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晏即将再次抽完一支烟。
她记得从绍公馆回去以后自己哭了很久,而如今却很久没哭过了。刚才被红绣那样欺辱,自己都不会掉眼泪,也不知道是岁数见长了还是旁的什么缘故。
看天色慢慢黑下来,青晏站起身来欲走。而走出去两步,就迎面撞上一个人——一个男人,像是有意挡着她的路。
男人长得俊秀,却是生面孔,她仔细回想,确实没有见过。然后她听见那个男人低低地笑起来,说道:
“小姐,作为医生,我要给你一个发自肺腑的忠告。这烟,还是不要抽得好。”
青晏方才多喝了几杯,现下头疼脑热的,着急回去洗澡歇息,因而此刻不大有耐心应付他。听他劝诫自己,便掐掉了手里的香烟,随手扔在一旁,然后笑笑,冲男人扬了一下自己的空手。
“好了。还请先生让一让。”
男人从善如流地侧过身子,让开一条道,微微躬身,做了个手势。行云流水,好看得紧。然而青晏却无暇欣赏,立刻走了。
青晏回到宴客厅,红绣早已经不见了,也没有一个主事的人。她找了一圈,却不知道向谁辞行才合适,等得有些不耐烦,便兀自走了。
出来时天色已经黑透了,三月的夜风钻进衣服领子和袖口里,还是沁凉沁凉的。青晏看旁边一位小姐很快上了来接她的汽车,而自己在原地站了好一会也招不到一辆车子,顿时有些懊丧。
胡家别院的侍从又接连来问过她好几次:
“小姐,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不过是想讨要些额外的小费罢了!几次三番的,她颇感到有些烦,摆摆手拒绝了。她赚的钱,是要赔多少笑,跳多少舞才得来?这些泼皮无赖倒是想得容易!
然后她就听见那个侍从转过身去时淬了她一口,
“钻到钱眼子里头去了!”
她不在意这些,没有呛声。到了小南国,她遭过的骂还少么?都比这难听得多!但她也实在等不及了,索性自己往回走。
青晏原是在田间灶头做惯活的。虽然她生来就很有些与人周旋的天赋,学着认过几个字,也长得比一般农户家的女孩子更好看一些。但到底不是生来的大家闺秀,更不是交际花。初到小南国的时候她穿不惯旗袍,戴不来珠翠,更弹不来琵琶,跳不来舞。几年间她把原来的习惯改掉大半,倒显得在南京的那些年是个恍惚的梦了。
“嗷,兴许是个梦啊。”
她顾自念着,声音轻细得像一缕烟,刚捧出来,就消散在了夜风里。
小南国和胡家别院算不上远,但也绝对算不得近。路的尽头,星星点点的灯火连成一片,晃得人眼花。让她忽然萌生出“这条路永无绝处”的错觉来。
这是上海最热闹的地方。青晏却忽然想到江宁乡下的家里,有一盏永远舍不得点着的洋油灯。她爹就从那样根本看不清轮廓的黑夜里,咳嗽到天明。她则在漆黑的夜里到处磕碰着,给她爹倒来凉开水。等拿到床边的时候,已经洒了大半了。
“卖馄饨咯!卖馄饨!”
身旁路过一个挑担的贩子,敲着竹梆子叫卖馄饨,言语里夹杂着生疏又熟悉的家乡口音。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叫住那贩子,脱口而出的却是地道的上海话。她觉得有哪里不对,却迟迟说不上来。
最终要了一人份。
贩子撂下担子,拿瓷碗兜了一人份的馄饨,又揭开大锅盖,把那点馄饨下进开水里。一蓬白雾升上来,袅娜地,带点香味,晃一晃再妖娆地漫开来,显得周遭的空气都是美味的、旖旎的。青晏笑起来,称赞道:
“师傅的馄饨可真香!”
“我走街巷卖馄饨有好多年了。”
贩子颇有些自豪地应她一声,然后把煮好的馄饨捞上来盛在另一只碗里,兑上汤,放点葱花,末了问一句:
“还要辣油啊?”
青晏忽然有种感动的滋味——她从素不相识的人那里,听到了故乡。
但,找不到绍越,她这一辈子都是没有脸回南京老宅去的。而事实上,即便找到了,他们也回不去了。那里又有谁呢?国不成国,家不成家的。又有谁呢?
青晏听到自己略带鼻音的嗓音响起来:
“要的,多放一些。”
然后她很快吃掉了一整碗馄饨,几乎是边吃边哭,什么样的仪态也没有。而临吃完了才窘迫地发现方才她走得匆促,把手袋落在胡宅里了。一时间却拉不下脸子来赊帐,便解了耳上的一只珍珠坠子下来,放到挑子上,讲:
“师傅,还请您行个方便。我来得匆忙忘了带钱。拿这只珍珠坠子抵了钱可还行?”
那贩子一听,脸拉得老长,大有不放她走的意思。
“小姐,我看你穿得这样阔气,居然还跟我们这样的人赊帐。我看不如这样,你把另一只也给我,这样我才好当出去不是?您要是觉得不合算,我再多给你一碗便是。”
青晏不欲计较,心里纵然觉着有些可惜,却只得把另一只耳环也解下来,只是那馄饨却是再也吃不下了。
她看见那贩子离开的背影,他肩上的担子晃悠悠的,像是把活在这座城里的所有辛酸和甜蜜都一肩挑起。也不过占了点小便宜,他却笑得连带肩膀都一耸一耸的,甚至是不由自主哼唱起来。她听见他唱道:
“金陵古城城门大,城里城外甲天下;里十三外十八,一道门闩外面插……”
这首童谣她那时候也常会唱。他爹唱来哄她,她再唱来哄绍越。后面怎么唱?她忘了……
或者是吃饱好赶路,青晏走得显然快起来,甚至比预计的还要快一些回到小南国。她到的时候,屋里灯火通明的,客人大多都没散,相熟的几个甚至同她打了招呼。她疲惫地应付完,便要到楼上去。
刚上到二楼,弄香就迎上来接了她的坎肩。
“小姐,今天您怎么回得这样晚?”
青晏脱下高跟鞋,揉一揉发痛的腿讲:
“作死哟,没招到车子,我是走回来的。”
罗扇几个果然陪着几个老板在打麻将,见她回来就招呼她:
“青晏,来替我一阵儿,我好去解个手。诶,王老板啊,我们青晏手气可好了,你当心输光嗷。”
“哦哟,罗扇你说哪里话,输给你和青晏小姐这样的美人,我自然是心甘情愿的。来来来,青晏小姐这边坐。”
青晏有些懒怠,又不好拂了罗扇面子,遂在王姓老板的招呼下坐下来。但哪里知道罗扇竟然一去不复返了!等散了局已经打过钟,是一点了。
青晏揉揉发痛的腰,讲:
“不过是赢了几吊钱,倒平白无故被那胖子摸了几把小手,还累得我剥了一层皮!赶明儿说什么我也不做搭子了。”
“你倒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相互碎骂着上了楼去,弄香果然替她铺好了床褥,她懒得拾掇便直接躺下来。大约是想到今天责罚弄香的事情来,于是迷迷怔怔地讲道:
“弄香,柜子里有钱,你自己拿几个,明天上街去买点你喜欢的。吃的也好,用的也好,都成。”
说着竟然睡过去了。弄香再问旁的什么也都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