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雨下起来倒也缠绵，空气里满是泥土的潮气，而这天倒是个难遇的晴天。按约好的等天一放晴，绍府就派人来俞家接青晏了。
??来接她的下人穿得也很时髦，一身笔挺的西服，鼻梁上架了一副金丝眼镜，头上戴着顶宽沿的礼帽。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一家的老爷！要不是他先开口，青晏倒要误会闹笑话了。
??他见青晏出来，忙脱下帽子，很恭敬地讲道：
??“俞小姐，在下绍兴昌，是绍公馆管事儿的。老太太让我来请您。”
??话里挑不出来一丝毛病，听不出一点儿怠慢来。
??“有劳先生了。”
??青晏点点头，上了他开来的汽车。
??那是青晏第一次坐汽车，那会子汽车对她来说还是稀罕东西。她上了车左右张望，然后在车开起来的时候险得惊叫起来。
??绍兴昌看她的样子，温厚地笑道：
??“俞小姐不必怕，这车稳妥得很，很快能就到了。一会到了老宅，还有你瞧得。”
??车子果然开得快又稳，很快进了城。进了城又七拐八弯地开一阵才停妥。想来就是绍家了。
??司机先下去敲过门，即刻就有门僮来应门。待看过了是自己家里的人以后，才开了门迎他们进去。绍兴昌先下车，替青晏拉开了车门。受到这样的礼遇，她颇有些受宠若惊。
??青晏下来时就看见好气派一个门面，讲是雕梁画栋一点不为过，青晏差点儿看呆怔了，忽然听见身后绍兴昌的轻咳。
??“俞小姐，这边走。这里是后门，因为今天老爷在前厅宴客，我们不好从那边走。还请多担待。”
??青晏应道：
“不碍事的，有劳先生领路。”
便跟在绍兴昌后边向绍公馆深处走。
??后门都这样贵气，那别说里面是何等的金碧辉煌了。果不其然，假山鱼池、抄手走廊都不可少，另有一些西洋样式的白玉石像。就是雕的是什么，她看不大懂。每条道上也都种满她不认得的花草，样子很多，颜色也多，看得她都要痴了。
??绍兴昌引她走到一处独立的小院儿门口就停下来了。转过来面向她，说：?
??“俞小姐，老太太爱清净，您就一个人进去吧。朝里面径直走就行。”
??“先生，您一块儿不进去？”
??青晏听得刚才在车上绍兴昌讲的话，就私心里觉得他这人不坏。因此在这大院里，倒对不过多见了一面的绍兴昌有些仰赖。
??“我就不进去了，老太太对人极好。问什么答什么就是，不用慌张。”
??绍兴昌宽慰了两句。青晏见无法，就暗地里握握拳头，深吸口气抬脚走了进去。
?这个小院子修得别致，但不如外头气派。正对着门的厅正是佛堂。青晏进去的时候老太太正在礼佛。青烟缭绕，更衬得老太太慈眉善目。倒是站在老太太身侧的一个丫头很是伶俐，见青晏进门，就俯身同老太太软声讲道：
??“老太太，俞家姑娘来了。请您见见呐。”
??老太太听了话，睁开眼，将手递到那丫头手里，
??“阿芜，搀我起来。”
??老太太转过身来的时候，看见青晏正在门口站着，有点拘谨，但很是单薄柔和的样子。老太太日后曾同她讲起过，
??“那时候我看你一个人站在门口，很单薄的样子。但一看就是个稳重、脾气好的，心里便有点喜欢。”
??但那时候老太太没有特意招呼她，只是让那个叫阿芜的丫头扶着自己走到了侧厅，然后在主位坐定了。
??青晏跟着进了门，想到在家时媒婆王婶教给自己的规矩，叫了声“老太太”就要跪下。
??老太太忙摆手道：
??“不用跪着。这都是民国了，听说都不兴这套了。就按着你们年轻人的规矩来吧。阿芜，给姑娘看个座儿，再去沏壶茶来。俞姑娘，咱们坐下慢慢说。”
??阿芜果然给看了座。青晏便也不好再忸怩，只得盈盈地福了福身，方才坐下了。一副很低顺的样子，倒是背脊挺得笔直。
??刚坐定，就听到上首的老太太问道，
??“俞家姑娘，今年有多少岁数了？”
??青晏不敢喝茶，听她问话，又局促地站起来答道：
?“回老太太的话，上两个月才满十三。”
??绍老太太呷了口茶又说，
??“俞家姑娘坐下说话就行，不用太拘束。其实你们两人的八字我倒也提早算过了，是挺合适的。不过，得再问过了我才能放心。你不会嫌我这老婆子啰嗦多话吧？”
??青晏本欲再站起来回话，想想又不大合适，又勉力坐下了，讲道：
??“老太太不要这样说，您问这些都是应该的。”
??青晏偷眼看了一眼绍老太太，面上是和蔼的，倒看不大出什么端倪。提着的心才要放下一些，就听见她说：
??“听王家婶子说，是你爹病了你才寻思着来我绍家的。姑娘知道来这儿是要做什么的吧?我家小子年纪还轻，你长他几岁。等得吧?不赖我老太婆说句不好听的，这世道乱着呢。我家小子也还不是能让你依靠的男人...”
??言语间的语气还颇有一些严厉。
??青晏拢在袖子里的手握了握，随即坚定地打断了老太太的话，
??“我知道。我等得。”
??然后半晌两人没说话，再开口的时候，绍老太太语气就软了下来，
??“我不是要冤枉姑娘的意思，只是这么随口一说，你也别往心里去。我绍家这一辈才得这一个小子，被一家疼宠惯了，难免多几分顽劣，日后你也还得多担待。”
??二人坐着复又说了会话，绍老太太详尽地问了她一些琐碎事，最后一锤定音：
??“俞家姑娘，隔几日择个好日子，请令尊到我这儿，就把事儿定了吧，也省得两边都挂心。”
??青晏是断不能让俞老头子知道这件事的。她爹巴望着她能嫁个晓得疼人的，一辈子照料她。要是知道是给人当童养媳还能消停吗？她当下也顾不得王家婶子说的什么仪态和礼节，“哐”一声跪下来，道：
??“老太太，今儿就是个好日子。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能做主，您要是愿意。我们等会就签字画押，都给定下来吧。”
??绍老太太显然有些错愕，但心思一转还，就诺道：
??“那行。出去就立刻让阿昌带你写个凭证。过几****收拾收拾，择个好日子就过来吧。到时候我让阿昌去接你来。以后，你就算是阿越的媳妇了。”
??青晏刚站起来想要谢过老太太，忽然就听见身后跑动的声音，虎虎生风的。她转过身子要去看，怀里就扑进来一个人。正巧撞了个满怀，险些连她一起倒到地上去。青晏生怕怀里那人也摔着了，便死死抱着他不敢撒手。而怀里那人显然不大领情，用力地挣脱出来。
??青晏仔细一看是个八九岁的男孩子，穿一身枣红色的马褂，头发已经剪成了时兴的短发，模样生得倒是好看。她心里便猜这就是她那小丈夫，绍府的小祖宗——绍越。
??果然就听见他问，
??“奶奶，什么是媳妇呀？为什么这个人是我的媳妇？”
??绍老太太喜爱他，就把他拉过来坐在自己的膝上，笑着说：
??“媳妇啊，就是要跟你过一辈子的人。”
??绍越好看的小脸皱成一团，眉毛眼睛都挤在一块了，语气不悦。
??“她长得又不好看，还一脸受气相，我为什么跟她过一辈子？”
??绍老太太伸手轻轻地，略带嗔怪地打了绍越的小脑袋一下。
??“不要胡说。”
??那是青晏第一次见着绍越。一个九岁刚过，一个十四未满。隐隐地，淹没掉了青晏对以后全部人生与爱情的所有希冀，汹涌而来的是对于认命的一种悲哀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