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恭，热忱，睿智，左右逢源。
这是夏侯信努力要在众人心目中留下的印象，交往过程中他会视情况需要不断改进这张面皮。像是画家完成一幅油画一般，将浓重的色彩逐层堆积连成完整的风景，最后再以细腻的笔触丰富细节。通常人认识自我，必定需要借助外界这面镜子，例如他人反馈或是社会评价，而夏侯信却很难遵循这道镜中我理论，因为他从一开始展示给大家的——至少在他看来——并不是真诚完整的个体，既然本体都是虚无的，那么由环境反射过来的影像自然谈不上任何可信度。
他参考来自环境的评价，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外表更顺应环境。很多事情他并不愿掺和，他这么辛苦地活着，却无比茫然。他不理解他是谁，他处于哪个时间点，他渴望什么，他要到哪儿去。他常常对自己过分苛求，考虑怎样的言行举止才是最佳，处心积虑地掩盖性格中的不足。虚构出来的完美人格逐渐占据上风，有时候连他也错以为自己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冷静一点分析的话，他明白一旦剥掉外表，连他自己都害怕面对那个阴暗的本我。
胆小，懦弱，在雨夜里被噩梦惊醒，翻阅兄长的日记时落泪哭泣。
外婆病重那年，他最后一次去探望她。病房里只听得见各种监测仪安静运转，目之所及的地方都是大片刺眼的白。外婆早年面瘫过，后遗症导致她的一只眼无法完全闭合，即便睡眠也处于半睁状态，这副模样使人难以判断她到底是清醒还是昏迷。他坐在病床边，用力握着她冰冷的手，悲伤几乎令他麻木。自那以后，他常常记不清刚刚发生过的事，起初他以为自己应该得了什么病，可是后来他发现这种症状又只在他极度压抑的时候出现，他便在心中将情绪状态与意识断片做了表示因果关系的联结。
进入高中，他在调节情绪方面有了突破，心情不再像往日那样大起大落，而他低迷的自我评价却始终没有任何变化。每当他赢得外界的赞扬，心里免不了自动响起一个声音，不紧不慢，平静如水，如同有人以极缓的速度将银针推入心脏，麻醉般的刺痛一节一节传遍全身。就像先知声称可以听见主的意志，这个声音总是适时出现，仿佛为了提醒他不要忘记，别人眼中的自己只是他虚构出来的幻影而已。
夏侯信头皮一阵发麻，意识渐渐回归身体，视野中央的少年嘴唇一张一合，眉飞色舞地谈论着什么。
“夏侯？”旁边的女生碰了碰他的胳膊，他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哎，我可真没见过走神能走到你这种境界的人！”赵凌云往好友额头上拍了一把，“将军，想谁家大姑娘呢？”
“去你的大姑娘，”夏侯信啧了一声，迅速收起脸上的不自然，转而看向苏榭，“怎么样？一切还顺利吗？”
少女勉强笑了笑。
“反正该说的都说了，结果怎么样，现在还看不出来。”她答道。
“那你们约定好审核小品的时间了吗？”
她点了点头。
“哎哎，螃蟹，到时候我也去围观行不？”赵凌云摆出恳切的表情，“我好歹算是第一（看了看夏侯信）——哦不，第二大功臣！你可不能拒功臣于千里之外啊！”
“你怎么今天这么老实？以你过去的作风，不都是随心所欲想来就来，宾至如归空降现场么？”苏榭正调笑，负责下午第一节课的老师抱着教具走进了教室。
“我一直憨厚老实啊，只是你没发现而已，”赵凌云语罢，又快速敲了敲夏侯信的书桌，“哎哎，我们那队服的事需不需要打电话过去催催啊？”
“嗯？不用吧，怎么突然问这个？”夏侯信瞥了眼讲台上还在翻找备课材料的老师，低声问道。
“我刚在走廊碰见李萧然来找他一个什么学长，我就想起这茬了，”好友半侧过身说，“那副部说是跟老板商量好就联系我们，这都过了快一个星期，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少年淡然一笑。
“那边已经知道这是你赵家少爷参与的单子，不会随便耍滑跑单的，他们要真有什么难处，我们打电话询问也无济于事，反倒给自己额外添堵，他们若只是故意拖延以显示他们为我们办事多么努力，那我们打电话反而正中了对方下怀，”他气定神闲地转了一下笔，“反正新衣服也不急着用，咱们再等等看呗。”
前面的人嘿嘿一笑，点头赞同，夏侯信习惯性地挑眉以示回应，接着打开书本，丝毫没有留意到同桌向他投来的视线。
少女注意到少年不同于平常人的特质，某种淡淡的情绪开始沿着心膜向外缓慢生长，血管内壁如蚂蚁爬过，虽不强烈，神经系统却无法忽略细胞上传的感知信号。那时的苏榭并不知道，自己目光里的复杂神色将在未来统领全部心事，她以为相当简单的因果关系其实指向完全出乎她意料的方向。
礼拜五中午，夏侯信接到了那位业务部副部长的电话，说是已经征得上头的同意，将特别为他们定制这三十四套队服。副部啰嗦得很，吹嘘了老半天他如何打通各个环节，在领导面前如何夸奖这些学生自古英雄出少年，听得夏侯信直犯困。他耐着性子待这老滑头自我夸奖了一阵，瞅准机会插嘴，跟对方约定了签订合同的时间，然后以快要上课为由挂断了通话。
好在这家厂商生产线上的工人并不都像副部这样拖沓，篮球队在签完合同一个礼拜后便领到了新队服。时值五一放假前最后一次社团活动，年轻人们都迫不及待换上新战袍训练。队服样式是此前经过全社投票表决挑选出来的，分夏冬两季，夏季装是背心和短裤，红白与红黑各一套，冬季则是外套配长裤，颜色与夏季相符，以便社员搭配穿着。因为夏季装同时也将作为比赛服，像所有正规篮球赛里见到的那样，每件背心上还印有球员姓名的字母缩写和社团LOGO。十七个人统一着装，站一起还像那么回事了。赵凌云兴致盎然地帮大家拍了合照，说是回头洗出来作为社团福利。夏侯信觉得好笑，见周围人都一脸期待，于是也跟着起哄。
他难以想象要是没有赵凌云这种气氛活跃分子，自己周围的人际环境会变成什么样。好友相当看重自我与环境（或者说群体）的联系，比如自告奋勇修改策划，参与运动服定制事宜，主动（甚至是有点厚脸皮地）帮助苏榭解决麻烦，新队服也是赵凌云提出让自家司机开车直送到学校，方便众人领取。正因为这个少年懂得如何融入环境并适时利用自身条件制造互动，才使得有他存在的地方乐趣横生，事件之间衔接自然。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令夏侯信对赵凌云又有了进一步认识，与此同时，这件事也促使他注意到自己身上的某种变化，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先前以为是多虑的胡思乱想居然正慢慢演变成现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