芦苇荡的芦花吹起，飞入宫墙之中，如腊月的鹅毛大雪。
楚怀瑾伫立在行宫之巅，如苍鹰寻找猎物般，严密地监视着行宫四周的动静。他见识过沈无瑕的速度，所以他必须万分警觉，防止沈无瑕在片刻之间取下江充的首级。
风从西方来，在芦苇丛中掀起层层波浪，楚怀瑾微微皱眉，他已经盯着这些芦苇一整天，这一次芦苇摇晃的姿态，和先前稍微有些不同。
不好，是沈无瑕来了！他立即从屋檐跳下，掠入里屋之中。
江充见人影闪动，吓得脸色煞白，站起身准备逃走，待看清进来的人是楚怀瑾后，才稍微安心，又坐了下来。
“放心，有我在，他不会得手的。”楚怀瑾话音刚落，便听见了一阵细微的呼吸声，若不是江充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让屋里十分安静，他几乎不可能察觉出来。
一阵诡异的风吹了进来，瞬间将屋内的灯吹熄了。一道破空之声急急逼近，楚怀瑾在黑暗之中辨不清方向，只能凭本能拔剑，将那飞来的暗器斩落。
他听见金属交撞之声，知道是自己打落了暗器，正想松一口气，却突然觉得屋子里安静得出奇，那胆小如鼠的江充，竟然一声尖叫都没有发出。他向江充坐着的位置探去，发现那里已是空空如也。
楚怀瑾立即朝屋外掠去，行宫灯影重重，护卫们都已反应过来有刺客入侵，正从各个方位朝这里赶来。
沈无瑕立在宫墙上，将江充挟在腰间，冷然道：“楚怀瑾，若你再阻我行事，就是与江充同罪，我必将你斩落刀下。”说罢他提着江充就往宫外掠去。
楚怀瑾本想出言劝阻，可惜根本来不及，只能紧跟着沈无瑕追去。本来以他的轻功是追不上沈无瑕的，但是沈无瑕带着江充过于累赘，所以才让他堪堪跟上。
沈无瑕挟着江充来到一处小溪，大概是被身后的楚怀瑾追得不耐烦了，干脆将江充扔在地上，伸脚将他踩住，弯腰将他脸上的人皮面具撕了去。
楚怀瑾赶到时刚好看见江充的真面目，眼前的这个江充，和白天所见显然不是同一个人。
沈无瑕带着几分讥讽的意味说道：“楚怀瑾，没想到吧，他不是江充，你被骗了。”
楚怀瑾丝毫没有恼怒，淡然道：“那又如何？我的目的是不让你刺杀朝廷命官。”
“那我是要谢谢你了？”沈无瑕一脚将假江充踢晕，转身对楚怀瑾说：“中原武林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再加上你们的朝廷也没什么关系。”
楚怀瑾劝道：“朝堂之事，并不能用江湖的办法解决，今日我们杀了他，并不能保证新任官员不会和他一般胡作非为。而且这样做有违王法，贻害治安，若人人效仿，王法无存，社稷如何能安？”
沈无瑕冷哼一声，说道：“刀在我手中，我想杀谁就杀谁。”他扫了楚怀瑾一眼，目光渐冷，说：“趁我现在还不想杀你，赶紧走！”
楚怀瑾问：“若我现在离开，你是不是要折回去杀江充？”
“当然。”沈无瑕回答得很直接。
楚怀瑾拔出了鱼肠剑，正色道：“那就恕我不能让你如愿了。”
沈无瑕也不再废话，直接拔刀掠到楚怀瑾面前。
楚怀瑾只觉得一道劲风扑面，额前的发丝就被削落，他知道沈无瑕的刀很快，但还是大意了，刚才那一下幸亏沈无瑕有留手，否则被削落的就不是发丝，而是他的半张脸了。他吸了一口气，剑势偏转，开始防守。
“还不走？”沈无瑕有些惊讶，他本来楚怀瑾会知难而退，没想到他如此固执，竟要与自己死战。而且他死战的理由，竟是为了救一个恶贯满盈的人。这下他有些恼火了，手下的功夫也更见真章。
沈无瑕的攻击如暴风骤雨，间不容发，一般人遇到这样的对手都会不自觉地害怕，进而露出破绽，被沈无瑕利用。楚怀瑾的防守却很稳，他像是辽阔的海，容纳了沈无瑕的每一次暴雨。
沈无瑕见强攻不下，便故意和楚怀瑾拉开了距离，手底的动作也放缓，让楚怀瑾有间隙主动反攻。
楚怀瑾得到机会，没有多想，便执剑朝沈无瑕刺去。这一剑如苍龙出水，矫健有力，剑还未至，寒光已将沈无瑕的夜行衣照亮。楚怀瑾很有信心，这一剑定能扭转乾坤，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一切尽在沈无瑕的掌握之中，他卖了个破绽，等着楚怀瑾靠近，身子微微一侧，从楚怀瑾的剑锋旁滑过，手里的刀突然出手，掠过楚怀瑾的脖颈处，鲜血飞溅，染红了楚怀瑾的白衣。
楚怀瑾的喉咙传来火辣辣的痛，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沈无瑕越过他身后，冷然道:“这是我第二次放过你。事不过三，你好自为之。”
沈无瑕说完话抬腿就要走，如果刚才他的刀再深入一分，楚怀瑾现在就是死人了，他完全有理由相信楚怀瑾不会再阻拦他。
楚怀瑾用手按着脖子处的伤口，身子微微颤抖，他从未离死亡如此近，他还未手刃仇人，他无法放下心底的人，所以他怕死。
“你真的不能杀他。”楚怀瑾几乎是凭着本能说出这句话。
“为什么？！”沈无瑕猛然回头，一脸无奈、不解。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句感叹。沈无瑕从未在杀人这件事上犹豫，但现在他内心十分挣扎。唐家堡匆匆相识，虽然两人有交锋，但是他心中是十分尊敬楚怀瑾的，可惜现在他自己的话已放出去，如果放过楚怀瑾，不但有损自己的威信，对楚怀瑾也是种侮辱。
沈无瑕摘下了斗笠，闭眼庄重地默念着什么，这是西域人送亲故离世时的祷告。他祷告完再睁眼时，眼中只剩下杀意。
楚怀瑾已知道自己不可能全身而退，干脆施展开全部功力，与沈无瑕酣畅淋漓地大战一场。
刀光剑影交叠在一起，比月光更要明亮。两个男人一黑一白，像极了太极图里的阴阳鱼。楚怀瑾师出名门，勤学苦练，内功纯厚，但缺乏实战经验，防守游刃有余，却不敢轻易进攻；沈无瑕游走江湖，习百家之长，招式灵活多变，渐渐掌握了局势。三百招之后，沈无瑕故技重施，再一次用刀扼住了楚怀瑾的咽喉。
“如果还有机会，说不定你可以赢我。”沈无瑕叹息一声，准备送楚怀瑾上路。
楚怀瑾没有交代遗言，他的遗憾太多了，绝不是三言两句能道完的。他合上眼睛，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双桃花美目，流波婉转，笑意盈盈，是萧瑶。原来我最舍不得的人，是她。他叹息一声，准备与世界告别。
“住手！”一声清叱，斩断了西风。楚怀瑾猛然睁眼，看见了萧瑶。
萧瑶手里拿着个带血的包袱，往沈无瑕脚边扔去。一个人头从包袱里滚了出来，定在沈无瑕的脚下，是江充的人头。
萧瑶说:“江充已死，你的任务完成了，还不放过无关的人？”
沈无瑕本就不愿杀楚怀瑾，找到台阶便放下了刀，弯腰拎起血淋淋的人头，眼角含笑，仿佛看见了玩物一般，赞叹道：“想不到你也会杀人。”
萧瑶没有理会沈无瑕，朝楚怀瑾奔去，察看了他的伤势，眼中尽是心疼。
楚怀瑾朝她挤出一抹笑容，将她搂入怀中，能在这时看见她，已是上天的眷顾，他实在不能再将她推开。
但是他的理智告诉他，他还有事情未处理完。于是他问：“唐婉君在哪里？”
楚怀瑾觉得怀里的萧瑶身子一颤，显然是伤心了，他将她用力抱紧，眼睛却始终盯着沈无瑕。
沈无瑕将目光从人头上移回来，重新落在楚怀瑾身上，多了几分夷鄙，冷哼道：“你怀里抱着一个女人，心里却还想着另一个人？”
楚怀瑾逼问道：“她究竟在哪里？”
沈无瑕摊了摊手，一副不愿合作的样子，说：“脚长在她身上，我怎知道她会去哪里？”
线索终究是断了，楚怀瑾的脸色瞬间黯然下去。
萧瑶见楚怀瑾失望，心中不忍，便对沈无瑕说：“你快说吧，你这副表情，一定是知道唐婉君的下落。”
沈无瑕有些错愕，他望了萧瑶一眼，见她一脸认真，只能叹了口气，说：“她说她想到塞外去一趟。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你好自为之吧。”
萧瑶点了点头，沈无瑕立即走入夜幕，消失在芦苇丛中。
萧瑶扶着楚怀瑾来到溪边，用水清洗了伤口，又用手帕替他包扎好，期间她没有说一句话，但眼中的心疼与不忍早已溢于言表。
楚怀瑾揽着她坐了下来，两人沉默无言，十分尴尬。他率先打破沉默，说：“谢谢。”
萧瑶深深望了他一眼，终于忍不住，问：“你真的非娶唐婉君不可吗？”
楚怀瑾心底十分挣扎，但仍是点头道：“是的。”
萧瑶的眉宇间闪过一丝痛楚，她仍不甘心，问：“你爱她吗？”
楚怀瑾苦笑着，伸手抚平她眉头的皱褶，说：“我爱的人，现在就在我的眼里。”
这个答案太突然，萧瑶一时怔住了，待她明白过来，只觉眉心处一阵湿热，原来是楚怀瑾的吻。一行清泪夺目而出，她推开楚怀瑾，幽幽问：“你可知吻在眉心是什么意思？”
楚怀瑾一脸茫然，经历了生死之战，他现在无法去想太多事情。但看萧瑶流泪，他的心也骤然抽紧，好像她的眼泪再流下去，他也会心痛而死。
“是诀别。”萧瑶站了起身，转身要走。
楚怀瑾立即拉住她，却感觉她手心异常火热，正想询问，就见她身子轻颤，如桃花陨落，跌入他的怀里。这时他才注意到，她脸色绯红，身子滚烫。他急忙探了探她的脉，发现她胸口真气郁结，导致体内其余气脉冲撞不止。
“怎么会这样？”楚怀瑾惊道。
萧瑶嘴角挂起一抹微笑，伸手试图展平他的眉，但因体力衰竭，手才碰到他的脸就落下。
楚怀瑾揭开萧瑶胸口处的衣物，雪白的肌肤之上，赫然有一个绯红色的掌印，像是纯阳派的伏魔掌。
萧瑶说：“江充早就请来纯阳派的长老，埋伏沈无瑕。你突然来到江州，他才改变计划，先利用你杀沈无瑕，然后再让纯阳派的人对付你。我一直在暗中跟着你，对江充的计划了若指掌，所以才打败纯阳派弟子，将江充的人头取下。”
“所以，这就是你要走的原因？”楚怀瑾覆上她的伤处，试图以内力推开被封死的经脉，但萧瑶体内那道真气十分强横，他的内力完全送不进去。
萧瑶说：“让我走吧，既然你已决定娶别的女人，我……”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她的唇已被楚怀瑾填满。
楚怀瑾放佛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失去父亲的那天，他彷徨无助，无能为力。为什么，为什么我留不住他们？楚怀瑾越是难过，落在萧瑶身上的吻就越发暴烈。
“怀瑾……”萧瑶轻吟一声，将楚怀瑾从疯狂中唤了回来。
楚怀瑾望着气若游丝的萧瑶，眼泪落了下来，握住她的手，伏在她的耳畔，哀求道：“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萧瑶嘴角轻勾，留给他最后一抹笑容。那一瞬间，他放佛看了云彩中的青鸟，再朝他轻轻招手。他不自觉地笑了，只是他刚刚绽放笑容，萧瑶就合上了眼睛。他的耳畔突然想起她曾说过的话，“我希望你的眼睛里，永远是笑容。”言犹在耳，但是她已经断了呼吸。
她还是走了。楚怀瑾的眼泪突然止住了，他猛然挥拳，在地上砸了一个深坑，发泄着心底的伤痛。但是她无法活过来了，他抱着她的躯体，假装她只是睡着了，温声说道：“傻女人，自从我第一次遇见你，就将你放在了心里。你像一抹春风，吹绿了我心底的鹦鹉洲，可我不敢留你，因为你太美好，不该属于我。这是我最后一次抱你，明天天亮以后，你该回塞外了，知道吗？”
楚怀瑾说完这些话，已是心痛欲绝，他再不愿睁眼面对这一切，合上了眼睛，将萧瑶的尸身紧紧拥入怀里。
长夜如水，楚怀瑾做了许多梦，梦中，他出身于平凡人家，没有仇恨的枷锁，也无须追名逐利，他没有遇见萧瑶，在父母的安排下娶了一位温柔贤淑的妻子，经历了平平无奇的一生，最终老死在床上。
几声野雀鸣叫，将楚怀瑾从梦中惊醒，他爬起身，发现萧瑶的尸身不见了。他立即在四周寻找，在不远处的树上发现一朵银制的雪莲花。
是她的族人将她带回去了吗？楚怀瑾捧着雪莲花，肝肠寸断。逝者已矣，他只能将伤痛埋在心底，继续走他的路。
楚怀瑾回到江州城，准备买一匹骏马，前往塞外寻找唐婉君。他刚进城就发现百姓们聚在告示栏上，群情激奋，在讨论着什么事。
一个挑着柴进城的樵夫说：“我说昨晚的大火是哪里来的，原来是芦花行宫啊！”
旁边一位扛着锄头的老农说：“唉，三百多条人命，真是冤孽！”
楚怀瑾听他们说到芦花行宫，直觉告诉他昨夜一定生了变故，便向老农打听：”老人家，昨天夜里发生什么事了？“
老农见他是外地人，便说：“你还不知道吧，前任江州刺史为建行宫，强掳民夫和少女，藏于芦花行宫内。有人对此不满，暗中请来沈无瑕暗杀刺史，没想到沈无瑕不但杀了刺史，还纵火行宫，将三百多无辜的民夫和少女活活烧死。”
楚怀瑾眉头紧锁，沈无瑕的为人他最是清楚，他已完成了任务，断不可能折返纵火杀人，显然是有人嫁祸。他正要追问，却听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沈无瑕不是这样的人，一定是误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