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释禅本躲在落风林中,没过多久,泠州城和修戎城内便爆发了饥民起义,首领郭通天自封通天大将军,在一个游侠手中得到一面炎皇战旗,聚众万余,一度占据了防备空虚的修戎城。刘释禅当即投入郭通天旗下,成为义军中的首领之一。
赵定方明白丁凭的用意:叶全臻和郭通天实不足为惧,真正厉害的是陈必和刘释禅,而这二人,皆是大族之后。
“叶全臻的副手是陈必,陈氏中有数人是姬氏家将,陈氏在修戎城中也算豪强;刘释禅本是刘炳业侄孙,亦是豪门之后”赵定方道:“丁大人是想说,其实两股反贼之所以厉害,不过是因为有大族之后率领。”
“寒门之后并非全一无是处”丁凭道:“据本官所知,武定侯亦是寒门之后。只不过,寒门中如武定侯这般惊才绝艳之人,万中无一。武定侯也承认,反贼凶悍并非是因受压制的寒门才俊率领之故,而是大族后人在背后操持。”
“寒门无才俊,纵使有才,也难及豪门子弟万一”赵定方点头道:“如此一来,设立凌云书院便再无必要了。”
丁凭道:“难道不是么?”
“赢氏、李氏、刘氏追随二帝反抗神族,自古便是豪门”赵定方道:“可是慕容氏、赫连氏、上官氏、常氏、温氏、雷氏、姬氏这些豪门,并非当年与二帝并肩作战之人。姬氏崛起不过百年左右,百年之前,姬氏也是寒门。”
丁凭默然不语,脸上毫无表情。
“本官在清秋原上看过姬氏兵马的战力”赵定方道:“姬氏的轻骑与霖骑第五卫对阵,不分胜负。”
庞太清闻言脸色一变,正要开口,看了丁凭一眼之后,忽然闭口。
“除了左藏寺,敢问武定侯可曾在朝廷尚书台下各部或是各州府县衙门中做事?”
说话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长眉细眼,面色如铜,此人站在赵恭辅身后,身着正二品文官服饰。
赵定方一见此人面相,颇似御仙山四天王宫中那些佛陀的法相,便知此人是吏部尚书石般若。
石般若因生得酷似佛陀,又不苟言笑,固有铁佛之称。
赵定方道:“不曾。”
“武定侯得上天眷顾,武功术法双绝,功名利禄滚滚而来,羡煞旁人。老臣知道有一门术法叫做平步青云,武定侯想必很喜欢这门术法”石般若又道:“平步青云固然痛快,却非常理。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入了凌云书院的寒门子弟平步青云,感恩不尽。可是那些未能入凌云书院的人,无论豪门寒门,岂不是对设立凌云书院之人怀恨在心?”
石氏亦是大族,石般若是吏部尚书,石般若的胞弟石楞严是昆州太守,昆吾城卫指挥使。
昆吾军械坊在赢氏羽翼之下,因此石氏同赢氏关系十分密切。
“石大人说的是”赵定方恭敬道:“本官力主设立凌云书院是为戚国社稷,各位大人力阻凌云书院亦是为了戚国社稷。陛下乃戚国之主,何去何从,当遵圣裁。”
洪恩殿南阁中,赵定方所提的是将凌云书院建成第二个赤霞九宗,不分豪门寒门,唯才是举。不过,到了垂光殿,赵定方说的却是:既然豪门为官有路,凌云书院应当只为寒门而设。因为“不分豪门寒门,唯才是举”这句话要从皇帝口中说出。
石般若与赢氏的关系虽然密切,却没有同皇室的关系密切。在单独召见赵定方之前,皇帝已经在洪恩殿南阁中召见过石般若。石般若的任务便是,将“不分豪门寒门,唯才是举”这句话从皇帝口中引出。
赵定方话音一落,百官目光皆指向龙纹书案后的皇帝。
“众卿各抒己见,皆为江山社稷,朕有忠臣如此,无愧列祖列宗”皇帝道:“朕虽有忠臣良将,雄兵百万天下无敌,然戚国内忧外患亦是历代未有之局面,看来天意有变。从天者昌,逆天者亡。朕乃天子,自然要听从天意。新政要推行。”
“陛下英明!”
皇帝显然话未说完,居然有人贸然打断。此人喊的虽是“陛下英明”,若皇帝心情不好,当场便可治他个无礼之罪,令殿外的神威将军将他拖出去掌嘴。
这声呼喊令在场文武重臣皆是一惊。
赵定方顺着喊声望去,却是一个文弱的书生。
此人身形瘦弱,身上的二品官服有些肥大,更显得整个人纤细如柴。
此人身形纤细,眉毛却极为粗重,眼睛也很大,尤其是嵌在那张瘦削的脸上,大得吓人。
此人是翰林编修岳廷临。
翰林编修最高四品,岳廷临却是二品官。
岳廷临本是梧州太守,夏宜城卫指挥使。夏宜城卫在姬氏反叛时与姬霜彤的五千步骑遭遇,数万大军被一个女将率领的五千步骑打得落花流水,岳廷临亦被传为笑柄,人称“如意太守”。
“如意”二字取自玉尘街上的如意君、如意郎君,是**的别称。玉尘街上的如意君对前来寻欢作乐的女子百般宠溺,有求必应。朝中文武官员皆说岳廷临本是玉尘街上的如意君,而姬霜彤曾是他的恩客。如今战场相遇,岳太守感念旧时恩情,所以手下留情,是以数万大军不敌五千步骑。
简邕亦曾同赵定方谈及此人,说他满腹经纶,却是个不谙战阵之道的书生太守。
不过,司马岳口中的岳廷临却是另一个人。此人虽不会武艺术法,却颇精战阵之道。岳廷临是寒门出身,因学识过人,拜在左相庞询门下,仕途也颇为顺遂。其治下的梧州物阜民丰,财力直追懿州,首府夏宜城与锦官城被南方双月诸邦的客商称为“烈云双璧”。
只不过夏宜城卫为地方豪强把持,根本不听岳廷临指挥。骑都尉以上将校几乎皆是庞雄一样的纨绔子弟,姬霜彤率部攻来的时候,这些人能够出城列阵纯是因为有圣旨催逼,半点战意都无,未曾接仗,姬氏兵马的战鼓刚一擂响,这些城卫便如潮水撤退。
皇帝知岳廷临并非庸才,故而将其降了一级,褫夺太守与夏宜城卫之职,调入御天城中,在翰林院任从二品编修。
“微臣以为新政乃戚国国祚延绵根本,胜似百万雄兵”岳廷临道:“非但凌云书院要立,均田免税之法亦要推行。”
“岳廷临,朕知道你有治国之才”皇帝捋着胡子道:“不过,再有才干的人,说错话也要受罚。”
“陛下英明,微臣若有错处,甘愿受罚”岳廷临道:“戚国冠绝天下者,兵强马壮,良将如云也。然而良将多出自豪门,士卒皆出自寒门。试想,若寒门之中无人投军,良将便如巧妇为无米之炊,难有作为。而今王域之内,只见王侯钟鸣鼎食,不见百姓安居乐业。百姓宁愿落草为寇,与官军为敌,此乃天地颠倒之兆,陛下不可不察。”
“败军之将,还敢妖言惑众”太傅庞太清不屑道:“陛下,此人惯会危言耸听,实则于治国治军一窍不通,不过是仗着陛下贤明从谏如流,才敢在朝中大放厥词为所欲为。他的话,一句都不能信。”
岳廷临是否真有治国之才,只是因豪门掣肘才在阵前落败,赵定方不得而知。不过,当他听到庞太清振振有词地贬斥岳廷临时,手不自觉按向腰间。
赵定方手上一空,才想起进入垂光殿之前,甘泉剑已经交给守卫的神威将军。
若说“败军之将,妖言惑众”这八个字,最当之无愧的,该是庞太清。泠州大营外,庞太清数万步骑面对姬仲行数千轻骑一触即溃,狂奔上百里,穿过泠州城,一直躲到夺影城里。
庞太清不但抢了赵定方受泠州三日的功劳,居然在战后反咬一口,指责简邕临阵脱逃。更令赵定方难以释怀的是,此人居然高升两级,成为太子太傅。
一看庞太清那张满面红光的脸,赵定方便想当日泠州大营外的乱军之中被他斩下头颅的不是姬仲行,而是这个老贼。
庞太清一发话,接着便有十几个二三品的官员跟着对岳廷临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岳廷临睁着一双大眼,泰然看着那些辱骂他的同僚。
皇帝伸出一只手,那些唾骂岳廷临的官员登时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