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人今天过得非常不痛快。
这是他到茶店县走马上任的第一个月。虽然因为朝中无人,被分配到这个荒凉偏僻的小地方,可他仍然怀抱着万丈雄心,想要好好大干一场,不妄寒窗苦读那么些年头,当一个青史留名的父母官。
可是他来这里之后才发现当官太难了。这里的百姓根本不在乎什么王朝律令,什么县官老爷,人家自有自己的生存法则,出现了分歧或争执会自觉去找族长或是德高望重的老人调停,无论调停结果如何都安然接受,从头到尾连知会都不会知会他一句。当然,百姓们偶尔在街上碰到林大人是比较尊敬,可是这尊敬中还带着股子疏远。林大人甚至觉得他自己就跟庙里的一尊泥菩萨一样,被百姓们好端端供奉着,可是每日里除了坐镇在县衙中打蚊子就没有其他什么事儿可做。这让林大人心里面伤感极了。他从小到大都没有闲得这么发慌过,恨不能到街上敲锣打鼓地宣传,让百姓今后“有困难,上县衙”。
也许是老天爷听到了林大人每天的碎碎念。今天一大早,县衙里终于迎来了第一个案件——悦来客栈的老板带着伙计一起报案说店里住进来一个面容猥琐的外地人,带着个姑娘自称是自己女儿,可是那女儿已然断了气。老板思前想后,觉得这事儿太诡异,还是得报告给县太爷一声,免得将来出现什么问题担责任。
林大人听到居然还是桩人命官司,立马激动起来。几乎立即就断定那个外地人是杀人凶手。要不然,死者为大,你不赶紧让她入土为安,带着个尸首到处跑什么?更何况还不老实放在棺木里,非要瞒着他人,居心叵测,心怀鬼胎,有问题!大大的有问题!
林大人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再三确认:“他带着的那姑娘真的已经死了?会不会是你们看错了?”
客栈小伙计坚定地点点头:“死了。小人亲自检查过,绝对没有一丁点儿呼吸,死得透透的!”
客栈老板也在旁边帮腔道:“虎子在我店里帮忙很多年了,一直都很懂事。这么大的事情,他绝对不敢乱说。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大老早的带着他来报案。”
林大人心中一定,火速派了一干衙役,亲自带队,直扑悦来客栈,就怕涉案人员趁机逃了。
众人正准备上楼,客栈的伙计机灵,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厨房里有人,一把掀起门帘大叫起来。说时迟,那时快,林大人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身手矫健过,一个猛虎下山扑过去拦腰抱住那人,一起摔在地上滚了三滚,把他彻底压制住,这才指挥着衙役们上来给他拿锁链拷上。
做完这一系列的工作之后,对方还是一脸茫然无辜的倒霉样子。
小伙计看他被成功抓住,兴高采烈地指着楼上对林大人说:“那个姑娘就在三层。”
林大人对身边几个衙役做了个手势:“把人带下来吧。”
那几个衙役听到命令之后训练有素地跟着小伙计往楼上跑。
林大人觉得这趟抓捕实在漂亮,得意至极,斜眼瞅瞅那个中年人,看到对方回看过来便故意高傲地抬起下巴不再与他对视,心中暗道:“看你待会儿怎么狡辩!”
可是左等右等,上去的人们怎么也不下来。林大人心里面觉得他们动作太慢,正准备亲自上去看看,突然听到一声凄厉地呼喊:“鬼啊!”
紧接着楼梯上踢里哐啷滚下来一个人影,抱着脑袋可怜巴巴地躺在地上,吓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众人定睛一看,这不正是刚刚那个小伙计么?
大家一时间都没转过弯来,正准备好好问个清楚,楼梯上咚咚咚地跑下来一个圆脸小姑娘,一边跑一边高声喊:“刀下留人!”
中年人看到小姑娘跑下来,叹了口气,问林大人:“这位大人,不知道我和小女犯了何事?”
小姑娘听到此话,诧异地收住脚步,愣了愣,左右看了看,也问林大人:“我爹?”
林大人看到传说中的“死人”活蹦乱跳地出现在眼前,转瞬明白自己是被客栈老板和客栈伙计联手给涮了,此时被他们俩人问得哑口无言,又不知道如何收场,心里面溢满了尴尬之情,铁青着一张脸问他们:“你们从哪儿来的?来我们县干什么?县里面突然出现了两个异乡人,本大人当然要好好盘查一下。”
中年人回答道:“我们自京城来,准备去江西老家,路过贵县暂住一晚,有问题么?还是所有异乡人经过贵县都需要去向您禀报一下?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父女二人不知道您这里的规矩,实在抱歉,我在这里给您赔个不是。”
林大人又被噎了一下,狠狠瞪了一眼客栈伙计,哼了一声,说:“既然如此,拿你们的路引出来给本官看看。”这么一说,是想查查他们的证件,故意挑出点过错来好让自己下台了。
中年人犹豫了一下,回答:“我们走的匆忙,路上又和家人走散了,眼下没带路引在身上。”
“没带路引?”林大人拔高声音重复了一遍,重重地一拍桌子:“按照当朝律令,你们都属于可疑人士,本官可以立即抓捕你们,直到查清楚你们的身份!”
小姑娘在旁边听了半天,不耐烦地问:“怎么说来说去你这么大阵仗就是来查路引的?”
林大人听她口气不屑,争辩道:“检查可疑人士,护佑一方百姓安宁是父母官的本份。”
小姑娘看他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心里就来气,一字一句地问:“你来查我们真的不是因为接到了朝廷的什么指示?纯粹就是你自己想来找茬?”
林大人听到“朝廷”二字连忙拱拱手:“瞧瞧你这个小姑娘说得这叫什么话。你当本官一天到晚闲得无聊大清早不睡觉跑来查你们?还不是因为本官心系百姓?”
“那好办。”小姑娘舒出一口气,从怀里掏了半天,干脆利落地拿出一块腰牌,“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我们是京城巡防营出来查案的,事关朝廷机密,不能对你们说明,识相的话就别管太多了。”
林大人将信将疑地拿过那块腰牌,看了半天发现居然是真的,立马吓得不轻,赶紧双手递还回去:“实在抱歉,本官唐突了。”说完又觉得奇怪,问那个小姑娘:“您也是京城巡防营的人?”
小姑娘横他一眼:“怎么?不相信的话你自己去问张韬啊!”
张韬是京城巡防营的营长,后宫张贵人的弟弟,当今圣上面前的红人之一。林大人听到小姑娘准确无误地喊出张韬的名字便知道这俩人无论是不是真的京城巡防营派来的工作人员,自己都轻易惹不得。于是略有些惶恐地说:“二位既然是朝里派来的,有什么需要下官做的?”
小姑娘摆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一个个的回去把嘴守牢点就行,别胡说八道的泄露我们行踪。得了得了,没什么事儿的话赶紧退下吧,我们还忙呢!”
林大人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带了自己的人先走一步。留下客栈老板和客栈伙计心惊胆战地问那中年人:“二位客官实在抱歉,耽误你们的时间了。说起来全都是误会,你们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么?”
何妙手被这么一闹心情也有些糟糕,挥挥手让他们去忙自己的,转身跟着千乐公主走上楼。等进了房间之后才低声问她:“京城巡防营的腰牌怎么在你手里?”
千乐公主无所谓地说:“随手顺的。”
“你在通天寨待了这么多天,居然没人发现。”何妙手叹一口气:“是萧锦然那小子顺的?你家少爷胆子真大,难怪会跟谢宰相结仇。”
千乐公主懒得跟他理论,听到萧锦然的名字心中一痛,黯然道:“我先洗漱收拾一下,稍等。”说罢招呼着小伙计帮她提水上来。
小伙计知道自己今天闹了个大笑话,把所有人都折腾了一圈儿,心中正不知如何是好,连忙手脚麻利地帮她准备好洗漱用的一应物品。
何妙手回到自己房间坐下休息刚没多久,就听到千乐公主在隔壁的叫喊声。他连忙跑回去,看到这小姑娘捧着封信抽抽嗒嗒地又哭了起来:“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
何妙手取过信仔细一看,发现居然是萧锦然写给自己的信。这才弄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锦然这孩子心思重,知道此番自己凶多吉少,又不忍心拖累千乐公主。一方面害怕连累何妙手被土匪怀疑,一方面又担心千乐公主不配合,于是干脆用计将假死药下给千乐公主,看她晕死过去,找借口令自己有机会送她下山,就连时间都掐的刚刚好。何妙手以前写给伤心人的信也一并放在里面。萧锦然告诉他,有机会去京城,找梧桐军校的新生林之念,自有机会见到伤心人切磋医术。也算报答了何妙手的恩情。
萧锦然的这个计划,既救了千乐公主,又报了自己的恩情,还把人心揣摩的如此透彻,实在是不可小觑。只是这个计划里唯一牺牲的人就是萧锦然自己。何妙手又重读了一遍那封信,知道萧锦然已然心存死志,然而字里行间丝毫不觉出悲伤之意,反而一脉疏风朗月的通达之情,不由得开始佩服起这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