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将不再见你
只为再见的
已不是你
心中的你已永不再现
再现的只是些沧桑的
日月和流年
——席慕容
【一】
【实界·北京·红景浅区】
已经近十一点半了。
这里是北京三环中最好的一处地段,如同它的名字一样精致。居住在这里的都是能够挥金如土的富豪,因为这个小区的房价本就令人咋舌,穷人避之不及。
而现在,它也陷入了沉睡,如同已经基本寂静下来的北京,偌大的地段,只有几盏灯像星火一样摇摇欲坠,零碎的灯光透过落地窗散落一地,欲说还休。
门口,一辆崭新的奥迪A8缓缓停驻,车灯亮得刺眼。
车门打开,先跳下来一个女孩,紧接着,一个男孩也缓缓下了车,前脚刚着地,就迅速被女孩轻巧地扶住。
“我没事啦,还走的动。”男孩看着一脸执拗的女孩,苦笑着说。
“你刚醒来,失血那么多,身体很不好。”女孩坚定地摇摇头,表示自己绝不放手。
楚歌是刚刚醒过来的,神志还未恢复就大喊,小浅危险!倒把周浅韵感动得眼圈红了好一阵子。待楚歌完全搞清发生了什么以后,这才不好意思地笑道:“身为男人倒需要女孩子来救了。”而周浅韵只是摇头,抿着唇笑,也不说话。
两个人正在纠缠,车窗缓缓摇下,露出一个戴墨镜的男人的侧颜,刚毅而冷峻,板着一张脸,一看就是江航风的招牌表情。他冲两个人点点头,开口道:“你要好好休息。以前没有受过什么大伤,即使有异能作用,想要彻底恢复也是需要时间。”
楚歌笑道,“太谢谢你了,救我一命。我们会好好考虑去路德赛西的事的。”
江航风难得地挤出一丝还算真心的笑容:“很期待。”说完,他径自升起了车窗,车窗徐徐上升的过程中,忽然露出了江航雨的脸,他看着周浅韵,欲言又止。周浅韵看着他,目光有些深远:“道别的话在我做好决定之前就别说了。”
“万一晚了呢?”江航雨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有些艰难的开口。
周浅韵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江航雨的容颜完全消失在升起的车窗之后。
车灯闪了闪,绝尘而去。
她看着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奥迪,轻轻叹了一口气,继而转身扶着楚歌慢慢往小区里面走。
道旁尽是一些仿欧式的煤油灯,古色古香,昏黄的灯光映射出来,把两个人的影子拉了很长很长。
“怎么了?不想去么?”楚歌笑笑,似乎看出了她内心的纠结。
“算是吧,我还是喜欢简单一点的生活。”她淡淡一笑。
“其实,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也许你会喜欢新的生活。”
谁知道呢?周浅韵在心里说,谁知道新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就是危险一点吧,”楚歌自言自语,回想起刚刚的一切,他还是心有余悸,“但还是蛮刺激的,说实话我喜欢这种新鲜感。”
刚刚差点连命都没了还想来刺激的,周浅韵刚想开口说他两句什么,却只听得一声脆生生的女音。
“小歌!”
周浅韵听得这声音十分耳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抬起头,正对上女孩笑盈盈的目光,却不是望向她的。再细细一看女孩的容颜:齐齐的碎刘海儿,身后及腰的长发随着晚风飘摇,明眸善睐,笑容清澈得仿佛能滴出水来,一幅邻家女孩的模样,干净纯粹,温婉可爱,没有一点污痕。
周浅韵一下子想起女孩来,刚要呼出她的名字,却已被身边惊喜的楚歌抢了先:“方昕?你怎么在这?”
方昕。
这个名字,周浅韵听说了不止一次,大部分是从白雪嘴里听闻的,当然楚歌也会偶尔提起。
她是楚歌的发小,直白一点说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她和楚歌并不在同一个班级,但这也完全没有阻碍到他们之间情感的交流。因为都住在红景浅区,楚歌几乎每天放学都会等方昕一起回家,一路上说说笑笑,和谐得很。
相比之下,周浅韵和白雪这边就黯淡得多了。尽管周浅韵也是和楚歌住在一个小区,但两个人从来没有并肩过,其实楚歌也有邀请过,但周浅韵总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辞,不是早一步就是晚一些,总之是一定要和他们错开一些距离。一方面是因为,一开始的时候周浅韵和楚歌的关系还没有发展到现在的地步,另外就是周浅韵也不想凑这个热闹,去挤在两个人中间当电灯泡。久而久之,楚歌也就习惯了她这样,也再没有等过她。
白雪就不一样了,尽管她根本不住一块儿但起码是顺路。一开始她鉴于直接面对楚歌的羞涩,坚持和闺蜜一起回家,但当她某一天赫然看到楚歌和方昕走在一起时,整个人都震惊了,二话没说就丢下了周浅韵,夹在了两人中间,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热情地和方昕打招呼,并和楚歌东拉西扯,死活不给方昕插话的机会。虽然方昕从来是斯斯文文地微笑着听她眉飞色舞,但这个女孩始终不能引起白雪的好感。
所以最后的局面就是——楚歌、白雪,一路打打闹闹,方昕微笑着在一边当观众,不时接两句话,周浅韵一个人默默无闻地走在最后。
白雪也私下里像开玩笑一样地问过楚歌和方昕的关系,而楚歌也只是笑笑说没什么;转而又去问方昕,方昕也只是红着脸摇摇头。这就更加坚定了白雪穷追不舍死缠烂打到底的信心,觉得自己一定要在生米还没煮成熟饭时尽快把楚歌这块肥肉撬走。她常常一脸阳光地向周浅韵宣扬自己一定会把楚歌搞到手,还兴致勃勃地制订了各种“作战计划”,虽然从来没有一个能真正实施起到作用过。
思索间,方昕已经三步并做两步来到了楚歌身前,她笑盈盈地和周浅韵打了个招呼,周浅韵也只好挤出笑容冲她点点头。方昕并没有察觉出周浅韵的冷淡,笑着和楚歌说:“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叔叔原先说你大约十点就回来了,结果害得我等到十一点半!”
“抱歉啊,本来可以早一点的。”楚歌歉意地笑笑,“明天请你吃饭好了,算是补偿你。”
“算了,不用了,反正从小到大你经常放我鸽子,已经习惯了。”方昕撅起嘴,有些撒娇的意味,转而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听叔叔说,今天找你们的是美国路德赛西学院的人?”
楚歌点点头:“要是老爸同意的话,以后我就要去美国了。”
方昕低垂着眼睛,满眼不情愿:“我们就得分开啦。”
“每年都会回来啊,会再见到的。”楚歌温柔地摸了摸方昕柔软的长发,轻声劝慰。
“逗你啦,”方昕忽然笑出声,扬起甜甜的笑脸,“我也去路德赛西呢。”
“你也……?”楚歌惊讶地看着她,本想说你也有异能,但又没有说出口。
“嗯,对啊,我爸爸听说了你要出国,就也想把我送出去,想着和你在一起能多照顾照顾我,明天就着手准备资料。只是……好像和你不在同一个校区。”方昕的脸上又落下了一层淡淡的忧伤。
楚歌心里舒了一口气,原来方昕还是没有异能,她去的是名义上的路德赛西,当然不是在同一个校区。但他心里也不免有一些离别的沉痛,“没事,还在一起。”如果分隔两个世界也算的话。
方昕苦笑,继而接替了周浅韵扶住了楚歌,“今天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算是吧。”楚歌揉揉眉头,失笑道。如果说大战一场失血过多差点死了她肯定不信。
“我们回去吧,叔叔等你好久了。”方昕乖巧地笑着,扶着楚歌一点点脱离周浅韵的世界。
走出两步,楚歌回过头来,对着还站在原地的周浅韵笑道:“小浅,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希望能和你在同一个学校再共度四年时光。”
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听着两个开心心地互诉衷肠,完全把她当做一团空气。她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作为一个灯泡而存在的。
她看着两个人逐渐消失在她的视野里,怔了半晌,终于转过身,隐在了黑暗之中。
躲在黑暗里,眼泪不知不觉就掉了下来。
明明刚刚才体会到那种青涩的感觉,觉得整个世界春暖花开,下一秒却又重重地跌入谷底,面目全非。
刚才她有偷偷地看两个人的背影。他们谈笑的很开心。楚歌仿佛是在讲笑话,逗得方昕咯咯咯笑个不停。他们离得很近很近,近的能够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忽的就想起了第一次见楚歌的时候。
那是第一天开学,周浅韵一个人坐在教室的角落里,低着头,看着地上碎碎映映的阳光,听着耳边或有或无的喧嚣。这里没有一个人是她认识的,更何况她也不想认识,她随手翻着川端康成的《雪国》,漫不经心地看着他婉转悲伤的文笔。他的小说是淡淡的,小说中的叶子也是淡淡的,就像周浅韵现在淡淡的心一样。
故事最后,圣洁梦幻的就如同神话一般的叶子死了。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死的悲凉惨烈。
周浅韵反复看着最后的那几段话,半晌没有任何感觉。她的心仿佛水洗过一般,澄清而透明。
或许在她看来,叶子没有死。就像岛村所认为的那样,她的生命并没有消失,只是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一种我们谁都不知道的东西。
相比疯疯癫癫的驹子,周浅韵更喜欢叶子这个恬淡温柔的女孩。她才最适合生活在干净梦幻的雪国,她才最适合在倾泻的银河下,迎着火光坠落。
或者说,周浅韵喜欢叶子是因为她本人就很像叶子。
正当周浅韵还沉浸在故事突如其来的结局中时,一阵爽朗的笑声惊醒了她。
楚歌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似乎有一点像林妹妹进贾府那天凤姐的出场,楚歌也是被一群嘻笑的女孩子簇拥着进来的。他笑声朗朗,却又不是一些男生为了故意张扬而大肆夸张的笑声。他的声音很纯,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没有任何城府,只是单纯地为快乐而快乐。
她第一次主动地去注意一个人。因为楚歌给她的感觉就像是那天的阳光,碎碎的,暖暖的。他的目光有意无意瞟向她这里,她又重新低下了头,重新翻看着雪国。但这一次,她根本没有看进去。
她的心飘了很远很远,飘到了一个满是阳光的地方。那里,春暖花开。
再次和楚歌接触就是两人做同桌了,而在此之前的近半个学期里,周浅韵几乎一句话都没有和他说过。那天的暖阳似乎也在记忆中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但楚歌毕竟是楚歌,他很快就让她想起了所有。每次周浅韵一来到教室,就会发现桌子上的空水杯已打满了热腾腾的开水,而一旁的楚歌则冲她眨眨眼,笑得一脸灿烂。
这样也就算了,最让周浅韵尴尬的是楚歌每每有不确定的题,或是上课笔记没有听全时,就会侧过身子歪向周浅韵那一边,凑过去看她写了些什么。说来也挺正常,但对于周浅韵这个几乎没有和男生有过近距离接触的女孩来讲,他的每一次靠近对她来说都是煎熬。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她总感觉他离自己很近很近,他的呼吸和心跳仿佛就在耳边,她分明能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点燃她内心青涩的感情。
她每次脸都会红个透,心跳也以指数函数的形式增长,最后就深深埋下头,在本子上胡乱写一些不知名的东西来掩饰自己的羞涩和不知所措。
方昕能听到楚歌的心跳么?或许不会吧,笑声掩盖了一切,沉溺在幸福中的人不会注意太多的细节。
落寞的人似乎会比平常想起更多的往事。
她又想起了后来不是同桌的那段日子。离开仿佛更容易察觉到他的存在。
上课的时候她常常会不自觉看向他的方向,几乎每一次都能正对上他的目光。然后她就会立刻收回目光,做出认真听讲的样子,但心,早已不知遗落在了何处。
记得有一次她找坐在楚歌后面的一个女孩有些事,一连几次从他身边经过,硬是连招呼都没有打一个。最后第五次走到他身边的时候,楚歌一把拦住了她,说了一句足以让她铭记一生的话。
他看着她,目光直直地射入她的灵魂。
他说:“你就不能不要对我视而不见么?”
她落荒而逃。
现在想起当时,具体的细节早已记不清楚了,她只记得那是一个下午,阳光明媚,斜照在两个人身上,温暖安逸。
还有一次和同学出去玩,回来时两人结伴而行。这算是周浅韵和楚歌第一次的并肩。楚歌推着单车,周浅韵默默地走在一旁。最后楚歌觉得走得太慢,就提出要带着周浅韵回去。她瞬间就慌乱了,拼命推辞着,但终究拗不过他,坐上了他的单车。她不敢碰他,只能死死地抓住他的书包,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摔倒。一路上,楚歌不时的讲笑话给她听,气氛也因为两个人的笑声逐渐缓和。
那是她第一次坐男生的单车,那段刻骨铭心的路,她会永远记着。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或许是和他初次做同桌的时候,或许就是在那个明媚而忧伤的下午,或许是在她脸颊微红坐在他身后的时候。感情早就萌发,只是一直愧于面对白雪和自己真正的本心而不敢承认罢了。可是直到今天她才发现,很多事是你躲不开的,你无法永远逃避。
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倾慕的是想象中的楚歌,想象中的他是一个完美的宇宙,像最闪亮的星光,把她从黑暗里带出。
她满心欢喜,把那句话当做了一个承诺,以为那就是一件信物,标志了一段最美好的感情的开始。
只是,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明白,很多事,并不是人们用眼睛看到的,也不是心里所想的那样。就像她以为楚歌很在乎她,所以才对她那么好;就像她以为两个人的默然对望是一种缘分中的默契;就像她以为,自己在他眼里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存在,他的柔情只是给她一个人的;就像她以为他总会有一天会牵起自己的手,走完一生一世。
但上天永远不会让你如愿以偿,他会用最干脆的方式来扼杀你的幻想。
她蹲在黑暗里,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