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爸爸恼怒地对奶奶爷爷说出一个名词:弱智。
家,这个让我感到温馨舒适的港湾,突然变得出奇地安静,安静了很长一段时。一星期?两星期?我不知道,我还没有时间观念。他们不带我出门下楼玩了,晚上看电视时也不拍手逗我走动了,只是不时将视线从电视转移到坐在沙发上的我的身上,又慢慢转向,去呆呆地看那些胡编乱造添枝加叶东拼西凑漏洞百出的电视剧,而不愿或不敢看我。他们让我坐在沙发或推车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多,就像我是烫手的山芋,让人闻着香、看着馋、心里想,就是怕烫手。这哪里是什么安静嘛,明明就是沉闷。而且,从这种沉闷的空气中,我聪明地嗅到了:那是中中的海啸在一点一点积蓄力量。
终于有一天,爷爷住院调血糖去了,爸爸第一次说到了孩子的幸福。他对奶奶有些恶狠狠地说:你总说都是为了孩子好,为了孩子的幸福,当初就不该听你的,非要去那个该死的医院生孩子。
奶奶不知是不是被弱智这个词打倒了,从来没有过的弱势地辩解:这不是因为那里有熟人嘛,现在哪儿不是有熟人才好办事儿。
爸爸斜瞟了一眼奶奶,好像没听见她说的话,继续声讨:中心医院说最好不要,你偏要要,唉!我怎么就听了你的。
奶奶到底是老师,她开始反击:他们还说孩子带不到满月呐,现在,喔,一岁半都过了,明明是他们技术差……
爸爸仍不打算接奶奶的话,打断她的话,说:省医院,花了六万多,结果呢,弱智!然后他狠狠地拍着沙发,就像疯了似的拍着沙发,眼中流出了泪,又使大劲拍了三下沙发,低下头耸塌下肩,发出了比我声音粗的单音:啊。他哭了,抽泣地哭了,肩膀不停耸动,和他大笑时一样。
另一间屋里。我像一只瘪气的球一样,躺在港湾一张冰冷的凉席上,舔吮着我右手的拇指。妈妈坐在床边,低头发呆,来回摸着席边,听外面俩人的对话。听见爸爸的抽泣声,她也流出了泪。她带着一双泪眼,凑近我,还吻着我肥肥的臭脚丫子,她的泪滴到我的脚上,是热的。
外面传来了声音,那是奶奶在说:可……那……再说,那钱可都是那家医院给的,给别人的二百元红包别人退了不说,还赔了六千。
爸爸不知怎么了,听了奶奶的话,只知道说:你……你……
我说过,我妈妈可是百货公司营业员,算账可在行了。妈妈听了奶奶的话,抱起我,冲到门边,眼中的泪已蒸发完,盯着奶奶,她也提到孩子的幸福:你有没有搞错,六万,连毛都没看见,全是别人的了,只有六千好不好,但孩子呢?孩子才一岁半呀,就这样了,以后,以后孩子的幸福怎么办。
爸爸因为有妈妈的助阵,他的背像瘪气球充了气似的立了起来,理直气壮地对奶奶说:就是,怎么办,你说,你说呀!
妈妈平时不敢和奶奶顶嘴的,听了爸爸似乎带着煞气的口吻,马上又用自己的话堵住了奶奶的话,添油加醋指责说:就是!就是因为他什么都非要听你这个妈的话,非去那个该死的医院,都是因为你;还有,还有他小时候你非让他跳级,结果最后连重高都没考取;还有,还有你……
妈妈习惯了商店式的吵架,把指桑骂槐打倒一大片的招数用了出来。她真笨,她难道不知道儿子和母亲本就是永远的同盟,哪怕他们之间矛盾重重,哪怕有人用三十六计来挑拨离间,他们只会一致对外。
爸爸本是针对着奶奶的,此时听了妈妈的话,转身看着她,愣了愣,站起身,立马打断她的话,指着她说:说什么呐,谁让你这么对妈说话的。
你……你……
妈妈气得把我扔进爸爸怀中,转身进了里屋。里屋传出柜门碰床沿的声音,接着是各种噼噗声,就像波涛和堤坝打架的声音。爸爸看着奶奶,奶奶示意他把我给她,他把我递给她,她接过我坐回到沙发里。他到门边,问:你想干嘛,住手。妈妈的声音传了出来:干嘛,我走,我回家。那不准拿东西走。不拿就不拿。妈妈冲到爸爸面前,把一叠衣服摔在他怀中,推开他,走向门道,很快地,从她那边传来了响亮的关门声。嘭!关门声真的很响,震得屋子里的空气都在震荡。
爸爸抱着衣服愣了,奶奶抱着我,站起,也愣了。我感到一阵冷风拂过,我哭了起来。我很少哭的,但此时此刻我哭了,是那种哇哇的大哭。妈。哇哇大哭中,我的口中窜出他们教我很多次我一直不会的一个音。妈妈没听见,因为她走了;爸爸没注意,因为他只在想要不要开门去追妈妈;奶奶没注意,看来她是在考虑她儿子的幸福。
很多事情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后来,妈妈回外婆家好多好多次,有时是爸爸去把她接回来,有时她是自己独自回来。我都见怪不怪了。
屋里的天花板就像压在家上的云层,总在那儿压着。至从他们确定我是一个弱智后,家里就始终有一种异于别的家庭的沉闷。这种沉闷让奶奶更唠唠叨叨不说,还更易怒,但她往往成为自己挑起的怒火的最终的服软者和受害人,使她陷入更深的自责和更坚定的要强的矛盾之中;奇怪在于,那些治疗她家族遗传高血压病的药,神奇地一直压制着她腾腾上串的血压。这种沉闷让爷爷话更少了,但他还是得担当起灭火队长的职责,让他的个个脏器里充满了中医所谓的实火和虚火,糖尿病并发症便在暗地里在他的体内悄然且疯狂地滋生;他患上了胰腺癌而不自知,他已经无暇也懒得去自我感知和发现,他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淡然”这种姿态。这种沉闷让爸爸茫然失措,他拒绝来至各方面的同情,一边又在自己心里更多的同情着自己;他做着和别人一样的各种事情,上班、吃饭、睡觉、制造波涛,但他感觉不到自己和别人的一样。这种沉闷似乎让妈妈最痛苦,她想哭时脸上却强装着笑容,她想笑时脸上又显着愁云密布;她想远远离开,又觉得自己是磁铁上的一粒铁砂,只想附着在磁铁上获得温暖和依靠;她想留下,偏偏又觉得磁极反了,一种无法弥合的排斥力,一直不停地作用着和相互排挤着,越想靠近越能感觉到那股反向力道的强大;她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方小硬纸片,被自己或别人拿捏在拇指和中指之间,稍有风吹草动,无论风向如何,都会不由自主地正-反-正-反地翻动,翻得她神魂颠倒心神不定矛盾重重。
这些,他们谁都不告诉我。告诉我我也不知道,我已经被定性为弱智了。
他们说,我三岁多了。我会四处走和跑了,也终于会通过彩色小图片,发出叠词:妈妈,爸爸,奶奶,爷爷。我是看着图片喊的,不是喊他们,他们也高兴万分。四岁多了,我才会对着她叫妈妈,对着他叫爸爸,对着她叫妈妈和奶奶,对着他叫爷爷。奶奶已经退休在家,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最多,却最喜欢把她的身份弄混。她镜片发出的两方亮光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脑海中,让我的脑海不再黑暗,永远都有着两个太阳,温暖,明亮。
我发现了,我喊着叠词时他们的高兴,便有事无事都把叠词挂在嘴上。他们给我更多的吃食。那些吃食在我体内泛滥、堆积、发酵,我成为了馒头,也成为了一个吹得鼓囊囊的气球。他们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他们从狼来了的故事中吸取了教训,每次我喊叠词时,他们不再以为我是饿了。我被吹大的胃,时时都处于饥饿状态,这种状态让我烦,让我叫,让我哭,好像要把四岁前因过于乖而缺失的不乖给补回来。
好不容易刚刚驱散了的那么一点点乌云,又合拢来,连太阳都无法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