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明礼看着李力的图画作业，纸上是一朵花，没有着色。
两根线条画出枝干，两片带叶纹的叶子，最上面是盛开的五瓣花朵，中心小圆圈是花心，几个小点是花蕊，枝干由下而上渐细；叶子倾斜向上，也扁平，就像真的叶子那样朝阳张开着；花朵的五瓣，分布均匀，且圆润；花心大小合适，比例适当；寥寥几点显出花蕊，灵动。
对于一个没有经过专业绘画培训的、十一岁的农村女孩，她能画成这样，已经是很不错了；看得出来，她仔细观察过，且用了心画的；更何况她的家庭是那样的；只是可惜了，没能涂色；如果真有彩色笔，不知她会怎样涂色呢？易明礼一边心想，一边惋惜。他在画纸下方写下“95”红红的分数。
李力是易明礼最喜欢的一个学生。她的字写得端正，她的数学运算很少出错，她的图画干净简洁，她的衣服也干净，甚至她的脸都比其他学生干净。除此之外，还因为：李力和他的女儿同岁，两个女孩曾是同学和好朋友；易家和李家虽已出了五服，远亲的关系多少还有些存续。
易明礼是这个大山中教学点里唯一的一名老师，而且还仅仅是一名代课老师。这学期教学点本该有二十一个学生的，先是有两个六年级的学生随父母出山了，又有两个一年级的学生“今天打打鱼，明天晒晒网”的，所以，学生只能算作有十七八九个。
对此，易明礼没有计较，也懒得计较了。想来来，想不来就不来，他能咋办！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学生不来上学的理由他总是要去问个明白的。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山中人出山的越来越多，随着人们生活条件逐渐改善，他发现越来越难得留住孩子们继续学业。他不得不适应这种变化。
在易明礼没当代课老师之前，这个教学点的学生比现在多，有一名正式老师刘老师。刘老师早上来，晚上归，心思也早就不在教学点上了。刘老师一再要求增加老师，上面总算同意了。易明礼因此被选中，成为这个教学点的一名代课老师。
易明礼能当上一名代课老师，是因为他读过高中。其实，他的高中学业并没有完成：一是因为他父亲去世后，家里确实困难；二是和县里那些学生比起来，他的基础是差了些，他的衣食住行各种条件比他们差得更多，他自我感觉压力越来越大，他自己都不能确定自己读不读得出来。所以，他父亲的亡故成为他自动退缩下来的最好理由。所以，能当上一名代课老师，让他不再凄凄切切，也让他算是有个事儿可做，也让他自信了不少，也让他有了积极性。以至于后来，人们更信任他这个代课老师了。
刘老师心里酸溜溜地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借着撤点并校的机会，终于离开了这个教学点。
有少部分低年级的学生家长，不愿孩子转点，这个教学点得以保留。易明礼成为这个教学点仅存的老师。春去夏至，秋来冬往，他看着一个个孩子出生，长大，成为自己的学生。他的学生中，曾有几个出山去读过初中，还有一个去县里读了高中，最后却都是出门打工，或干别的，一个都没能读上大学。为此，他既叹息，又有些悲哀，还感到无奈。
三年前，在他媳妇的叨咕下，易明礼确实起心不再当这个代课老师了的。那么几百元钱，还不如妹夫在县城里当个厨师，更不如过去的同学当个包工头，甚至还不如个卖菜的！最关键是：总卡着，总不给转正！但他终究说不赢那些领导，那些领导几句安抚话，或几句关爱孩子的话一出口，他的心就像大风中的山树那样摇摆不定了，他的人也像山树一样，还是扎根在这片大山里。在领导鼓励他“再坚持一两年”之后，他坚持了现在。期间，“上面”曾给过一个转正指标，领导把指标给了山那边一个女同志。易明礼听说后，去问过。领导说：她是比你晚几年，但她家太困难了，男人摔舍了腿，公婆年纪大、身体差，她那边，你也是知道的，更艰难。领导用话语准确戳中了易明礼“通情达理”、“善人心”的软肋。他想想，也觉得：如果真像领导说的那样，那她更该得到那个指标。在一次暑假老师培训中，他曾见过那位女代课老师，在他的印象中，她基础是差，但非常刻苦、肯学。
但领导们连通知都不通知易明礼一声的做法，令易明礼媳妇气愤不已。他媳妇到县城和亲戚一起合伙卖服装了。三个月后，他媳妇把女儿也接到了县里，开始在县里读书。他也赞成女儿去县里读书，毕竟女儿已经上四年级了。但他没走。能把母亲独自留在山里吗？能让那些孩子们“放羊”吗？他的结论是：不能！于是，他留在了山里。
唉！心中一声叹息后，易明礼把李力的画放在最上面，双手拿起那沓或绘画本或单页绘画纸，在桌子上扣扣整齐，放在桌角，随手拿起直尺压在上面。他伸了个懒腰，顺势站起身，又扭扭脖子，走出房间。
“妈，又在补啥？”他看见母亲拿着一条裤子正缝补着。
“裤子边虚了。”母亲说。他知道母亲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他没有多说什么，坐到桌旁，端杯子喝了口水。
母亲又说，“明天要去县里了，裤子这样怎去。”边把旧布折进里面缝好，还用指甲刮着裤边，以免从外面能看见旧布。
“你去不？”
“我不去，晕死人的。”
他第一次知道母亲晕车，是妹妹出嫁时，她吐得黄胆水都出来了，满脸都是泪水，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她是舍不得女儿呢。他看着低头缝补着的母亲，又一次这么想：难道母亲就该是个山里人？唉……
母亲打断他更多的思想，说：“灶上水好了，去洗，明天得早起。”
“喔，好。”自己还没带母亲出门玩过呐，唉！心中又一次叹息后，他停下脚，回身说，“明天你也去吧，回来看买不买得到治晕车的药。”
“算了，花些钱找罪受，不去了。”
“喔。”他应了一声，略迟疑，才扭身向灶屋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