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香区偏重商业,原子鹿、古铜羚、枫林鹤三大金融圈各自盘踞一方,除了一样东西,其他都昂贵的类似,那就是书馆,枫香本身并非有黄槿那般多的文学或是音乐绘画创作者,这座城市不相信文字的力量,并且轻视它,大部分的人为金钱崇拜,或许是因为满眼都是火红的枫叶,带动全身血液躁动不安,他们把几乎所有的时间用来挣取更多的钱财,然后在剩下的一丁点时间里把它们都挥霍掉,虚荣心得到满足,所以整个区只有五个书馆,散布在三个金融圈周围,不需要押金就能办一张阅读卡,免费借阅任意一间书馆的书,仅限于顶层的阅览室阅读,但同时,枫香也是个看重诚信的城市,认为只有品德优秀的人才能获得特殊待遇,所以对于这类型的社会福利卡,每个月都将检查,要求从初次使用至今,必须没有任何毁坏书籍、偷窃或被投诉的记录,合格后方授权再次使用。我就住在季安路2号的芝麻书馆对面的筒子楼里,完成一天的工作,归家煮碗热腾腾的面条,洗尽一身的疲倦,揉干湿漉的头发,就钻进芝麻书馆,这附近来看书的人少之又少,所以我有自己的专属位置,找到插着我的书签的那本书,取一杯热茶,坐在四楼的阁楼靠窗边的地板上,仅在左边有一盏台灯,那束暖黄的灯光刚好照着我,翻开书页,仿佛瞬间转移到了一个隐蔽的空间,浩瀚又遗世独立。
今天的阁楼多了一个老爷爷,他什么书也没拿,和他的金毛狗子坐在窗边,我拿着《长河里的石子》,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坐在他的身后,这里太安静了,他推上窗户,一阵风吹进来,能听见外面枫叶摇晃的声音,他的头发全白了,卷曲并极为蓬松,和狗子柔软的长毛一起在风中飘摇,我闻到一股老年人所特有的味道,如婴孩般接近生命原点的味道,金毛身躯壮硕,让他显得尤其瘦弱,有如相伴半辈子的老友,他们静止不动,我开始看书。没一会,他突然说话了,我听不懂,但我听Selma说过,知道那是椰木的方言,椰木人不轻易外出,与石栗人不同,他们习惯在家乡过田园粗糙但自在的日子,凡是来枫香的椰木人看上去都免不了有离乡背井之沧桑感。他就这样发出很细碎的声音,很奇怪,我并未觉得吵杂,他说一段又停下来沉默,想到了什么,就又开始絮语,声音忽高忽低,越说鼻音越重,终于,他开始啜泣,不能自已时,他慢慢侧躺在金毛狗子的身上,过了几分钟,他开始平复,肩膀也不再抖动,他重新坐起来,依旧静止不动,我继续看书。半小时后,他走了,金毛狗子跟在身后,他的脚步很轻,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身,也没有看见他给狗子回家的指示,只是当他走过我的身边,我一抬头,看见他往楼梯处走去的背影,小腿黝黑精瘦,光溜得没有一点汗毛,拖鞋的底已经磨得像一张纸,金毛摇摆着尾巴,走得缓慢,同样满是倦意,我不曾去追思他发生了什么,这世界的悲剧太多,不胜枚举,尤其是在这大起大落的城市,癫狂和低落的两极人物到处都是,我闭上眼,手心相握,为他们祷告。我们曾遇见无数的陌生人,他们突然出现在你身边,有些擦身而过,你没有注意,有些人会有短时间的停留,在你身边安静或喧闹,释放出特别的磁场,你被他们吸引,每一秒的变化都牵动你的心神,很快,他们离开,你的眼睛不忍他们就这样消失不见,随之牵扯着滑过,因方才的故事给你些许感觉,投入自己过往的情绪就要爆发,那些不明来由的欢乐或悲伤将会是今夜最好的睡前故事。
那天晚上,我留意到一本微微张开的摄影集,包装页已经丢失了,内里墨绿色的绒纸上面印了一朵暗红色的醉蝶花,我翻开来看,里面居然夹了一封信,信封上写着一行小字:写给我爱的人—J,没有落款,也没有封口,我犹豫了一下,最好还是耐不住好奇,张开那张杏黄色的纸来读。
“他牵起我的手指,要与我一起离开,离开这些喧闹杂乱的塑料座椅,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我们走过一桌一桌的盲流夜猫子,走过那些挥发着啤酒花香气,而又弥漫着浓浓烧烤烟雾的座位,突然地止住了脚步,没有任何预示的,他吻了我,那是我所接触过的最轻柔的吻,我们的嘴唇轻轻的触,他轻轻的压,我心跳得快极了,灯光下的他微眯着眼睛,躲在镜片后面,好像没有在看这个世界,也没有在看我。“今天是彻底的醉了,不然怎么会吻你,一直都好喜欢你,真的,特别喜欢,特别特别喜欢。我们这样就要回去了吗?好,我们走吧。”他就这样自言自语的对话,我只得安静得站着,没有说话,在懵,还在想刚才的那个吻,那个我完全没有躲闪的吻。我们相识两年半,从未聊过天,从未说过超过二十句的话。可为什么我相信他说的话,一种直觉,他说的是心里话,那酒后的心里话。我们往阶梯下面走,走了几级,他停下来吻我,走了几级,他停下来吻我,我们往巷口走,周围是震耳的摇滚和翻滚刺眼的灯光,他仍然停下来吻我,掐着我的腰,像要我把揉进身体里。我们坐上一辆破旧的出租车,没一个车窗有完整的玻璃,引擎在嘶吼,无端震动座椅的一刻都没有停歇过,深夜载着我和他横穿整个城市,车窗外的风灌进来,猛烈的吹着我的头发,它们在眼前颠倒错乱,那是一种在时光隧道里穿梭的迷幻,我们虽不能拥有共同的时间,但是,此刻,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我有他,他有我。颠簸了将近半小时,他一直握着我的手,我第一次摸到他手心的茧子,那是我握过最厚的茧子,眼里的泪水轻易的就满溢在眼眶,他在我身边发出痛苦的轻呼声,该是酒精在他身体里捣乱,想要欺负这个老小孩,他没说话,把我搂在怀里,吻我的发,他的胸膛好温暖,真想就这样一直被他揽在怀里。深夜,已过了凌晨,风安静了,街道僻静了,世界宁静了,只剩下我们两个面对面贴身站着,他说着那些或许不是太清醒的话,我没在听,思绪又飘走了,因我开始不安,这样的告白来得没有预示,同样也不会有黎明以后,所有的浪漫都只出现在这短暂的黑夜里,这样的时间甚至短过瞬间,甚至这记忆都未必能清晰的存在在他明日醒来的脑海里,可是我知道我将要花费长久的时间来理解消化其中的含义,又或者,永不忘怀。无疑,这对我来说是一种伤害。朦胧间,我听到他的一句话:“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人在爱着你。”我没有听错,可是这是怎样的一种爱。“你要知道,有时候,有些人是会被刻进这里的。”他用手指轻轻在我心脏的位置比划画圈,他低垂的眉眼,沙哑的声音,温柔的吻,未曾越界的细心呵护,那一刻,我知道我是爱上了他,爱上了这个陌生却又一见倾心的他。我们在生命中会遇到好多人,有些爱着你,有些你爱着他,有些是你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相依的,也总有一些人能不费力气的夺走你的心,用一种你没想过以及不敢相信的方式,例如这样突然的亲吻,想来觉不可思议,这就是命中注定,命里注定他会遇见我,他会被我吸引,他会在那个迷幻的深夜吻了我,他会牵着我的手走过那条喧闹的小巷说着两个人才能听到的情话。而在生命中那个人登场后,原本黑暗的舞台所有按钮被全部摁亮,灯光下只有一个他,视线无法移开,真正的爱情可能就是这样的。”
我惊讶着城市里居然还能有这样的姑娘,居然还能遇到这样单纯的爱情,我不知道有谁读过这页书信,也不愿去深思她的来龙去脉,探寻包括她可能的样貌身份或者是他究竟有否真情这类的烦扰问题,因为爱仅仅是在这个时刻最美最纯粹,她拥有了世上最美好的东西,就不该揣测背后的种种可能性。我重新折好信纸,插回信封内,发现信封的背面还有一段铅笔字,不显眼的淡石墨,但是一样的笔记:“一年了,你那些在我的面前,我的耳边,说的轻言细语,已经改变了我的一生,我很幸运的有你鼓励的找到了梦想,将来也许能够通过持续的努力,成为一个全新的我。这些在我的小小世界里,是件轰轰烈烈的事情。所以你是我崇拜敬爱的守护神。我告诉自己,我不用力,不勉强。如果有一个能够说完这些话的独立空间,那就是命运给我的启示,我一定要你知道这些,我要你知道我的内心的想法,因为你是引领我的人,第一个全方位征服我,满足了我对男人所有幻想的人。若我们日后分离奔走,或是岁月在我之前带走了你,在那之前,在我单纯无比的年纪,要你清楚的知道——你是我的守护神,将持续在这个弱小女孩的一生,不可能有人取代。”我将书信重新夹回书页里,耳机里传来电台轻声的诗诵,“窗前风,孤柏与榕,烛影浓浓,心随昔日旧梦,难以忘怀,此生真爱,盼离人,垂独泪,掩面经年,行而色匆匆…”