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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子做事,自然就要有大家子的风范。听或者不听。都是这个样子的。”八馨子坐在屋子的上首。胳膊肘搭在一旁的八仙桌上,另一只手点点桌子,一板一眼地训斥番沐洋。
番沐洋在在她下首的小桌子上听着,点点头。
心里想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你最近闹的,实在是有些不像样子。我收你做义弟,也是为了管你。哪里知道你倒,越发变本加厉。”
八馨子坐的的那张八仙桌,原是仿了古的梨花木,她嫌古得太板,愣是找人又做了一张。给这面儿看的左面这只桌子腿儿自底雕了西式的花,右后面的那条腿儿的里面自顶雕了花,右面后面的面儿上的角上,雕了花——这会子正在她胳膊肘子下压着;身后是一张镏金框的油画,画里一个着华服的爵爷,右手拿着一面黄金的面具,臂弯里搂着一位棕黄色半长发的****着背,脸却不得全见,只露小半嫌倔的面庞、半只笔挺的鼻子;
左面是一扇门,挂着半截的刺绣帘子。再过去是一束花,直直的许有一人高,落在地上,根根而且长长地擎着。
八馨子穿了一件青花的小袄——看是仿了民国的做法?
锁的青的边,颗颗青的盘扣。
裤子却是半截的。过了膝盖。大敞着口。露大半截小腿。
脚是一双软羊皮底的浅口布鞋。
这回在脑门后盘了一个髻,这面看,看不见是用什么别的。
但两颊旁的珍珠坠子及这屋里的光,都显得这个人一身的边缘不甚清楚,朦朦胧胧的。
一张脂一样鹅蛋型的脸,也是一样。
番沐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桌子上的茶,喝了才发现竟是梨子煮的。
“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
番沐洋正待答话,管家来了——许是心中有数?站在屋外,并不进来:“玛丽安把新楼盘的图送家来了,莲给收了,一会可能给送书房去。”
八馨子道:“不说无需再拟新的,找些旧的就完了吗?”
管家道:“不是新的。但还是叫你看看——不急,也没说有事。这会人已经走了。”说罢自己人也走了。
八馨子听了就要起身,番沐洋道:“不是说了不急,人也走了吗?人都不急,你急什么。”
一下把八馨子说愣了。
番沐洋又说:“我还在这儿呢,你这就是‘待客之道’了?”——这还是原先八馨子教的。
-2-
回来上了饭,八馨子又陪着吃。番沐洋却只琢磨早前她身后的那幅画——原先来的时候,听人家说画已撤了,换了个没头没尾也没甚意思的风景图。心里是凉了半截的。
可来了一看,却并未换。
亦没见她有要换的意思。
那画仍在那里。
原来一向伺候吃饭的人也都不在。
八馨子吃的也如嚼蜡,就想说话。
番沐洋见了,却抢先说道:“你要还是早前那一套,你就不要说了。外边世道多坏,你是不知道呢。”
八馨子道:“我做错了,我都是认的。这个样子不好,是也好不了了——可你有个准主意没有呢?你也没有。你说来就来,想走就走。我的家,被你搅得鸡飞狗跳,一群等着做事人,终到底不知道该听谁的。我是真的一顿好理,这才勉强有一丁点眉目:以后怎样呢?你又没有个准主意。”
番沐洋道:“合着我家里我一家子的人,都没给我教出个好,是我对不住你了。”
八馨子又要说话,番沐洋却把手里的碗“啪”地往地上一摔,一桌子菜全拨拉到地上去了。
一时叫人都收拾好了,番沐洋道:“你倒不像安娜·卡列尼娜。”
八馨子道:“我为什么要像安娜·卡列尼娜?我凭什么像安娜·卡列尼娜?!”
番沐洋又道:“徐太太又叫我陪她女儿出去看电影呢,你也替我撵撵。”
八馨子又大怒:“我替你撵哪门子徐小旭?!你这是又在我这儿吃上饭了,觉得外边一个都不想要了。那你整治我的时候,一群的人,你使的不知道有多顺手呢!”
番沐洋忙道:“你不要胡说。你知道我拿这些女人最是没有办法的。不然,我也不会拜倒在你这。”
“拜倒?!”八馨子简直都要被气笑了,“你这是哪门子拜倒?!你是门生,还是掮客,还是找我办事?!‘拜倒’,你就这样拜倒的吗?!”
番沐洋听了,却一把把八馨子的扣子撕了,脑门后的发髻一把也给揪散了,及腰的头发散得乱七八糟的——屋外没有人,所以操行起来越发的肆无忌惮。八馨子没有办法。只有拿手不停地边捶边往外推。
番沐洋也不理她,两只手分别抓住了八馨子的两只手,一面就往桌子上面推——这时桌子上的菜早都已经全部都撤了,只剩了两盅红枣银耳汤,八馨子挣脱一只手抓起来就往番沐洋身上砸。番沐洋却忽然瞧见门和窗户都开着,就又松开手去关门和窗。
关好了窗,忽然又觉得不拉窗帘不好,就又把窗帘拉上了——这可真是罕见的大进步。只是八馨子没瞧见,还想穿了衣服往外跑。番沐洋眼尖,一把把衣服夺过来扔了,把裤子剥了,又一把抓住了头发,死死地给按在了桌子上。
那里一只手抓着两只手,身上还满是余力,嘴里也不得闲:“你别不愿意了,你嘴里说不愿意,你的身子可是不听使唤呢!”
一时事毕,觉得心里还是有气,就又拖着去了浴室——八馨子前夜洗了澡,发现下水的管子堵了,但是忘了叫人来修,所以还是满满一缸的水,番沐洋看见,就拖着一把给按了进去。两只手掐着肩膀,自己也跨了进去。
……
这就闹得满屋都是水,连镜子天花板上都溅湿了。
-3-
番沐洋还想跟八馨子和好,就给放了热水又给洗澡。
洗完了给头发吹干了,又去找衣服来给穿:“咦。你怎么穿这么奇怪的衣服?”
“太难看了。”
八馨子听了气得,自己翻了一件睡袍穿了。掀起被角就钻了进去。
番沐洋又爬了上来。
“哦。原来我在穿衣服上一向是不合时宜的。”
八馨子只是冻得发抖——也许是气得。
番沐洋就趴在耳朵上软语:“别生气了。我会对你好的,啊?”
八馨子一口就啐了上去:“你这是对我好?你就这样对我好?!”
番沐洋道:“我怎么也应该叫你知道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
八馨子直觉得要被气哭了。
因为再出去,还是要有许多事情要办,他这样把计划都打乱,她不知道怎么圆场。可是番沐洋只是趴着看她,她又觉得于心不忍。
番沐洋说:“你看,我就说你心里还有我吧。”
八馨子也琢磨不透自己心里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就伸出手搂番沐洋的脖子——又觉得不舒服,就两只手一边握住了一只耳朵。拿着眼睛撅着嘴巴看着。
番沐洋说:“我把窗户都关了,你没看见。来的时候,也都把外面的人支的远远的了。说这里要是不需要,都各人去忙各人的,你也不知道。你就知道嫌我从来不知道长进,总是把我推到外面去。”
八馨子说:“我是怕我以后收不了场了。”
番沐洋道:“你怕你以后爱我爱得痴狂,为了我抛家舍业吗?”
八馨子道:“过去的例子,确实是有许多族里的青年、小叔子,爱上年轻的嫂子或者婶子,这些事情都是有的。”
番沐洋就又好像猴儿被念了紧箍咒:“那些老妈子教你的事情,你竟真信。”说完又想起这个不是最打紧的,就又补充:“我不是自你出嫁才爱上你的。我是让他钻了空子来的,满天下人都知道。”
八馨子说:“可我从来都不吃你的醋。不管是什么样的天仙,说是你的相好,我都没有吃过醋。”
番沐洋问:“你吃过谁的醋?”
八馨子就不吱声了。
番沐洋也不知道是有多恨八馨子,脸贴她脸上恨不得把魂儿都吸进自己肚里,半晌。最后说:“你也别管。我知道你信不过,不过我仍要说一句我心里有数。”
-4-
晚间白洛阳回来,八馨子也回来了。
副管家摆了饭,就领着人下去了。白洛阳抬起八馨子一只胳膊看了看,说:“又弄得这样青一块紫一块。”
又觉得屋里冷,就抬手把暖气开了。
八馨子说:“年下了,该收的帐得收,该发的钱可也不要忘了发呢。”
白洛阳道:“咱们有什么帐可收的?你只管放就是了。”
八馨子说:“年中的时候收了一个小牧场,你忘了?”
白洛阳恍然道:“啊。”
略等又道:“嗯。是个碍眼的钉。”
八馨子道:“横竖就这收前的这一笔,了了也就了了。”
白道:“难为你想着。”
说着饭也吃不好,拿眼瞄了一眼八馨子,又问:“有些场我有心不在家里办,可是出去办,又怕有些人多心,说我因为他嫌弃自己的家,出去胡说八道,怎么办?”
八馨子一听,脸上就泛起来浅浅的笑。
又想又怕忍不住笑,就道:“什么了不起的场,倒叫你这样难为?家里家外各办一场不就完了。”
白洛阳点点头:“是。你说的那个‘家外’,也是‘家里’,只要不浪费,都不算犯了你的忌讳。只是一条我不懂——吃饭用了白玉的碗,为什么又换了旗袍,露出白玉一样的腿呢?你不是一天,只穿一套衣服的吗。”
八馨子脸“唰”地就红了。
白洛阳又道:“吃好了跟我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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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白洛阳是嫌总在家里烦了,又听人说有间酒店不错,就想带八馨子出去看看。结果谁知道一看就不想走了,办公、理事都在这里。不带人,又说酒店的人不知道脾气,对不上,所以一天到晚就知道使唤八馨子。
一天八馨子出去给端了早饭回来。
白洛阳道:“你看,我们多像寻常夫妻。”
八馨子道:“寻常夫妻都是手挽着手出去一起吃。”
白洛阳道:“不是有文件要看吗。”
八馨子说:“行。那我喂你吃。”一面说着,像围婴儿一样用大块的帕子把白洛阳的脖子给围上了,挖了饭吹一口给吃一口。
两人竟也都不笑。一个认真地吃和看文件,一个认真地喂,还得注意提防别把饭滴到文件上。
吃完看她也吃,白洛阳又说:“我虽然没有出去乱玩——说了你不要多心——不过有时候也难免会想,结了婚,就不能出去偷,少一点偷的乐趣。人生真是无聊。所以才想了这个主意。带你出来。”
八馨子道:“所以又在我身上找着了偷的乐趣。”
白洛阳道:“所以就觉得想问,为什么我这么没有出息呢?这么天大的事也是由着你做主,偏我还觉得好,看着你忙活,对你近乎崇拜。”
说完又补:“不可能一辈子都不腻吧?”
八馨子有点不好意思了。
白洛阳又问:“为什么会是这样?”
八馨子正色道:“我刚才出去,可又遇见酒店经理了。”
白洛阳问:“怎么?”
八馨子道:“前两次还先只是问住的好是不好,今天就开始问些旁的。”
“问什么了?”
“没说。但我想着,别是又担心你们要收购。”
白洛阳道:“哈?”
八馨子道:“那你也多少注意着点。”
白洛阳一手摩挲着八馨子发尾的钻,眼睛仍是盯着文件,嘴里却说:“那我们回家。回家。”说完又想起了什么,又道:“我回家,你再住两天。”
八馨子一下明白过来了什么意思,忙道:“我已经肚子疼了。我也要回家。”
白洛阳说:“所以你是要跟我谈谈?”
八馨子道:“难道我不应该谈吗?我没有资格谈吗?”
这很显然就又是说番沐洋的事了,可是白洛阳却并不想争执:也不是让步、也不是冷争执、也不是畏惧、也不是支持。
一如既往。
八馨子说:“你为什么就这么自信?”
白洛阳道:“我不是自信。不是自信、不是信你、也不是信他;不是不自信、不是不信你,也不是不信他。而是道理你都懂,我不想多说。”
“不想辱了你的智慧。”
八馨子道:“可是那个人,很是糊涂。”
“有吗?”白洛阳道,“我看人家可比你明白。”
八馨子还想再说,白洛阳道:“好了。今天没有事出去把自己的事做了——能办的都拖拉着——事办的怎么样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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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发现,跟番沐洋学的,都变得很是絮叨,”莲帮着八馨子换衣服,八馨子嘴闲,就忍不住抱怨,“以前办事,哪里还讲讲原因。都是说办立刻去办。现在学的,还得讲讲原因,还得絮叨磨蹭。所以往常一件事,半个小时能办完,现在都得四十分钟。”
“偏番沐洋在很多事上都不通,我也不知道好是不好。”
莲听了只是笑,并不答话。
“老爷的意思,是都大撒把了,让我看着办。可我一想番沐洋前面‘天苍苍野茫茫’的一片,我自己也有很多事,不是很高兴。”
絮絮叨叨又说了很多。
莲道:“我说话,怕你不爱听——论理也不该我说。不过在我们的立场上,总得分个‘里面’和‘外人’,别叫我们糊涂,对我们来说,就非常足够。番沐洋虽然气盛,糊糊涂涂反反复复,全是情绪,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这么些人肯为他卖命,连白八家这么深的宅子,他都敢往里面探。所以正经要我劝,我是劝你把这口气忍了,把他的气给他理到外面去。”
“他肯听吗?!”
看来八馨子跟番沐洋学的,不只是变得絮叨了,脾气也大了。
莲就没有说话。
八馨子又问了一遍:“他肯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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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八馨子刚进了公司会议室,看看下午开会的桌子都得怎么摆——有几个大客,城里最是出名的姊妹团来了。
八馨子说:“你们是来给番沐洋出气啊,还是过来消费来了?”
一个尖脸的名叫常素素,但却穿着好像七彩火鸡一样的,尖着嗓子说道:“我们就是天生就为专职谈恋爱来的,比不上你们这些穿着素衣卖命干活的。”
“下贱。”另外一个也穿得五彩的,看起来却像豪猪球、到处都炸着的,名叫洪宏鸿的补充。
八馨子道:“谈恋爱是吗?那我可比你们七彩多了。只怕你们只是听,想看却只能到我跟前才能见。”
洪宏鸿气道:“你到底有什么可了不起的啊,你瞧瞧你那样!”
八馨子正好兜里有个小镜子,就掏了出来,照照自己,又照照对方,复又拿回来:“我长得不是比你好看得多啊?我也化了妆了,不是素脸——不是你看不出来啊?”
几句话下来,把几个女的都气跑了:“哼!我们走着瞧!”
八馨子接着就叫了几个人:“给我跟着这几个小姐,一路跟到家,在家门口给我守上最少一个星期,不叫回来不准回来!”
说完出了门,却见番沐洋又在门口等着了。八馨子事忙,就没住脚。番沐洋一面跟,一面道:“你是不是一直没来例假?”
八馨子这才想了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
番沐洋道:“是不是怀孕了。”
八馨子说:“没有。”
番沐洋说:“你怀孕了,我就能把你接回来了。对吗?”
八馨子已经打开了办公室的门:“一些事白洛阳既然敢办,自然就有他的对策还有道理——你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后宫团我都能忍了,天底下还有什么奇怪的事,是不能够发生的?”
番沐洋说:“你是说就是有了孩子、孩子给了我,他也不和你离婚?!我已经不和外面的人闹了,也是不行?!”
八馨子却关上了窗帘,锁上了门——是有一些女人,穿惯了家常装,才显得正装特别好看。
八馨子又解开了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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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张爱玲说的——怎么说的来着——“‘漫长的天’啊,要完也完不了啊!”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